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何以揮劍向天

  第450章 何以揮劍向天

  能讓鹿芷瑤問出「什麼人」這三個字的,顯然已非人。

  因為尋常人,哪怕只是靠近到她身周百里範圍,也會自然而然被其真仙神識捕捉,洞悉個一清二楚。

  即便此時鹿芷瑤是身處煙塢大陣之外,孽物污染的鳳湖之上,周遭環境早已渾濁不堪……即便她剛剛分心補充少女能量,神識警覺並未來到巔峰。但以真仙之能,至少人間不存在任何個體,能悄然靠近到如此程度,才被她霍然驚覺。

  當鹿芷瑤轉頭問話時,來人的身影已經悄然投在這座塢堡頂層金室的窗紙上。

  窗外夜幕暗淡,漫天星光被鳳湖上的污穢染得斑駁搖曳,然而那道人影卻清晰而穩固,如同被一絲不苟地印在窗紙上一般。

  仿佛是無聲的叩門,又仿佛是在坦率地展示自家的神通與地位——他,是與鹿芷瑤同樣隨天庭墜落凡塵的真仙。

  而對於鹿芷瑤的問話,對方只回以淡然的三個字。

  「白武侯。」

  鹿芷瑤於是作恍然狀:「原來是冥宗親至,我還以為你會再拿捏幾個回合,方才願意和我對話。」

  下一刻,鹿芷瑤身前的光影一陣扭曲,仿佛是被一隻枯槁的手強行攥捏變形,而在這空間的撕裂呻吟聲中,一位身披灰色道袍,頭頂血玉琉璃冠的中年道人,一步踏出。

  嘩啦啦。

  無聲息間,鹿芷瑤隨手布置在這座塢堡內的數十道仙術,便已悉數碎裂。

  如果說先前那悄然投影於窗外的無聲叩門,尚且只是一種隱隱的示威,那麼白武侯的這一步,已近乎撕破臉皮。

  作為飛升天庭已逾千年的仙人,即便墜落凡間後,一身仙法神通已折損過半,但他依然是凌駕於後生晚輩的堂堂冥宗,絕不容區區一個修行不過數百年的小丫頭當面放肆!

  然而在這一步之後,白武侯卻又主動收斂了鋒芒,在鹿芷瑤那明顯躍躍欲試的目光注視下,他後撤了半步,然後從那空間光影的扭曲中,一副通體灰色的石棺緩緩飛來。

  白武侯低聲道:「殺白涇涯,你過線了。」

  鹿芷瑤失笑:「我還以為當初在天庭上向你們這群囊膪遺老豎中指的時候,就已經把線踩爛了……」

  白武侯搖搖頭,說道:「當日你行事固然離經叛道,驚世駭俗,然而大劫當前,除寥寥少數無知庸人外,誰不是各懷心思?只是顧忌那鎮壓萬年的仙律不敢發聲罷了。你那番話,倒是說出了不少人的真心,時至今日,我也要說一聲佩服……而大劫之後,仙律不存,各路真仙早已為道統之爭大打出手。便是有我們一眾遺老勉強撐起個重建天庭的大旗,也不過聚攏了倖存者中的十之四五。而在諸多叛逆之中,你還算不上最乖張不羈的。」

  鹿芷瑤嘆息道:「老人家廢話可真多……然後呢?」

  「你為道統之爭,殺我苦心收復的坐騎屍凰,我不怪你。伱組織一眾螻蟻占死鳳湖靈脈,阻礙天庭大計,我也不怪你。甚至單白涇涯之死,我也可以理解為大業之下必有犧牲……但是,你殺人的手段,卻令人不齒!白涇涯滿懷誠意開門迎客,卻遭你迎面偷襲。且你出劍異常狠辣無情,直接斷絕他六相生機,連輪迴之路都蕩然無存!」

  鹿芷瑤面露驚訝之色:「這不是理所當然嗎?他背後可是你冥宗白武侯啊!若不將其生機徹底斷絕,你一眨眼就能將其煉成實力更勝生時的屍儡,那不是白瞎了我一番辛苦?他在煙塢內的號召力煽動力都堪稱首屈一指,他這投降派不背好大鍋猝死,我怎麼組織其他人與你們死斗到底啊?」

  這番輕描淡寫的言論,儼然有些激怒了白武侯,但這位真仙依然在克制自己。

  「所以我說過,單只你殺他一事,我都可以不怪你。但你堂堂真仙,卻以假意和談為由騙取他信任,再辣手偷襲……行徑之卑鄙,令人著實不齒!」

  鹿芷瑤聞言,似是有些難以置信地愣了一下,方才失笑道:「哈,冥宗,你認真的?大半夜找上門,就為了譴責我殺人的手段不夠光明正大?提及手段卑鄙,他白涇涯堂堂煙塢六大家之一,受這百里煙塢上萬修行人以及逾百萬黎民的信任,卻私通外敵,甚至不惜在煙塢大陣內投放荒毒,害死了不知多少萬人!多少父母眼睜睜看著自家親愛的兒女畸變成一塊抽搐的爛肉,多少情侶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在眼前溶解成一鍋肉粥,對這種人,我只出一劍,已算格外仁慈了,冥宗你竟然還要大驚小怪搞道德譴責,是特麼夜宵吃多了嗎?!」

  話音落下的剎那,鹿芷瑤已將殺意與劍意凝結為一,毫不收斂地刺向白武侯!

  而冥宗絲毫也不逞強,對於這後輩仙人的凌厲,他再次後撤一步,與此同時身旁的石棺則陡然張口,露出一個漆黑不見底的幽邃空洞。那空洞仿佛能攫取光影時空,硬生生將鹿芷瑤的直意扭曲了幾分,擦著白武侯的道袍,刺向身後塢堡的金璧。

  無形之意,並未損及有幸之璧的分毫,這一攻一防後,室內竟是悄無聲息,就連臥在一旁的鹿悠悠都沒被驚醒。

  但即便是觀夢者王洛,也清楚地看出了這一回合的恐怖。無論是師姐那一瞪,還是白武侯扭轉直意的石棺幽洞,都已是堪比後世殲星神劍……甚至猶有過之的仙家手段!

  而這,不過是兩位真仙尚有默契的一輪文斗罷了。

  白武侯擋下鹿芷瑤的直意後,眉頭微微蹙起:「好手段,難怪敢如此狂妄。但劍起輕狂,仍是無源之劍……我問你,你方才指責白涇涯私通外敵,投放荒毒,可有憑證?」

  鹿芷瑤譏諷道:「冥宗,你可知道,面對質疑時不作任何分辨,直接索要憑證的,十有八九都是真兇在不打自招!」

  白武侯卻不理會,只追問道:「你殺人時,可有他其罪當誅的憑證?!可有嗎!?我若是在此告訴你,那煙塢內的皇庭浩然氣,與白涇涯沒有絲毫關聯,你又待如何狡辯!?」

  鹿芷瑤譏諷不變:「若是他真的清白,冥宗你遣詞造句的時候就無須『若是』了!所謂不打自招,你是梅開二度!冥宗啊,你雖然如今擺出一副好講道理的文明人模樣,還將荒毒渲染成什麼浩然氣……但當年你在墨州以幽冥入道,踩著數百萬的骸骨攀上天庭的時候,可是比畜生還要畜生!」

  「放肆!」

  這一刻,白武侯的怒火終於突破了閾值,一道比鹿芷瑤的直意更加熾烈的殺意,從道人的深邃雙眸中席捲而出,仿佛億萬厲鬼在齊聲呼號。

  然而,就在這股殺意即將撞上鹿芷瑤的時候,白武侯卻再次強行將其剎住了,他雙目一閉一睜,那道通向他體內幽冥的通道就逆轉了出入之勢,億萬厲鬼,剎那間便消逝無蹤,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這一手收放自如的功夫,讓鹿芷瑤由衷贊了一句:「冥宗好身手啊,這一把年紀了,寸止玩得還如此熟練,白家人真是旱道有福了。」

  卻聽白武侯略帶疲憊地說道:「昔日所作所為,我不會否認。然而躋身天庭群仙之列的那一刻,凡間的一切便盡成前塵往事,這是仙祖親手所築的天庭仙律。天庭高高在上,隔絕凡塵。群仙便有再大的神通,再深的因果羈絆,也不可輕易對凡間施以絲毫影響。哪怕是你至親至愛的父母親人,在凡間遭遇生死危機,哪怕你只需要一縷仙氣,甚至一聲呼喚便能令其轉危為安……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因此,凡間的過往也不帶入天庭。你用我飛升前的罪孽來怪罪於我,何等荒謬!」

  聽到如此質問,鹿芷瑤也放下了臉上的嘲諷,沉默了下後正色回應道:「其一,天庭仙律已失,雖然你們這些遺老在嘗試再造天庭,但仙律丟了就是丟了……」

  白武侯怒道:「仙律丟了,可是受仙律恩賜,得享自在永生的真仙如你我,卻還活著!你既為真仙,身上就永遠背負仙律之烙印!」

  鹿芷瑤搖搖頭,嘆息道:「或許對冥宗你而言是如此吧,但我們這批末世飛升的人,可不都是自己求著飛升的。相反,是你們當時面臨末法大劫,主動在九州凡塵抓起了壯丁。仙律上的規矩限制得到別人,可限制不到我。無論仙律給了我多少好處,那也是主動贈予,不要搞得像是要退還彩禮一樣委屈。」

  這個理由,卻是讓白武侯也一時無言。

  鹿芷瑤又說:「其二,這仙律的所謂斷絕凡塵,看似公平,但卻只是對天庭群仙公平。對於那些早就慘死在你魔功下的無辜生靈而言,他們的怨氣又要發泄何處?憋入輪迴嗎?高高在上,自以為是……我當初就對你們豎過中指,如今你是想讓我當你的面再豎一次?」

  之後,白武侯沉默了許久。

  鹿芷瑤也不介意,耐心等待他醞釀措辭。

  而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變得無比漫長。

  「鹿芷瑤,你身為真仙,卻從未有一時半刻是真正站在真仙的立場上思維行事。昔日天庭之上,你唾棄仙律,自絕於群仙。大劫之後,你又為了區區凡塵螻蟻,不惜以卑鄙手段斬殺仙族中人,連最基本的底線也踐踏殆盡……可是,在你喝酒吃肉的時候,那些為釀酒而收割的穀物,為取肉被宰殺的牲畜,又要作何論呢?對天庭真仙來說,所謂凡人,不過是穀物牲畜。你為區區穀物牲畜而義憤填膺,甚至不惜對同類痛下殺手,無論你本人多麼理直氣壯,這終歸是錯的。」

  鹿芷瑤於是也解釋道:「第一,哪怕是如今已崩離腐臭的仙律,也不曾將凡人視為牲畜,你們這群遺老不要趁仙祖赤誠隕落,就胡亂釋義。欺負不會說話的死人,也不怎麼光彩;其二,我從沒應過天庭仙律,更從沒將凡人視作穀物牲畜,所以不要屢次三番地自作多情,把我視為同類了,我……」

  話音未落,卻見白武侯忽然抬起目光,那直通幽冥的眸子裡,再不帶絲毫的感情,唯余萬物寂滅的冷漠。

  「說得好,是我自作多情了,你的確不配為我族同類。只是我一廂情願,總以為你是靈山後人,又是白澄的師姐,連宋一鏡都對你另眼相看……所以終歸是可以期待,乃至信賴的天庭棟樑。但你執迷不悟,我也無話可說了。鹿芷瑤,你要清楚一點,如今再立天庭的群仙中,並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樣對你另眼相看。當年你斥責群仙時的跋扈之態,也不是所有人都在佩服讚許。你殺了白涇涯,我只是提棺前來興師問罪,可若是換了其他人,未必有我這麼講規矩!」

  而說完這番話,白武侯便意興闌珊地轉過身去,準備踏步離開。

  然後,鹿芷瑤也發出一聲長嘆。

  「冥宗,話說到這個份上,那我也吐露幾句肺腑之言吧。」

  白武侯的腳步暫時定住。

  「當日我唾棄仙律,不是因為我看不慣如你這般禍害人間後就拍拍屁股走人的少數渣男。而是我由衷不認同仙律所描繪的未來,而事實證明,赤誠老爺子那一套的確行不通……當然,我理解你們這些遺老仍不死心,仍想再試一次。但我不想,我所信奉的未來,植根於九州大地,蘊含於被你們譏諷為穀物牲畜的芸芸眾生。當然,他們現在還很弱小,或許真的與穀物牲畜無異,但不遠的將來……好吧或許也有些遙遠,但這片大地,終歸可以孕育出數以億計的金丹,建立一個遠比天庭更加強大而穩固的力量。屆時,即便是令天庭頭破血流的艱難險阻,也將在億萬生靈的齊心協力之下,迎刃而解。所以,這並不是空想主義的眾生平等,只是我所信奉的弱肉強食罷了。而若是那些真正的穀物牲畜,也能有人信賴其潛力,並甘願揮劍向我,那我也坦然受之。」

  這番肺腑之言,讓白武侯又一次沉默許久。

  而沉默之後,他並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背身問了一個問題:「你所描繪的未來,何時可以實現?」

  鹿芷瑤說道:「理論上最快七八百年,但九州大地被你們禍害成這樣,就至少要一千年吧。」

  於是白武侯聳了聳肩,說道:「我們不可能等你一千年,所以,就到此為止吧。真仙鹿芷瑤,這是我最後一次以平等的仙族身份來見你,下一次,就沒有規矩了。」

  「冥宗,恕我直言,你們與我講規矩,真的只是因為仙律約束,或者自身的高素質嗎?不要說得自己像是在施捨一樣。」

  「哈!」

  一聲氣極下的反笑,便成了白武侯留在塢堡內的最後聲音。

  而這個聲音,也驚醒了沉睡的鹿悠悠,小鹿抬起頭,睡眼惺忪看向鹿芷瑤。

  鹿芷瑤面色沉肅:「沒事,一切如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