第1008章 內戰

  臥龍鎮,漢水邊。

  有水手將長篙一撐,一隻新紮成的竹筏從岸邊劃向江心的叛軍戰船。

  竹筏上的宋兵們個個提著盾牌、抵擋著前方射來的弩箭,曲著膝蓋以保持身體的重心。

  終於,他們進入了叛軍箭矢能覆蓋到的範圍。

  「盾牌!」

  「篤篤篤……」

  箭矢射在盾牌上,如同大雨傾盆。

  伴隨著慘叫,有兩名宋兵中了箭,跪坐在竹筏上。

  沒上過戰場的人往往認為士卒們該很英勇,可一般來說,十二個人在竹筏上只要有一個人慘叫,另外十一個人就能被嚇得不知所措,掉頭回去。

  好在這一隊宋兵是呂文德的親兵營,頗為悍勇,才能繼續前行。

  「閉嘴,別嚎了!」

  「娘的,叛軍箭矢真多。」

  名叫「孟光汴」的宋軍隊正罵了一聲,迅速從盾牌的縫隙向外看了一眼,喝道:「上,殺李逆!」

  「咚。」

  小竹筏抵在了戰船下面。

  「盾牌頂起!」

  孟光汴丟開自己的盾牌,拿出一根大鐵釘與大錘,在搖搖晃晃中想要去釘叛軍的戰船。

  竹筏晃晃悠悠,時而靠近戰船,時而拉遠。

  「癟三,給老子撐過去!」

  回頭一看,只見那撐篙的水手已經被叛軍的箭矢射死了。

  「礄口,你來撐……」

  終於,盯著竹筏再次接近戰船之時,孟光汴看準時機,用力砸了一錘,將大鐵釘敲進了戰船的兩塊木板拼接之處。

  他奮力用手握住那鐵釘,腳下的竹筏卻要離開他的腳底,使得他幾乎是被吊在了叛軍戰船上。

  「繩!」

  有同袍用力抱住他的腿,遞來了繩索,孟光汴綁住了麻繩,用力把竹筏與戰船拉在一起。

  氣喘吁吁回頭一看,出發時的十二個人已經只剩下六人了。

  「撐好盾牌!鑿……」

  「嘭!」

  一塊巨石砸落,把孟光汴身邊那個士卒砸得血肉模糊。

  肉泥才糊在孟光汴臉上,又腥又熱,下一刻船已翻進漢江里。

  「咕嚕嚕嚕嚕。」

  浪花狠狠砸下來,抽得人又冷又疼。

  孟光汴一瞬間就想要哭。

  雖說是老兵了,一柱香時間不到就把日夜相伴的同袍手足全葬送了,怎麼能不哭。

  可這裡是戰場,他只能死死握著手裡那繩索,掛在叛軍的戰船下,避免被江水衝到更遠處、被箭矢射死……

  「鑿船!」隨著又一聲大喊,南邊又有竹筏漂了過來。

  孟光汴努力從江水中仰起頭來,吼道:「黃陂,這裡!」

  「嗖嗖嗖嗖。」

  箭雨落下,圍繞著這艘戰船,江水已泛紅。

  浪濤里,有幾名宋軍士卒害怕中箭,跳下江,游到孟光汴身邊,拉著他的繩牽,終於開始鑿船。

  「鑿爛叛軍的船!」

  「篤、篤……」

  「噗。」

  一桿極長的矛從戰船上伸下來,輕而易舉地就捅進了那宋軍士卒的脖頸,像扎魚一樣。

  「噗。」

  比扎魚都簡單,站在船舷上的叛軍士卒只需要一紮,就能收走一條人命。

  「放箭!」

  又一隻竹筏划過來,宋軍士卒放箭掩護。

  船舷上那正專注扎人的叛軍士卒終於「噗通」一下落進水裡。

  孟光汴又被江浪拍了一個巴掌,連忙繼續鑿船。

  終於。

  隨著他用力一敲,一個大窟窿被砸了出來,江水咕嚕咕嚕往戰船的底艙里灌。

  「船被鑿破了!」

  「堵上!」

  孟光汴聽到底艙里有人大喊,連忙開始撬這個窟窿處的木板。

  「啪。」

  一塊木板被他用力掰斷。

  「噗。」

  他肩上已中了一矛。

  「噗。」

  船窟窿里突然有一柄匕首捅了出來,正插進他的眼窩,卡在他的眼骨上。

  「啊!」

  孟光汴劇痛,發了瘋地用手去捉,混亂中順著那匕首捉住了一條胳膊。

  「啊!拉我!拉我!」

  船底艙里的那名叛軍也嚇了一跳,迅速想往回收。

  孟光汴眼睛劇痛之下死不撒手,竟是半個人都被拉進那窟窿里,肩膀死死卡在木板間。

  「堵住!」

  「去死啊!」

  有人拿刀砍孟光汴的手,第一下卻沒砍斷,刀砍在小臂的骨頭上。

  「咚」的一聲響,像剁豬骨一般。

  船艙里廝殺的人似乎都在這一瞬間清醒了一下。

  孟光汴鬆開了手,不再捉著那叛軍士卒,他心知自己必死,忽然就泄了氣。

  「娘的。」方才被拉住的叛軍士卒罵了一聲,驚魂未定。

  「殺了他。」

  「拿木板來,這人卡在這正好堵住窟窿先……」有人喘著粗氣吼道。

  底艙里的幾個叛軍開始跑動起來。

  「我……」

  孟光汴的胸腔卡在窟窿里,喘不上來氣,臉色漲得青紫。

  他不想死。

  他還想回去孝敬他娘。

  「我……叫孟光汴……安豐……安豐人孟光汴……」

  因為想在這世上留下什麼,他喃喃地說著自己的名字和家鄉。

  他今年三十一歲,他娘生他那一年,他爹隨軍參與了端平入洛之戰,光復了汴京。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是安豐知縣親自給他起了這個名字。

  「光復汴京的光汴……」

  「死了?」底艙中的叛軍問了一句,拿了些皮革,塞在了屍體周圍。

  「艙里還有水呢。」另一名叛軍踢著水,嘩嘩作響。

  「晚上再舀吧。」

  「娘的,這宋兵剛才說什麼?」

  「光復汴京……就他?」

  「他挺猛的,差點一個人弄沉我們的船,嚇死我了。」

  「猛有用?有用嗎?趙宋都議和了,還猛?」

  罵罵咧咧的士卒轉身走開,另一人則上前拍了拍孟光汴屍體的肩。

  「大兄弟,我六安人。」

  想了想也沒啥好說的,他吸了吸鼻子,最後丟下一句。

  「老子以後光復燕雲十六州叻。」

  ……

  遠遠地,有鳴金之聲傳來,船艙外響起了唐軍士卒們的歡呼聲,歡呼又一次擊退了宋軍的攻勢。

  但歡呼聲也沒有持續太久。

  鏖戰了半個多月,他們漸漸也意識到,他們所殺掉的很多人原本都是抗蒙戰場上的英雄。

  呂文德再混帳,曾經確實是抗擊蒙軍的中流砥柱,他麾下確實還是有很多忠肝義膽的將士。

  另一方面,這樣的大將為了與蒙人互市而不顧國家大利,也顯得呂文德更加混帳。

  每日便是那些敢奮不顧身作戰的宋軍士卒被推上戰場犧牲。

  唐軍士卒已不能因為殺傷這些宋軍士卒而感到喜悅。

  每日打掃戰場,他們都有種「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覺。

  好在,李瑕以及許多將領都察覺到了士卒們的心態變化,在軍中安排了訓導官做撫慰。

  傍晚時分,一場戰事告一段落,唐軍中很快合唱起了軍歌。

  「……」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這是陸游的詩,史俊、房言楷都選了它來激勵將士。

  宋孝宗乾道八年正月,陸游赴漢中,在四川宣撫使王炎的幕府為官,在漢水邊從軍,每日望著終南山的山石嶙峋、白雪晶瑩。

  他還提出了軍事主張,「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

  這正是李瑕這些年的戰略。

  但戰略執行到收復長安之後這一步,他卻是與宋廷決裂了,轉而東進攻宋。

  宋廷指責他是叛亂,他則認為是宋廷背叛了立志恢復中原的天下人。

  房言楷每次教人唱這首詩,都會仔細講這背後的故事。

  「好景不長,主張抗戰的陸放翁至漢中不到十月,宣撫使王炎被貶官,趙宋以『不拘禮法,恃酒頹放』亦罷了他的官職,他十分憤慨,遂自號『放翁』,陸放翁這個字號,是他對趙宋的失望。我再教你們兩首詩……」

  唐軍士卒們平時多有識字,雖不懂詩的格律,但只要聽得解釋,還是能明白詩的意思。

  在他們眼裡,詩詞是很高貴的東西,能學到兩首詩都格外驕傲,因此每次都聽得十分認真。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陸放翁不自哀,可惜有心殺敵而連用武之地都無,這是趙宋的悲哀,下一首是『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可有人知道是何意……」

  如說故事一般說完陸游的一生,房言楷最後道:「我教你們這首《金錯刀行》,因為我們會像陸放翁到了漢中所希望的那樣,收隴西,取長安,經略中原,九州一統。」

  「……」

  夕陽如血。

  江漢畔鋪灑的是真的血。

  唐軍士卒的軍歌在一遍一遍地唱。

  唱著唱著,他們因殺傷宋軍士卒而產生的愧疚也被填補了許多,底氣也漸漸更足。

  「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江畔那頭,宋軍士卒始終沒有回應。

  於是有唐軍士卒大喊著問道:「孬種們!還有血氣嗎?寧願死在伱老子手裡也要給外虜下跪吶?!」

  一開始聲音很小,其後,在將官的默許下,唐軍士卒們的聲音匯聚了起來。

  「孬種們……」

  良久,江邊的宋軍士卒也開始回應。

  「狗賊們!你們先叛亂的!」

  「老子寧願叛亂也不會給蒙虜稱臣,繳你娘的歲幣……」

  ~~

  李瑕站在樓櫓上,用望筒掃視著對岸,看著兩軍的對罵。

  他願意縱容這種對罵,因為提前做好了準備,他相信比起自己的士卒,呂文德的士卒更容易被動搖。

  忽然有士卒上前稟報導:「陛下,敵將派了使者求見。」

  李瑕與房言楷對視了一眼,眼神都有些瞭然。

  這種時候,呂文德派人來,必是因為史俊。

  ……

  漢江上的浮屍還未清理,就有載著宋軍使者的船隻劃向唐軍陣列。

  可見,這種內戰打得再厲害,上位者根據形勢還是可以隨時談判的。

  只有那些普通士卒的屍體還在順江漂流,再也找不回他們丟掉的性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