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沒有規矩
鹿芷瑤的一切如常,在第二天清晨時候,就仿佛成為了一個慘烈的笑話。
最初發現異常的,是一群活力過於旺盛的頑童。
他們乘著清晨時候,大人們強撐倦意,照料傷患、修補塢堡,以至於街巷內的看守鬆懈的時候,大著膽子跑到位於大陣邊緣的一座廢棄的臨湖碼頭上,竟是想要在鳳湖上打水漂。
自數天前,被冥宗復活的屍凰死於瑤劍之下,屍骸重新沉入鳳湖,這片曾以湖光嫵媚而聞名的湖泊,就陷入了死寂,湖水似鏡子一般平整,仿佛一座規模宏偉的水晶棺。
然後,如同巧合一般,在第一個孩子大聲吵鬧著,將一片精心敲打過的扁平石片丟入湖中的剎那,鏡面破碎,湖水沸騰。
無數隻水泡自湖底泛上,於湖面接連破裂,水波彼此推擠,令清晨的湖面上仿佛被灑下碎金,映出一片炫目光華。
年紀最小的孩子,手裡捏著被他視為秘密武器的小石片,痴痴地看著湖面上燦爛的光,看著光芒中一朵朵聖潔的蓮花綻放。而每一朵蓮花上,都站著一位潔白的仙子。他們穿著光耀奪目的仙衣,各自臉上都呈現祥和平靜的微笑。
而在這些蓮上仙中,孩子看到了自己的爹娘。
他們已經很久都沒見面了,同塢的大人們說,他們去了很遠的地方……原來,他們一直不曾走遠,就在距離自己如此之近的地方。
可是,他們為什麼不來見自己呢?因為自己沒有乖乖聽話,做個好孩子嗎?
帶著濃濃的委屈,他身不由己,蹣跚向前行去。
此時,耳畔似有風聲呼嘯,風中,自己的同伴們在招呼著什麼,卻一時聽不真切。
而湖面上,爹娘終於轉過頭來看到了他。他們並沒有生氣,反而親切地笑著招手示意自己快快前去,一家團聚。
於是他左右搖擺著身軀,仿佛在掙脫什麼無形的束縛,雙腳也越發用力蹬踏,向前奔跑。此時耳畔的風聲更疾,尖銳如同人類悽厲的喊叫。
他呻吟著,抬起手堵上了自己的耳朵,世界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靜,悽厲的風聲消失了……而爹娘的笑聲,則近在耳畔。
在爹娘的注視下,他的腳步變得更為輕快,仿佛先前纏繞在身上的束縛已經消失不再,他快步奔跑起來,破敗的碼頭在這一刻向前無限的延展,仿佛一條通向蓮花叢的光明坦途,在這條路上,他的身體變得無比輕盈,仿佛靈巧的飛鳥……
然而,就在他騰躍起飛的時候,一陣疾風迎面吹來,將他吹得向後倒退,不住倒退……那片仙光繚繞的蓮花池,在他的視野中急劇縮小,遠離。
他痛苦地哀嚎著,掙扎著,卻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這陣迎面的妖風,只能眼睜睜看著爹娘的笑容漸行漸遠,最終收縮為模糊不清的一道光點。
再之後,他的世界就陷入了絕對的漆黑。
與此同時,臨近碼頭的煙塢人,也逐漸察覺了湖面上的異變,他們驚訝於這異變來的無聲無息,更驚訝地看到:一個不過十一二歲的孩童,腳下踩著一道神行靈符,在塢堡街巷中狂奔疾走。
以他的年歲和修行根底,尚不足以駕馭這種強大的保命靈符,奔行不久已是氣血沸騰,雙目耳鼻中都有黑血不斷流出,腿腳上更是皮開肉綻,不斷有燒焦的皮肉沿途脫落,直至露出白骨……
而他肩上,則扛著一株模樣古怪,用爛布半遮半掩的開花小樹……
——
「仙人,求求你們救救阿典吧!」
煙塢大陣正中的鳳台塢堡中,孩童悽厲的哭聲在大堂內激盪。
而哭聲中,六大家族的一眾主事之人,無不面色鐵青,乃至慘白。
哭泣的孩童名喚白立福,是六大家中白家的一脈旁支子弟,他父母早已死在鳳湖染血時的第一波衝擊下,連帶整個家都被湖水吞噬,葬身湖底。如今只餘下家族傳承數代,賴以保命的金丹神行符。
而這白立福不過才剛剛引氣,就強行動用神行符,符中靈力幾乎沖斷了他的奇經八脈,燒盡了他的雙腿血肉。當塢堡中的大人將他及時救下的時候,他幾乎磨光了自己的兩隻腳……
但白立福此時卻半點也顧不得自己傷勢,而是哭泣道:「都怪我,非要帶著豆子和阿典他們去碼頭打水漂,都怪我,阿典才變成了這個樣子!仙人,你們神通廣大,求你們救救阿典吧!」
在顫抖著的哭聲中,大堂內,人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聚焦到了阿典身上。然後各自毛骨悚然。
白立福傷勢雖重,但在一眾元嬰、化神乃至合體老祖面前,也不值一提,更何況此地有真仙坐鎮,活死人肉白骨,無非是神念一轉。
但是阿典……卻已是神仙難救。
事實上,大部分人已經完全看不出那形貌怪異的物事,竟是活人所變……乍看上去,那就是一棵枝條稀疏的枯槁小樹。當中向上的一根短粗樹枝,末端綻放著一朵形似蓮花的怪花,花瓣上的紋理隱隱似人的五官。而兩根細小的樹枝則從樹幹兩側向上延展,與那怪花的側翼相連,仿佛是在用雙手堵自己的耳朵。
自天庭墜落,鳳湖染血,因荒毒污染而至人體畸變的案例,大堂內的人早已是屢見不鮮。因此人們也清楚地知道,化荒根本無藥可救——少數抵抗力極其頑強之人,勉強可用壯士斷腕的方法,將畸變的末端連根拔除。然而,一旦畸變部位蔓延到軀幹,抑或是從一開始就從頭身要害處開始畸變,那麼哪怕畸變只是臉上多一根手指,身上張開了一顆眼球,此人也基本是無藥可救了。
至於到了阿典這個程度,甚至已不是能不能救命的問題,而是這怪樹之中,不知已開始醞釀多麼劇烈的荒毒,它儼然就是一顆威力無窮的炸彈!若非此地有真仙坐鎮,這大堂里的一眾人等早就作鳥獸散了!
所以,此時在白立福的哭泣聲中,人們心中唯有一片悽然冰冷。
「仙人,仙人,求求你!求求你了!」
然後,在這哭泣聲中,人們也漸漸的,不約而同的,將視線聚焦向大堂正中,穩穩占據了堂主寶座的那人身上。
如果說,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下,還有什麼人能夠顛覆常理,逆轉生死,那麼……自是非她莫屬!
然而,眾望所歸的鹿芷瑤,卻只是居高臨下地審視著階前的孩童,目光中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感情,甚至隱隱含著譏諷。
「師姐……」終是一旁的秦牧舟耐不住性子,低聲開了口。
而鹿芷瑤則當即給出了答覆。
「沒救了,下一個。」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道銳利無匹的劍氣就劃開了空間……也將那棵猙獰的怪樹斬成左右兩截,截面處如幽深的夜色,又似黑火沸騰,頃刻間就將怪樹燒盡,不留分毫!
孩童的哭聲在這一刻戛然而止,無數人的呼吸也在這一刻為之停頓。
鹿芷瑤卻是一聲冷笑,目光掃過眾人:「小孩子天真不懂事也就罷了,你們這些六大家族的主事人難道也不懂事?!荒魔的新一輪湖上攻勢已經來了!此次荒毒又有進化,其蔓延之勢甚至能直接洞穿了煙塢大陣的外層護盾!你們此時不去各司其職,指揮族人入陣定荒,卻盡數聚在這裡看我給小孩子送終,莫不是嫌這一出慘劇看不過癮,還想再看幾次!?」
聽到鹿芷瑤疾言厲斥,眾人才如夢方醒,連忙散去,依照這幾日的規矩,組織塢堡內的人去強化大陣,抵禦湖上來的侵襲。而鹿芷瑤也離開了堂主寶座,去往大陣邊緣,親自修補大陣破綻。
秦牧舟悄然跟在身後,待四下無人了,才以密語問道:「師姐,剛剛……」
鹿芷瑤頭也不回地答道:「啊,沒錯,剛剛那孩子的確還有救,白立福那小子再晚來半刻,才是真的徹底沒救。」
「那你……」
「那我就要將小鹿兒好不容易恢復的些許元氣就此揮霍掉!?揮霍給一群特麼連人話都聽不懂,非要頂著禁令去碼頭打水漂的孩子!?」
秦牧舟下意識爭辯道:「孩子們……又不懂事。」
鹿芷瑤說道:「所以我們這些大人才要教孩子們懂事,如今這煙塢內倖存者尚有五十多萬,其中孩童數以萬計……而我要給這幾萬個孩子上的第一課,就是不要他媽的作死!」
說完,鹿芷瑤倏地轉身,瞪向秦牧舟。
「伱跟白澄還沒有孩子呢,犯不著這麼父愛泛濫!秦牧舟,你若是真想救出白澄,那麼從現在開始,就給我把所有的優柔寡斷都割捨掉!別再像個腦殘了!」
秦牧舟聞言,渾身一顫,堂堂真仙竟仿佛心神失守。
鹿芷瑤毫不客氣地以目光駕馭劍意,直刺向前,令秦牧舟一聲痛苦的悶哼,跪倒在地……但與此同時,他心頭的鬱結之意也豁然洞開。
「師姐,白澄的事情,你,早就知道?」
「廢話,猜也猜到了,你平時性子何等快意果決,我說要與漫天真仙為敵,你也甘願跟著我逆天,這幾日卻忽然婆媽地像是腦子進了水……而你唯一的軟肋就是白澄,真相自然是一猜便知。」
秦牧舟嘆息道:「我怎麼也想不到,白家人居然會對她下手。」
鹿芷瑤毫不客氣地一拳打下,將秦牧舟整個人都砸進了地里,餘波甚至震撼大陣,引起無數煙塢修行人的驚呼。
鹿芷瑤擺擺手,示意遠處靠攏來的人儘快散去,而後才看向秦牧舟,怒道:「你用膝蓋也該想得到白家人會對她下手!白家數千年傳承,幾代飛升,像她那般天生就能觸碰眾生因緣之線的也絕無僅有!如今天庭遺老們企圖再立仙律,而新律三柱石之一就是白家的眾生因緣,如此一旦仙律築成,受其影響的人就只有自主的意識,而再無自主的立場!白澄能讓摯愛之人瞬間反目,那群荒魔就能讓最忠誠的戰士瞬間倒戈!你若不想今後被自己人從背後害死,就早該把這些問題想得清楚一點!」
秦牧舟咬牙道:「可是,白澄與我雖然資歷極淺,終歸也是登仙之人,他們……」
「白家又不缺仙人!如今擋在咱們眼前的白武侯,資歷比白澄高了十個輩分不止,但也不過是白家的五老之一!你憑什麼覺得白澄就能免得掉懷璧其罪,尤其她最摯愛的雙修道侶現在還赫然站在了天庭的對立面!」
一番怒斥後,鹿芷瑤搖了搖頭,暫時止住了這個話題。
「秦牧舟,我知道此時此刻,我說的話,你未必都能聽進去。但我終歸有一些話要告誡你:如今這天劫亂世之中,唯有狠辣之人能得善終。你越是不講規矩,對方才越有可能與你講規矩。你越是無所顧忌,對方才越會有所顧忌。你想要救白澄,就必須做好失去她的覺悟。之後,哪怕對方把白澄的手指頭一根根切下來送到你面前,你也要視若無睹,笑著將那些手指吞入肚裡,這樣終局之後,你才能有可能與她團聚……失去白澄的幾根手指頭,總好過失去白澄這個人。利弊得失,你務必要算清楚了。」
而話音剛落,不遠處的湖面上就轟然炸開,數之不盡的畸形孽物、逝者屍骸,如同火山噴發一般,頃刻間直衝雲霄!染紅又染黑了整片天空,再化作瓢潑的血肉之雨轟然墜下。
平靜的湖面上仿佛捲起颶風,呼嘯的大潮在頃刻間就似黑壓壓的山脈一般向大陣護盾撲來。
鹿芷瑤立刻放下了秦牧舟,一步踏前,牢牢占死了大陣最突前的陣眼,與此同時,身後那連綿的塢堡內,六大家族數千年積存下的靈石正作為燃料瘋狂燃燒!
於是,這煙塢大陣便化作了永恆不倒的礁石,任憑血浪拍擊而巋然不動。蔚藍色的護盾光芒透過暴雨,映在了立於半空的白武侯的臉上。
白武侯面無表情地俯瞰煙塢,目光卻是直接越過了位於最前線的鹿芷瑤,來到了秦牧舟身上。
那冰冷的目光,讓秦牧舟的心臟倏地被攥緊……直到鹿芷瑤反手一道劍氣當頭劈來,將他劈得向後跌出數百米,方才脫離了白武侯的視野。
而對此,白武侯終於露出一絲微笑,笑容中無聲地傳達著一個信息。
鹿芷瑤,這一次,真的沒有規矩了。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倏地凝固。
因為就在他眼前,籠罩煙塢的藍色半橢圓的護罩,忽然似活了一般,劃作一尊頂天立地的藍色巨人,那巨人身形巍峨,動作卻快如閃電,幾乎在成型的瞬間,便將比塢堡更為巨大的半透明拳頭,拍到了他臉上!
轟!
一聲滾雷似的炸響,鳳湖上再次激起沖天水浪,白武侯被一拳砸落,直入湖底!
而大陣最前方,鹿芷瑤緩緩收起與護盾共鳴的拳頭,目光遙遙看向湖底,面帶微笑。
沒有規矩,掌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