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0章 可能

  第440章 可能

  為什麼要把自己強綁在仙盟上?

  白澄的問題,在王洛看來著實有些呆。

  因為對王洛而言,出身和立場從來都不是一個選擇題。

  此世甦醒的那一刻,他已然仰躺在靈山定靈殿中——按照行政劃分,該處非常明確歸茸城管轄,可謂確鑿無疑,毫無爭議的仙盟地界。

  那時候,他頭頂是冥冥中庇佑億萬生靈的仙盟大律法,身下靈山則是仙盟最寶貴的歷史遺產之一。而身旁,還有師姐留下的一本魔改版飛升錄,直接將靈山山主的重擔壓在了他的肩上。

  之後,他沿著靈山山路緩步下山入世,遇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來自仙盟的外山門後人石玥。之後,他跟著石玥,在茸城經歷了一段相當愉快的市井時光,還結識了不少朋友。至於這古修士的身份,幾乎沒有為他構成任何麻煩,反而讓他擁有了在一個講求眾生平等的世界裡,能夠不那麼平等的特權。

  然後,在整個過程中,荒原上的人在哪裡?

  白澄師姐,你那時候又在哪裡?

  仿佛是看穿了王洛心中念頭,白澄也不由失笑:「原來如此,你現在已經完全以仙盟人自居,毫無保留地站到大師姐那邊去啦。呵,不愧是大師姐,明明平時闖禍比誰都多,可是人們總是會不由分說地信任她,跟隨她。」

  對此,王洛不得不稍作分辯:「其他人的情況我不清楚,但就我的情況而言,大師姐幾乎算我半個養母,站在她那邊並沒什麼不妥吧?」

  白澄聞言,似乎頗感驚異:「養母?你是指偷吃師父的靈丹,然後將丹屑抹在你的嘴角,企圖嫁禍的養母?還是指,被師父以捆仙鎖牢牢鎖住手腳不得動彈,於是便慫恿你這個未成年幫她畫本子的養母?」

  霎時間,王洛只感到神思恍惚,仿佛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中,但很快他就從回憶中甦醒過來。

  「所以,白師姐……」

  只是,沒等王洛把話說完,白澄就沿用著那輕鬆的語調,繼續說道:「……又或者是指,親自為秦牧舟的謊言作保,騙我將新天庭一眾仙人引來白家,而後一網打盡的那個……養母呢?」

  王洛心中一沉,與白澄那須臾的快樂敘舊時光就此終結。

  這個話題,終歸是避不開的。

  事實上,王洛在聽到白澄師姐的那段故事時,心中就已經隱隱有所悟了。

  她的故事中,有一個非常不合理的省略:她講到,天庭墜落時,她和秦牧舟各為其家,已經形同決裂。但秦牧舟忽然找到她說,自己願意回心轉意,舉家來投,於是她信以為真,為其打開了白家的大門,引來了象徵屠戮的血與火……但是,白澄和秦牧舟,並不是那種有了愛情就可以把大腦排出體外的笨蛋道侶。相反,兩人恩愛之餘的勾心鬥角,謀略算計,向來是彼此都頗為享受的情趣,同時也是靈山上不可多得的好戲。

  幫白澄指認雙修中被採補過甚,腎水虛乏,以至於不得不藉口尿遁的秦牧舟的避難處,又或者幫秦牧舟改造他那顆造型膨脹炸裂的雙修至寶角先生,一向是靈山人的日常閒趣……總之,就王洛的經驗而言,他很難想像秦牧舟師兄心懷惡意的謊言,能夠瞞過白澄師姐的眼睛。

  是的,愛人回心轉意,是愛情中最可貴的浪漫,但越是可貴,才越是要謹慎……這個道理,是白澄師姐親口傳授給王洛的雙修秘訣呀。

  「小師弟,你可要記得,如果一個男人,忽然為你采來了你最愛的幽壤牡丹,為伱求來了你一向喜愛的得一寺的禪師墨寶,又在你們七十七年前盡享浪漫的地方,為你鼓瑟吹笙,演繹仙家妙曲……你就該知道,他其實本意是不想交今晚的公糧。」

  雖然對於當時還處於懵懂之年的王洛來說,為什麼會有男人找他交公糧著實是不解之謎,但白澄師姐和秦牧舟師兄間那特立獨行的篤誠愛情,已經讓他銘記至今。

  所以,秦牧舟做出如此重要的決斷,白澄真的沒有懷疑過,檢驗過?

  還是說,某人在其中發揮了並不那麼光彩的作用呢?

  「嗯,你猜的沒錯,當時秦牧舟要我找天庭討特赦時,是大師姐親自來向我做得擔保。她說……雖然她與天庭已勢同水火,雙方再無迴旋的餘地,但她著實不忍心見到靈山上最可貴的一段愛情最終以如此悲劇收場,所以她願意成全我們兩人。她還說……」

  嘆息聲中,白澄的話語,仿佛將王洛帶入千年前,身臨其境。

  「秦牧舟自從意識到與你在仙荒之別的立場相左,就日日神不守舍,長吁短嘆,而每次吁嘆,不單要隨機抓路過的受害者聽他倒苦水,還要在真情流露間,流淌出近乎劇毒的真仙『情殤』,搞得仙盟駐地雞飛狗跳……這樣的廢物,仙盟實在消受不起,還是小白你來認領吧。」

  片刻後,白澄笑了。

  作為意識中的投影,這道笑容,卻仿佛是融化玄冰的暖心陽光。

  也是……王洛記憶中的,白澄師姐應該有的樣子。

  但白澄卻用這樣的笑容說道:「我當時毫不猶豫地就信了她。你應該記得,我當時雖然最愛的人是秦牧舟,但最信任的人卻是師姐。我當年明確心意,要與牧舟攜手共度終身時,是大師姐的支持讓我徹底下定的決心。而我與牧舟一度放棄升仙,決意在紅塵中輪迴,也是因為大師姐說,天庭未必好……所以,當她那麼說的時候,我心裡有再多的疑問,也都放下啦。」

  溫馨的笑容下,白澄的話語,卻讓王洛只感到渾身的經脈都在抽搐。

  這番話,難以置信,卻又讓人不得不信!因為它的確很好地解釋了白澄的大意,也符合鹿芷瑤在大事上認真時那不擇手段的冷酷無情。然後,它還能解釋另一件事,一個讓王洛都一度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為什麼鹿芷瑤親自帶隊編織的大律法,卻近乎對白澄形同虛設?為什麼她親自留給自己的飛升錄,卻會被白澄劫持通訊?

  因為……

  「大師姐雖然手段毒辣無情,但她內心深處始終都有一桿計量分明的秤,又有一面澄淨無暇的鏡子。做過的事情她從不會忘,事情的對錯她從不會含糊。然後,她將自己在這件事上的卑鄙惡毒,完完整整地記錄了下來,記錄在一個任何人都無法篡改更替的地方。嗯,她將對我的虧欠計入了大律法。所以,這對天庭群仙而言如同劇毒的天道法則,對我卻格外寬容。甚至在我眼中,被仙盟的調律師們層層疊疊加固的周密禁網,也根本是破綻百出……」

  最後,白澄以又一次嘆息,結束了這段令人無法置評的故事。而隨著故事的結束,她這份投影再次變得冰涼刺骨。

  「所以,王洛,你所盲目追隨的『養母』,已經再不是那個帶領我們靈山人嬉笑,值得我們追隨的大師姐了。她……主動站到了我們所有人的對立面,而你,並不應該和她綁定在一起。」

  這句話,卻是讓王洛心頭不由一跳。

  「所有人的對立面?白澄師姐……就連秦牧舟師兄當初都站到了你的對立面,你又是如何能代表『所有人』的呢?」

  白澄反問道:「秦牧舟為什麼會站到我的對面,你難道猜不明白嗎?他當年為家族所累,而秦家卻是被大師姐親自說服,成為了仙盟的奠基人。」

  至此,王洛終於無話可說,只餘下一個問題。

  「那麼,恕我失禮,白澄師姐……你的故事,固然說明了鹿師姐她當年行過卑鄙狠辣之舉,但她做事的手段從來也不以溫良著稱,她在與人為敵時向來都卑鄙狠辣,你的故事,只能證明鹿師姐那一刻真的把你當作了不擇手段也要除去的敵人。至於如今大律法對你的縱容,或許也只是一時的無奈妥協。這一切都不能說明,我有理由選擇背叛大師姐,轉投到你那邊。畢竟……」

  王洛的話沒說完,就被白澄突兀打斷。

  「畢竟也可能是我咎由自取,對嗎?嗯,我承認,即便是相較於大師姐,我也從不是什麼令人無條件信服的道德聖人,你信不過我並不稀奇……但是,師父呢?」

  「什麼?」

  白澄淡淡道:「師父呢?他救你於生死關頭,親自為你點化仙緣。雖然其後多年,他忙於閉關升仙而無暇親自照料你,但……」

  「不要說這些廢話!」

  霎時間,王洛的情緒不受控地爆發。

  儘管他早就知道,與白澄師姐的對話,決不可失去冷靜。

  儘管他早有覺悟,與白澄師姐的「戰鬥」,必要時時謹慎,步步算計,容不得半點大意馬虎,更不可接受意外。

  但這一刻,王洛的確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

  師父宋一鏡……那是他真正的逆鱗!

  儘管從記事開始,大部分時間裡,宋一鏡都在自家的洞天福地,一遍遍地磨礪仙體,以求能無暇飛升。有時候一兩年才與王洛見一次面。

  但在王洛心中,宋一鏡的地位是任何人,任何事也無法動搖的。

  他是引領自己踏入仙途的啟蒙人,是雖未常伴左右,卻能如日月星一般遙相守望的參天大樹。

  如果說師姐鹿芷瑤的「養母」稱號,只是個加引號的戲謔之稱,那麼宋一鏡……

  「赤誠仙祖隕落後,師尊宋一鏡,一度被群仙推為新天庭的繼任之主,據傳他當年初入天庭,便以無暇飛升之姿驚艷了群仙……縱使天庭中不乏資歷遠在他之上的靈山先祖,但人們卻寧願追隨一位無暇的後輩。只是,師尊那樣的無暇真仙,最終卻死在了鹿芷瑤手上……」

  「白師姐!」

  伴隨王陸的暴怒,白澄暫時停下了故事,卻只是絲毫不意外地搖搖頭。

  「你暫且不信也無妨,但此事你可以拿去問大師姐本人,她不會抵賴……至少在你面前,她應該不會。」

  王洛聞言,不由緊閉起了雙眼,用盡一切力量鎮壓下那宛如山洪奔涌的綺思雜念。

  良久後,王洛才以冰冷的語調問道:「師姐要如何才能殺得死師父?」

  白澄說道:「的確非她親手所為,她雖然驚才絕艷,但從來也不曾正面贏過師父……所以,她的選擇是兄弟鬩牆,她說動了宋一鳴,令兄弟死斗,最終同歸於盡。那個畫面你應該看過,就在那部精心塗脂抹粉過的太虛蜃景中。」

  轟!

  王洛好不容易聚攏的冷靜,在這一刻幾乎灰飛煙滅。

  那一幕,他當然記憶猶新!

  不久前,月央人耗時近兩年的史詩蜃景在茸城首映,而開篇宋一鳴隕落的畫面,簡直像是用刮骨刀在跳動的血肉上冷酷刻畫,讓人想忘也不可能忘掉。

  本以為,那只是劇組為了博人眼球,故意在紅線邊緣來回踩踏,但是……

  白澄又說道:「有些事,大師姐是不屑於藏,也沒辦法藏的。或許對她來說,巧使妙計一舉解決了兩大仙盟隱患,是經過千年也無有褪色的輝煌成就……」

  王洛猛然打斷道:「也或許是你在用斷章取義的方式離間我與師姐!退一萬步講,就算剛剛的每一件事都確鑿無疑又如何?!每一件確鑿的事實都可以用一萬個理由去作反向的解釋!比如師尊真的是被你們推舉為天庭新主嗎?有沒有可能他早就被群仙煉為提線的傀儡?!因此與他情同手足的親兄弟宋一鳴才會不惜犧牲自己,也要讓他安息!」

  白澄愣了一會兒,忽然輕笑道:「是啊,這的確是一種可能。你……真的繼承到了大師姐的一些本事呢。但是,這也只是一種可能,每當你提出這樣一種可能的時候,都必然存在著截然相反的另一種可能。所以,你為什麼要在明知道有其他可能的情況下,依然將自己綁在鹿芷瑤身邊呢?你有見識過天之左的景色嗎?有想過,在那片被你們稱為荒原的地方,其實還有許多你真正的知交故友嗎?」

  「……」

  「我並不是要在這裡讓你立刻做出選擇和判斷,但是我需要你明白,至少對於你來說,天之左右,從來都是可以選的。」

  然而,就在白澄見到王洛意識動搖,想要追加補充的時候……

  這片私密的意識空間,忽然出現了第三個聲音。

  「舌燦蓮花的表演,就到此為止吧……白澄!」

  伴隨聲音的響起,一道耀白色的身影突兀點亮了視野。

  鹿悠悠,恰到好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