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恨

  第439章 恨

  親手主持八方削福陣的體驗,出乎意料的玄妙。

  然而,先不論這玄妙的體驗本身,單單出乎意料這件事,就非常致命了。

  因為他此行前來月央所要做的,絕不是可以出乎意料的事。

  就宛如在萬丈深淵之上走鋼絲,行錯半步就是萬劫不復。

  與白澄師姐為敵,就是這麼絕對。

  在同一輩的靈山人中,以大師姐鹿芷瑤最為驚才絕艷,但她才華橫溢的同時也慣於作死,有一百分的本事偏要去做一百二十分的事,所以她其實也輸過,敗過,只是些許挫敗對她而言無足輕重,只會刺激她下次練到一百五十分,再去挑戰一百八十分罷了。

  同理,符離、孔方、秦牧舟……各有各的神通不凡,能成為靈山人,他們無疑都站上了令無數人艷羨的修行之巔。但即便是這些巔峰之人,也都會在漫長的修行生涯中經歷這樣那樣的挫敗。

  唯獨白澄,她是沒有輸過的。

  因為她從來不會去參加那種毫無意義的比拼,只有確定自己能贏的時候,才會出手。而一旦出手,便無有不中。

  現在,白澄出手了,而且是親身涉險,來到仙盟的拓荒前線,以一己之力散播荒毒,幾乎癱瘓了大半個前線。

  而對此,無論是鹿芷瑤,還是鹿悠悠,竟都不約而同作壁上觀,仿佛受到了什麼強力約束,只能將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唯一能自由行動的王洛身上。

  於是背負了全村希望的王洛,就更加清楚的意識到,自己身上是沒有容錯的。所以,在他意識到敵人是白澄後,他的每一步就都要經過最嚴密精確的算計,以及一次又一次地復盤驗算,以確保實操過程中,不能出現絲毫的意外。

  而現在……

  王洛萬般意外的,再次陷入了夢境之中。

  明明實際的主陣人是白天心,他只是在間接控制大陣運轉,甚至為安全考慮,他將神識沉入高塔時,還刻意藉助高塔的力量為自己豎起了一道隔離屏障,如此就算白澄師姐有什麼通天手段,能沿這八方大陣反溯其威,那也該由白天心來獨自消化,王洛本人則可置身事外……

  然而,當大陣真的鎖定到了遠在靈山腳下的白澄時,王洛立刻便陷入了之前在白家小樓中一般的狀況。意識在不知不覺間就變得淡薄,而後回過神時,他已然入夢。

  而這個夢境,居然緊接上回!

  上一次的夢境中,來自摯愛之人的鋒芒,貫穿了他的心臟,斷絕了他的一切生機,死亡令夢境霎時破碎。

  然而這一次,王洛驚訝地發現,隨著夢境中的時間一點點流逝,那覆蓋全身的死亡,竟在一點點褪去。

  空洞的胸腔中,有一顆無形的心臟,在砰砰有力地跳動著,每一次跳動,都能讓他體內業已凝固的血液重新流轉。而每一次跳動,都會有一道灰色的碎片,從虛空中飄落,落入胸腔,而後彼此粘合,以實代虛,為那顆無形心臟賦予實體。

  仿佛有一顆看不到的心在破碎,而它的每一道碎片,都化為了能讓王洛活下去的全新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王洛才感到自己那冰冷僵硬的身體,終於恢復了一點點暖意。

  但是除了這一點暖意之外,他就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視覺,聽覺,嗅覺……五感已經盡數廢掉了。那近乎麻木的痛苦告訴王洛,有人挖去了他的眼睛,割掉了他的舌頭,刺聾了他的耳朵。

  他們還斬斷了他的四肢,將殘存的軀體埋到了一個漆黑不見天日的幽深之處……名為人彘的酷刑,在夢中竟完美地降臨到了他身上。

  酷刑本身是有意義的,因為她仿佛早早料到那一道寒芒無法殺死自己,而一切殺不死自己的,都只會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所以,在掠奪走全部生機後,她竟仍不知滿足,遣人將自己的屍體分割成數個部分,每個部分都單獨封禁、鎮壓。如此,就算生魂化為厲鬼,也要被鎮壓得永世不得超生!

  王洛想不明白,那個與他心意相通,結下永恆良緣的人,為何能在一夜間就仿佛性情驟變,毅然背棄了誓言,做出殘酷到難以言喻的行徑。

  他只知道,自己一定不會就此罷休。

  那顆被心愛之人親手粉碎的心,在無聲息間用殘片為他賦予了新生,而後,便化為了永恆不熄的復仇怒火。

  他用這一絲絲、一片片的殘狀火,點燃了體內屬於過去的一切,也點燃了體外的一切。

  那些被分別鎮壓在幽壤各處的肢體殘片,不約而同開始萎縮、腐朽、焦黑,仿佛被無形的火燒灼。它們本是一道道枷鎖,用以徹底封鎖他沿著原先的軌跡尋回力量,但她卻不知道,早在她選擇背叛的那一刻,他就已經不屑於再沾染任何一絲與她有瓜葛的東西了。

  他寧可蟄伏在糞坑一般的幽壤之中,以殘破之軀一點點吸收著四周那劇毒而污穢的力量,並以此轉化為自己的新生。

  這個過程,用了足足七百年。當他終於甦醒,從幽壤中掙扎而出時,原先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枷鎖,已經全然不值一提了。

  「……所以,這就是你的經歷嗎,白師姐?」

  夢中,王洛低聲呢喃。

  七百年的時光,在夢中宛如彈指一揮間,但他很清楚這一切對於當事人的重量。

  「不,你並不清楚。」

  夢中,熟悉的聲音給了他回應。

  下一刻,眼前所見的一切都似琉璃般破碎、跌落,化作光彩流溢的雨。白澄沐浴著彩雨,無比坦然地出現在王洛的意識之中。

  「白師姐……」

  王洛下意識地有些難以置信。

  儘管眼前所見之人,只是白澄在他意識中做出的投影,但這個投影和記憶中的白澄相比,當真是面目全非。

  而他,本以為有些東西是永遠也不會變的……

  沉默中,白澄說道:「王洛,你的天真讓我感到噁心。如果你還要用這種態度來面對我,那麼此時的對話將毫無意義。」

  王洛心中一凜,暫時收起了無謂的情懷,也收起了繼續以師姐待之的心思。認真說道:「所以,剛剛的夢,就是你之前經歷過的事?你被秦師兄背叛,然後……為什麼要讓我看這些?」

  白澄說道:「因為你雖為靈山人,但與此事全然無關,也毫不知情,我有必要給你選擇的機會。」

  選擇?

  王洛不由感到有些好笑,但很快就意識到這種好笑本身,才真的好笑。

  他終於隱隱猜到了白澄想要說的是什麼了。

  客觀理性來說,接下來的話顯然不聽為好,但是……

  「伱必須要聽下去。」白澄說道,「主陣之人並不是你,你沒有停下不聽的權力。」

  王洛不由苦笑:「好,這下作繭自縛了,那我便洗耳恭聽吧……不,剛剛的故事,脈絡已經相當完整,不如讓我針對性地提一些問題吧。」

  白澄默然,默許。

  「那麼第一個問題,秦師兄他為什麼要背叛你?恕我直言,至少在我的記憶里,你們彼此相愛,程度無分高下……」

  白澄那張陌生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笑容。

  「你的記憶並不可靠,因為我愛他從來都多過他愛我,那是我前世最大的驕傲,因為我選擇了一位天下至情,只遜色我一人的道侶,而那是最正確的選擇。」

  王洛說道:「嗯,師姐你在重要的問題上,的確從來只做正確的選擇……所以,秦師兄讓你看走眼了?」

  白澄卻說:「我並沒有看錯人,他的確是那個時代最好的愛侶。但當時代變遷時,每個人都不得不面臨更多的選擇。天庭墜落後,我站在天庭一邊,而他卻站到了另一邊。」

  說到此處,白澄的聲音更加陰冷,頃刻間,就仿佛在王洛的意識中化作了一塊散發刺骨寒意的玄冰,令王洛的元神隱隱作痛。

  而這,不過是白澄心中那永燃不熄的殘火的一點餘溫。

  「天劫時,九州大陸上的人被分為了兩種,一種是自己人,一種則是為了讓自己人活下來,必須要去犧牲的人。你……可以將那個時候的世界,理解成一條即將翻覆的小船,而船上承載了太多的人。」

  王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繼而不解地問道:「以你和秦師兄的神通,無論選擇哪一邊,都該遊刃有餘,完全不必成為被推下船的犧牲品,更遑論自相殘殺。秦師兄為什麼要背叛你,或者說你為何要背叛他?」

  白澄說道:「因為我們都在紅塵凡世有各自的家族和牽累。白家當時在我的斡旋之下,成為了新天庭的仙仆。而秦家卻在他的帶領下,趁亂殺死了數尊真仙,將真仙遺蛻掠奪殆盡,結下了無法化解的深仇。」

  王洛聽得眉頭大皺。

  事實上,兩人到了這一步,其實已經在南轅北轍了,後面的針鋒相對根本是必然!

  從最最開始,兩人就莫名其妙地帶著各自的家族,投奔不同的方向,這才是最根源的矛盾所在。

  但是,白澄既然刻意省略了這些事不提,那就……姑且先不提吧。

  重要的是,即便到了家族反目的這一步,也不意味著兩個人之間要用那麼決絕的方式來傷害彼此,秦師兄他……並不該是那麼狠辣的人。

  然而,白澄仿佛完全看穿了王洛的心思。

  她淡然說道:「那一天,他告訴我說自己願意回心轉意,要我在天庭群仙面前為他和秦家討個特赦。在當時的仇怨之下,這並不容易,但我還是為他做到了。只要他和秦家願意來投,那麼過去發生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然而,就在事成那天,他帶著秦家人來我白家登門道謝時,卻突兀發難,短短片刻間屠光了白家上下八百餘口,甚至牽連了僕役下人數以千計。家族中,我親自照看長大的血脈親人,在我眼前被他碎屍萬段。而我父母和家族長輩的埋骨之地,也被他連根掘起……」

  說到此處,白澄不由停頓了片刻,仿佛在壓抑心中殘火的波動。

  「之後,我如夢境中那般被他親手分屍,頭顱軀幹被封印在幽壤孽土,其餘四肢、耳目則置於凝淵圖中。若非我機緣巧合下成就異道,此時恐怕仍在幽壤中沉淪乃至腐朽。」

  「當我回歸九州時,天下已面目全非,他並沒有成為仙盟的英雄,定荒元勛中沒有他的名字,他本人甚至在我死去之後不久,也隨即隕落,下場並不比我好上幾分。而他的家族雖然血脈延續至今,卻再無復昔年的顯赫。我本以為經歷過如此漫長的歲月,我心中的仇恨將再也無從發泄……直到我在仙盟的凝淵閣中,看到了那張用我親族之血為墨繪製的畫卷。看到了我父母親人的屍骸被煉成仙盟至寶,高高懸掛在泉州城上千米高處,更看到一群雜血之人,以白家正統後裔自居,竊走了天地間最後一點屬於白家的氣運。秦牧舟用在我身上的那些鎮壓手段,如今依然被人用來鎮壓我的家族。」

  白澄嘆息一聲,說道:「有一點,或許你猜的不錯。雖然秦牧舟的確做了那般狠辣的事,但本質上他並不是生性狠辣之人,所以,引導這一切的另有其人,而那個人卻還活得好好的,她引以為傲的事業也蒸蒸日上……」

  聽到此處,王洛忽然打斷。

  「我還有個問題,希望你能坦然答我:整個過程里,你有沒有對不起秦牧舟過?」

  白澄不由失笑,繼而鄭重回答道:「事發前,我不曾對他有任何歹意,更不曾傷害他分毫。」

  王洛又問:「所以你才變得像現在這般……憤世嫉俗?」

  白澄說道:「憤世嫉俗?區區世俗,如何能化解我心中的怒火?這是我重獲新生的道之所在,如同人的吃飯飲水一般。」

  「所以,對於現在的仙盟而言,白師姐你已經是根本無法化解的仇敵了……那你還要我選什麼呢?」

  白澄卻說:「我與仙盟的仇恨,又與你何干呢?你,為什麼一定要把自己綁在仙盟一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