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五月的尾巴,春天終結,初夏姍姍來遲。
宮中女眷紛紛改換夏裝,寢殿中厚重的簾幕也都被取下,換成輕薄透氣的軟紗,湖州府又開始向宮中進獻團扇,每到早晚時分,惠風和暢之時,便能見到容顏姣好的宮嬪們手持著玉質或者象牙質地的團扇分花拂柳途徑御花園,美不勝收。
因為陳貴妃的緣故,皇帝接連冷落皇太子月余,這份漠然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觀,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皇太子本就不是謹小慎微之人,短暫的忍耐幾日倒還可以,但若是將戰線拉長,打一場對抗戰的話,便非他所長了。
天氣愈發炎熱,皇太子也愈發浮躁,難以靜心,幾次在朝堂中同皇帝爭執起來,然而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兩座大山同時壓了下來,想也知道他討不到好,只能碰一鼻子灰。
再兼之陳貴妃暴斃而亡,後宮頂層權力出現真空狀態,皇帝出於某種報復性的心態,沒有將宮權交付到皇太子妃手中,而是令石貴妃攝六宮事,統御宮嬪。
石貴妃之所以能夠晉為貴妃,便是因皇帝顧忌皇太子而無法廢黜陳貴妃給她一個公道,所以才在陳貴妃死後將她晉封為貴妃,聊做補償。
而石貴妃被自己視為姐妹的陳貴妃矇騙多年,被害落胎,以至於終身無子,心中怨囿可想而知,又出首狀告,致使陳貴妃殞命、東宮之位動盪,想也知道她與皇太子之間絕無轉圜可能。
石貴妃此前多年無出,卻能穩居妃位,自然不是蠢貨,看出皇帝與皇太子之間的嫌隙,也有意為自己尋一條後路,接旨攝六宮事之後,便奏請皇帝,道是自己膝下孤單,希望收養生母早逝的七皇子為養子。
皇帝欣然應允。
皇太子由是愈發不安。
偏生皇帝的態度分外曖昧,對皇太子冷若冰霜,時有苛責,對著皇太子妃和皇太孫時,卻是和風細雨,體恤非常。
他如此為之,連帶著石貴妃也不敢在皇太子妃面前失禮,二人見了面也是互行平禮。
心腹為此頗覺憂慮,悄悄向皇太子進言:「陛下到底是顧及太尉的,這才會區別對待殿下與皇太子妃,怕只怕太尉想保全的也只是皇太子妃和太孫,卻捨棄了殿下您啊!」
皇太子臉上神情陰晴不定,訓斥了那心腹,強笑道:「太尉斷不至此!」
心裡邊卻有些打鼓,再見到妻兒之時,便暗暗添了幾分防備。
天家父子你來我往、試探對方底線的時候,西涼前線傳來消息,日前太尉周定方兵分三路,共同出擊,然而兩國邊界處地勢複雜,山地迭起,盆地錯落,太尉所部不見蹤跡,吉凶未卜,同另外兩部斷絕消息已有五日之久。
消息傳回朝中,皇帝默然良久,朝臣們覷著皇帝神色,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應當派遣小股精銳部隊前去搜尋,太尉老謀深算,應當只是暫時失陷,沒有性命之憂;有人說是應當再度派遣將領前去穩定局面,以免戰事不利,丟了關內門戶;還有人說太尉貪功冒進,致使邊關戰事糜爛至此,應當問罪處罰……
皇帝的態度很曖昧,一邊詢問朝中誰人可再度掛帥,出征西涼,另一邊又說太尉三朝老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皇太子聽他這般言說,心就涼了一半,雖說岳父真正在意的可能是長女和外孫,但自己這個大女婿總也能捎帶一下,跟著沾沾光,可要是周家倒了,岳父被問罪……
自己就真的只剩下空蕩蕩的大義名分了。
朝堂上的消息很快傳到各方耳朵里,皇太子妃不動聲色,如常教導皇太孫讀書騎射,周靖也不顯露慌色,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反倒是周萱很符合自己人設的慌了,叫人去把自己心愛的棗紅馬牽過來,哭著要到邊關去找爹爹。
薛追連忙將她攔住:「萱兒,你別犯傻!行軍打仗哪有你想的那麼簡單?一個不好,是要丟掉性命的!」
周萱急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哽咽道:「那是我爹爹啊!我已經沒有娘了,不能再沒有爹爹!」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她那雙剔透的眼眸里掉出來,梨花帶雨,楚楚動人。
薛追的心也開始一抽一抽的疼,半晌之後,豁然道:「我替你去!萱兒,相信我,我會把你爹爹平安無事的帶回來的!」
周萱一把拉住他:「不,你別去!戰場很危險的!」
薛追寵溺的看著她:「傻丫頭,我不去,難道讓你去嗎?你是千金小姐、金枝玉葉,我只是一個武夫,除了些許微末功夫,什麼都沒有,要是能趁這個時機建功立業,或許別人就不會再取笑你了,你的家人們也會接受我們之間的感情!」
且此時周太尉雖不知失陷何方,但周家還在,周家幾代栽培的勢力還在,有這些人在旁相助,總比他沒身份、沒背景,孤身闖蕩好得多。
周萱甚為動容,一雙美眸盈滿了不舍與關切:「阿追哥哥,你此去多多小心!」
薛追愛憐的撫了撫她的髮絲:「萱兒,等著我,我會將你爹爹平安帶回來的!」
周定方及所部不知失陷何處,下落不明,這消息無論是對於朝堂,還是對於周家三個女兒,所造成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起初,皇太子還能耐著性子去等,往正殿中去寬慰妻子,安慰自己會有好消息傳來的,然而他本就不是什麼堅韌不拔之人,接連數日的等待逐漸將他的忍耐損耗殆盡。
慢慢的,他不再像最開始那樣對妻子好生安慰,埋怨之詞漸多,遷怒之情溢於言表,更多的往茂珠兒處安置,連當月十五、原本應當留宿在正妻處的日子,也留在了偏殿之中。
皇太子妃仍舊是不動聲色,既不因皇太子的冷落和遷怒而心生怨艾,也不因茂珠兒的專寵而心生妒恨,而皇帝畢竟年長,這時候更能沉得住氣,對待皇太子妃的態度並不曾因為周定方的下落不明有所改變,也是因此,皇太子妃在宮中的處境倒還安泰。
東宮不穩,動盪的是東宮裡所有人的心弦,皇太子近來心情煩悶,時常暴躁懲處侍從,別說是宮人內侍,連一向喜歡爭寵的妾侍們都不敢往他面前湊了。
吳側妃的父親是當代名士,所顯著之處在於聲望,而非實權,這等時候也幫不上什麼忙,眼見著皇太子朝皇太子妃發脾氣,更不敢摻和這神仙鬥法,只將自己縮的小一點、再小一點,又約束兒子這幾天少往父親面前湊,自己更是除了晨起請安外,連門都不出了。
偏殿就那麼大,幾乎每一寸都被百無聊賴的吳側妃翻過了,她迫切的想出去透透氣,衣服都換好了,又不敢往外走。
在東宮裡閒逛,萬一撞見皇太子,這是往自己身上引雷呢,出了東宮去逛,這會兒石貴妃統攝六宮,她又同東宮有仇,真要是出了什麼事,是嫌自己涼的不夠快?
無所事事之下,吳側妃又開始重操舊業了。
萬媽媽真是要氣死了,顧不得身份,捏著吳側妃耳朵,發狠道:「看您寫得都是些什麼?!侯爺跟世子不睦,父子生隙,世子跟世子夫人不和,卻同愛妾心心相印——您怎麼不順帶著寫個傻子出來,腦仁兒比核桃還小的那種,拿府里事當素材寫話本子被侯爺發現,亂棍打死還牽連全家?!」
「疼疼疼!我不寫了不寫了!」
吳側妃掙扎著把耳朵解救出來,鼻子抽動幾下,眼睛慢慢紅了:「可是媽媽,不寫話本子,我還能幹什麼呢?媽媽,我好羨慕閔側妃啊,她長得那麼好看,殿下那麼疼她,為她做了那麼多違背規矩的事情,可是對我,從來就只是點卯似的應付。我也羨慕皇太子妃,她也比我長得好看,家世也好,腦袋聰明,長處說三天都說不完。」
吳側妃越說越覺得萎靡:「我倒是想把自己寫進去,可是寫什麼呢?相貌平平,不被丈夫寵愛,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才藝,也沒有被人偏愛過……」
萬媽媽聽得心裡一酸,正想要寬慰她傻人有傻福,就見吳側妃自己調節好了心情,捧著腮幫子,幽幽的嘆了口氣:「閔側妃被人那樣珍惜的呵護過,真好!皇太子妃無論遭遇什麼,都怡然自得,真好!最好的還是太子殿下,賢妻美妾,我都有點妒忌他了……」
萬媽媽:「……」
寫寫寫,隨你怎麼寫!
累了,毀滅吧!
……
東宮內皇太子夫妻失和,威寧侯府內周靖夫妻二人之間的氣氛也有些微妙。
威寧侯本就不是秉性強硬之人,又因為常年受妻子關照指點,也做不出如皇太子那般過河拆橋的事情,只是這些年明里暗裡的受岳家恩澤、妻子照拂,這時候眼見著頭頂那座大山挪開了一條縫,他也跟著舒一口氣,試探著想往外伸一伸腳。
周靖仍舊是不動如山,往花房中去侍弄她養的蘭草,威寧侯獨坐無聊,心思浮動幾瞬,終於起身往後院去見柳氏。
「你入府之後,也有些日子沒見了,如何,離了揚州,可還適應?」
柳氏是被父母賣給人牙子的,年紀雖小,經歷卻豐富,眼見威寧侯這般情狀,便意會到了他的意圖。
她向來是八面玲瓏之人,無論在哪兒,都不願輕易得罪於人,故而消息倒也算是靈通,眼見威寧侯此前對著自己一副正人君子模樣,現下又如此關懷備至,心下不禁有短暫遲疑。
……若是應了他,大概會在府里做個姨娘吧。
威寧侯府的後院裡除了侯夫人周靖和一個早就失寵的通房外,早就沒什麼人了,侯夫人心胸寬闊,也非不能容人的主母,若她肚子爭氣,生下一兒半女,後半生也就有了指望。
可是……
可是。
這時候應了他,侯夫人知道了,會覺得難過吧。
柳氏想到此處,啞然失笑——你在想什麼呢,她是侯夫人,出身名門,拔下一根眼睫毛都比你腰粗,你算是什麼東西,值得叫她難過?
可是……
可是。
……
傍晚時候,周靖離開花房往前院去用飯,心腹便在這時候到了,附在她耳邊,悄悄道:「侯爺方才往柳氏房裡去了。」
周靖「哦」了一聲。
心腹略頓了頓,又道:「不過很快就走了,據說神情不大歡愉。」
周靖語氣這才有了一絲波動:「是嗎?」
心腹應道:「底下是這麼回的。」
周靖身形略微凝滯幾瞬,旋即恢復如常,語氣輕快幾分:「她倒乖覺。」
……
劉徹坐在河邊一塊被流水打磨的十分光滑的石頭上吃魚。
生吃。
行軍在外,不能隨意點火,一旦煙霧瀰漫開來,或許就會暴露自己的位置。
但是生魚的味道真是太古怪了!
劉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面部神情,不要過分猙獰:「你們沒有騙我嗎?真的沒有騙我嗎?!我要是死了,做鬼都不放過你們!」
空間裡皇帝們笑出了豬叫:「戰略我們幫你想,戰術我們幫你籌劃,至於信不信,就看你自己的了,沒辦法,誰叫你沒點亮御駕親征這個技能點呢!」
前世周家三姐妹經營近二十年之久,終於謀得大位,這一世周定方換成了劉徹,他定了個小目標——先把工程日期縮短十八年再說!
要奪大位,最要緊的便是軍權,劉徹自然不會含糊,此次出征西涼,兵分三路,看似是他所率領的這一路失陷敵營,實際上卻是他早有籌謀,遊刃有餘,打著出其不備的主意。
畢竟是數得上的雄才偉略,前世好歹也幾經沙場,劉徹倒也不怵,只是空間裡那群理論軍事家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反倒叫他有點虛了。
「總覺得你們這群苟日的不安好心……」
劉徹罵罵咧咧幾句,將手裡邊的生魚啃完,巡查過隊伍情況之後,便傳令動身,一路北上,繞過西涼軍隊設置的警戒崗後,精神忽的一震,抬手止住身後人動作,輕聲道:「全軍戒備!」
山麓下是連綿數里的灰色帳篷,一眼望不到邊,正值午間時分,西涼軍隊駐紮在河邊做飯,炊煙滾滾,劉徹根據灶台和帳篷的數量推算人數,再令副將取出地圖對照,旋即確定此處便是西涼軍隊帥帳所在。
劉徹大喜過望:「找到帥帳所在,接下來要做的便簡單了!」
他正想繼續說下去的時候,就覺一股勁風自身後吹來,身下坐騎一聲馬嘶,受驚一般向敵營全力衝刺而去。
劉徹:「……」
劉徹:「????」
劉徹:「!!!!」
空間裡皇帝們哈哈大笑:「彘彘,衝下去!衝下去!」
「前方有幾萬落單的西涼士兵,干他!」
「難道只有朕一個人覺得這場仗想輸都難嗎?!」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皇帝連這種碾壓局都打不下來吧?!」
劉徹:「……」
媽賣批——老子真想艹你們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