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皇帝降旨賜婚,許忠勤伯之女為皇太子側妃,著實驚掉了許多人的眼球。
東宮可有正妃一、側妃二,皇太子妃早立,兩個側妃的名額也被吳尚書的女兒占去一個,僅有的一個名額不是被陳八姑娘給預定了嗎,怎麼就被忠勤伯的女兒給截了胡?
這到底是皇帝不滿意陳家跋扈,有意落一落貴妃和陳家的臉面,還是說期間摻雜了什麼別的利益交換?
其實真相比他們想像中要簡單的多。
無非就是皇太子鬼迷心竅,自覺遇上了平生真愛,跑到皇帝面前哭天抹淚,叫皇帝想起了自己昔年跟劉妃遭遇過的那些挫折,共情之後欣然應允賜婚罷了。
聖旨發到忠勤伯府,忠勤伯夫婦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茂珠兒蒼白著面孔接旨謝恩,向名義上的父母行個禮,便被人攙扶著回房歇息。
忠勤伯木著臉,客氣的令人送她出去,等侍從們都散了,劈手給了兒子一個嘴巴:「你幹的好事,神仙鬥法,倒把咱們家架到火上烤!」
當年皇帝下旨為東宮揀選伴讀,忠勤伯不知道走了多少門路,才給兒子謀了個名額,眼見著東宮逐漸長成,只等著採摘勝利果實便是了,哪成想兒子領著皇太子逛個窯子的功夫,就把閔家拖進了東宮內院的爭鬥之中去了。
這個茂珠兒雖說不是閔家女兒,但到底頂著忠勤伯之女的身份,要真是在宮裡邊鬧出點什麼來,閔家能討得了好處?!
也別說在宮裡鬧出點什麼來了,這還沒進宮呢,就把陳八姑娘的側妃名額擠兌沒了,就沖這,陳貴妃和陳家能不記恨忠勤伯府?!
有心推辭,奈何皇太子直接就把這燙手山芋送來了,送都沒地方送,皇帝的賜婚旨意上說的也是忠勤伯之女……
忠勤伯嘔的要死,逮住兒子連扇了好幾個嘴巴子:「混帳東西!叫你作死!」
閔滿就聽自己臉皮啪啪作響,卻不敢躲,忠勤伯夫人在一邊拉自己丈夫:「別打了別打了,他也不是小孩子了,還要去東宮當差的,真把臉打爛了,你叫他怎麼見人?同僚們也是要笑話他的呀!」
閔滿心說果然世上只有媽媽好,沒等感動完,就見忠勤伯夫人遞了根手臂粗的棍子過去,面帶微笑,欣然同丈夫道:「朝他身上招呼,小心點別打斷腿,受了傷也瞧不出來!」
閔滿:「????」
閔家這邊雞飛狗跳,陳家也是陰雲密布。
陳夫人得知消息後,連夜便往宮裡遞了牌子,第二日陳貴妃眼見著嫂嫂紅著一雙眼睛,氣勢洶洶來興師問罪,疼了一宿的腦仁兒更難受了:「嫂嫂且先用茶……」
陳夫人哪裡還有閒心喝茶:「娘娘當日接八娘進宮時,說的好好的,是要給皇太子殿下做側妃,我才鬆口的,不然我好好的女孩兒,哪怕嫁個門第低些的,好歹也是正房娘子,不受委屈,現下陛下為皇太子賜婚,側妃卻成了閔家女兒,卻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安置我們八娘?!」
陳貴妃為此愁了一整宿,眼圈兒都黑了,這時候見嫂嫂神情不善,頗覺心虛,少見的俯首做低,親自為陳夫人斟茶:「嫂嫂,一個略有些姿色的女人罷了,太子能新鮮多久?但他同我、同八娘的血緣關係,卻是誰都抹煞不掉的……」
眼見著陳夫人臉色稍霽,陳貴妃終於小心翼翼的說出了自己打算:「不妨就先叫八娘入東宮侍奉,我去求了陛下,叫賜同側妃出身,太子那兒我也會敲打他,絕不委屈了八娘……」
陳夫人臉色鐵青,怒極反笑,一掌將桌上茶盞拂落:「向來只聽說有同進士,幾時又有了同側妃?若是平妻也便罷了,我肚子裡出去的女孩兒,堂堂陳家嫡女,竟連個同側妃的位置都要去求了?!果真是誰家女兒誰心疼,被糟踐的不是娘娘自己的女兒,娘娘就跟沒事人似的!」
「嫂嫂!」
陳貴妃急道:「八娘是我嫡親的侄女,我怎麼會不疼?且叫她忍耐一時,來日太子……有我在,還怕八娘沒有出頭之日嗎?!」
陳夫人猝然冷笑,眉宇間盛滿了譏誚:「來日,現在我女孩兒連個側妃都當不成,娘娘叫我想什麼來日?有娘娘在,不怕將來沒有出頭之日——這會兒娘娘就坐在我跟前,可我們八娘的出頭之日在哪兒?太子殿下還沒上去呢,娘娘尚且勸不住他,等他真上去了,娘娘就勸得住了?您這是打量著我是三歲小兒,好糊弄呢!」
陳貴妃好言好語勸了又勸,卻接連被折了臉面,語氣便不似開始那麼好了,神情也惱怒起來:「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嫂嫂究竟意欲如何?消息早就傳出去了,八娘是要許給太子做側妃的,現在又不許了,就算是出了宮,誰還敢娶?難道真叫她在家裡做老姑娘,惹人笑話嗎?!」
陳夫人深覺冒犯:「眼下這個結果,不是娘娘一步步造成的嗎?這時候您不去想辦法,倒來問我?!」
姑嫂兩人爭執起來,宮人內侍們低垂著頭不敢作聲,不多時,陳貴妃的陪嫁婢女急匆匆從外邊進來,聲音帶著哭腔:「娘娘,夫人,快別吵了,八姑娘自盡了……」
陳貴妃神情猛地一震,陳夫人膝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八娘!」
那宮人忙道:「身邊人發現的及時,被救下來了,已經去請了太醫……」
初春時節,天氣變幻也快,暮色將起之時,窗外下起了小雨,不多時,對面宮殿屋頂上的琉璃瓦便泛起了濕漉漉的油潤光澤。
皇太子妃臨窗而坐,聽心腹前來回稟:「陳夫人帶著陳八姑娘出宮了,聽說,同陳貴妃鬧的很不愉快……」
皇太子妃笑著撫了撫手腕上的玉鐲:「知道了。」
無論是陳家還是陳貴妃,都無法將她拉下皇太子妃的寶座,而吳側妃與宮外的茂珠兒都是皇帝所賜,身份不容更改,陳八姑娘若真是要入東宮,只能沒名沒分做個侍妾。
若是陳夫人肯,怕也不會急匆匆將女兒接走,正妃、側妃從自家府邸出嫁是體面,妾侍若是有樣學樣,就是丟人現眼、貽笑大方了。
「陳夫人是個好母親。」
皇太子妃淡淡道:「叫女兒在家待上幾年避避風頭,嫁得遠些,也未嘗不可,又或者就別叫她出嫁了,在家做一世清閒姑娘也不壞,總好過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掉進深宮這譚污泥里。」
說到此處,她莞爾輕笑,轉頭問心腹:「爹爹那邊是怎麼說的?」
心腹恭敬的垂下頭去:「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
五月,西涼來犯,太尉周定方受令為帥,節制西北十六鎮,領軍出征。
皇太子聽聞此事之後,不禁為之皺眉。
他近來同茂珠兒打得火熱,屢屢出宮往忠勤伯府去探望她,言談交際之時,愈發中意於這解語花,甚至動了與她夫妻一世、白頭偕老的心思。
若說相貌,皇太子妃其實也不算丑,只是過於精明強悍,有失婦人柔順,為他所不喜,若是周定方此次出征,再度大勝歸來,只怕周家聲望更顯,他也更加不可能擺脫周琬了。
皇太子心有芥蒂,覲見之時便悄悄同皇帝進言:「周家四世三公,聲望已極,再叫周定方掛帥親征,執掌軍權,只恐有不祥之事發生……」
皇帝嘆一口氣,眸底透出幾分無奈:「朝中倒也不是沒有可用之人,只是一來資歷不如周定方,二來也不似周定方那般讓人安心。」
說到此處,他語氣中添了幾分鄭重,教誨道:「你可知前朝的攝政王為何攝政多年,卻不曾篡位登基?」
皇太子心頭瞭然:「因其無子,即便登臨帝位,也是後繼無人。」
皇帝輕輕頷首,眉宇間添了幾分欣慰:「周定方老謀深算,可惜人終究鬥不過天,他唯有三女,卻無兒息,至於同族子侄,到底也隔了一層,朕當年選周家長女給你做太子妃,便是看中了這一點。皇太子妃是他的長女,太孫是他的外孫,將來太孫長成,周家絕嗣,他可以名正言順的繼承外祖家的遺產,無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
皇太子想到此處,不禁釋然,再一想擋在自己和茂珠兒之間的不僅僅的皇太子妃,還有嫡長子皇太孫,又有些氣餒,這等關頭卻不敢叫父親看出異樣,畢恭畢敬的行了禮,退將出去。
……
第二日大軍開拔,皇帝率領百官,親自將出征主帥及一干將領送到城外,賜酒之意之後,還饒有興趣的問了句:「定方家中小女尚且未嫁,卻不知要選個什麼樣的夫婿?也不知長安城中哪個少年有福氣,能抱得美人歸!」
劉徹笑的感慨:「這孩子打小被驕縱壞了,不像她兩個姐姐,性子有些嬌懦,臣想多留她幾年,捨不得叫輕易嫁出去的!」
皇帝見過皇太子妃,也見過威寧侯夫人,至於周三小姐,只隱約聽過一耳朵,說相貌不壞,只是不像前邊兩個姐姐一樣精明,是個糊塗美人,聞言失笑不語。
天下總共才多少靈秀,還能叫你家女兒全都占了去?
投生到周家去,運氣已經算是頂好,只要別自己作死,這一生還是能活的很不錯的。
送走了周定方,皇帝與一眾近侍朝臣浩浩蕩蕩折返回宮,沒過多久,就聽說皇太子妃傳召周三小姐入宮,姐妹倆大吵一場,據說周三小姐走的時候眼睛都哭紅了,臉頰上清清楚楚的印著個巴掌印,竟然還挨了打。
事情鬧得不小,連皇帝也聽了一耳朵:「這是怎麼了?」
皇家與周家也算是姻親,太尉領軍在外,周家出了事,他不免要垂問幾句。
內侍差人出去打探,沒多久就來回話,嘖嘖稱奇:「前些時日周三小姐出門上香,遇見了歹人,虧得佛祖庇佑,中途被人給救下了……」
皇帝大皺其眉:「長安,天下腳下,居然會發生這種事!若她真出了什麼意外,朕如何同太尉交待?」
見那內侍叩頭請罪,又不耐煩的擺擺手:「與你無關,繼續往下說,後來呢?」
內侍謝了恩,又小心翼翼道:「周三小姐向救命恩人稱謝,一來二去的,便動了心,要委身於他,消息傳到威寧侯夫人那兒,可把威寧侯夫人給氣壞了,專門歸寧去勸,周三小姐卻跟吃了秤砣似的,鐵了心要嫁給那個救命恩人……」
皇帝疑惑道:「那救命恩人有什麼不妥之處嗎?能救得了周三小姐,得她青眼,料想是武藝不俗,青年俊彥。」
「嗨,什麼啊,」內侍說著,都忍不住癟嘴:「就是個學了些粗淺功夫的青年,家貧無資,相貌倒還周正,仿佛是來給父親買藥的,可惜長安物貴,他帶的那點錢很快就用完了,遇見周三小姐之前,居然,居然……」
皇帝追問道:「居然如何?」
那內侍匪夷所思道:「遇見周三小姐前,居然以乞討為生!」
皇帝聽得瞠目結舌,再去想事情原委,便能體諒皇太子妃和威寧侯夫人的惱怒了。
以周家的門第和周三小姐的容貌,找這樣一個女婿,簡直是奇恥大辱。
他暗暗搖頭,連說糊塗,又唏噓道:「周家這個三姑娘,大抵是被嬌慣壞了,哪裡知道門當戶對的要緊,且她前半生衣食富貴,十指不沾陽春水,這會兒被情愛沖昏了頭腦,怕是不能想像柴米油鹽的日子究竟是什麼滋味吧!」
內侍也是感慨:「誰說不是呢,也難怪皇太子妃生氣。」
皇帝活了幾十年,見到的新鮮事也不少,他自己的兒子前不久才跪在面前眼淚鼻涕的要納個青樓女子為側妃呢,唏噓過後,便暫且將這事兒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是太尉的女兒,還是讓他自己去愁吧,兒女都是債,不到死是還不完的。」
為著周三小姐的事情,皇太子妃在自己宮裡邊生悶氣,一連幾日都沒出門。
皇太子因著承了茂珠兒之事的人情,倒是著意寬慰幾句:「三妹年少,不通世事,一時糊塗也是有的。再則,那人既有些膽色,年歲上也算是合適,若是實在擰不過三妹,便應了她吧。」
皇太子妃額頭上勒著抹額,神情少見的有些憔悴,疲憊道:「若只是小門小戶出來的也就罷了,哪怕是個平頭百姓呢,要過飯的乞丐……糊塗啊,周家的臉都被她給丟盡了!」
皇太子看似感同身受的嘆了幾口氣,略坐了坐,問了幾句太孫如何,便起身離開,去籌備娶新側妃入東宮的事情了。
茂珠兒畢竟只是側妃,不似正妃那般尊貴、是國之儲妃,欽天監算了日子,這兩天便準備進宮了。
皇太子妃為幼妹之事慪氣傷神,威寧侯夫人更是一連幾日都沒睡好,前者身在宮中,不好頻頻召見,更不便出宮,反倒是威寧侯夫人更便宜些,吩咐侍從們備了馬車,坐上便可以返回娘家。
威寧侯待妻子倒也有些溫情,難免諄諄勸道:「三妹是小孩子脾氣,越是跟她擰著來,她越覺得自己是對的,父親此時出征未歸,她更沒了忌憚,不妨徐徐圖之……」
周靖勉強應了一聲,吩咐人套上馬返回娘家,歸寧時臉上憂心忡忡,還家時面龐陰雲密布。
威寧侯覷著她臉色,就知道此去必然不順,不想觸這個霉頭,便只管低著頭吃飯,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
周靖接連去了幾日,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日索性不再去了,少見的在床上賴了片刻,這才叫人服侍著起身更衣。
婢女遞了刷牙的柳枝過去,又捧了香鹽,聲音又低又輕:「今天是閔氏入東宮的日子呢……」
周靖「唔」了一聲,卻聽外邊婆子隔著垂簾回話,畢恭畢敬道:「夫人,柳氏來給您請安了。」
柳氏到威寧侯府也有一段時間了,看著倒是規矩,也沒聽侍奉的人說她作妖,周靖吩咐給她安排了住處和月例,她也乖覺,每天清晨起身便往正房來給侯夫人請安。
頭幾天周靖懶得見她,後來娘家又出了這麼一檔子事,更無暇理會,直到今天得了空暇,才心血來潮,無可無不可的說了句:「叫她進來吧。」
時辰還早,外邊晨光將將綻開,柳氏穿了身天水碧色的衣裙,衣襟上繡了幾朵雅致玉蘭,倒將她身上那股濃烈的鮮艷色澤壓下去幾分,平添幾分靜好,惹得周靖多看了一眼。
她記得威寧侯說柳氏是岳州都督打揚州弄來的,為著要進獻給達官顯貴,送出去之前大抵都是仔細教過規矩的,柳氏進門之後並不東張西望,只恭順的垂著眼睫,福身向主母問安。
周靖喜歡懂規矩的人。
進門之後規規矩矩的給自己請安,擺出敬重的架勢,別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起碼這個人不蠢。
周靖不怕她壞,只怕她蠢。
婢女們服侍著她穿戴整齊,周靖自然而然的往椅背上一靠,對著柳氏瞧了半晌,終於說了句:「起來吧。」
柳氏輕輕應了聲「是」,直起身來,小心翼翼的用視線往梳妝檯上一掃,再次福一福身,道:「奴婢來幫夫人梳頭吧……」
周靖側目看她,不辨喜怒。
柳氏被那犀利眸光所攝,侷促的捏著衣帶,略過了會兒,又鼓足勇氣,試探著問了聲:「夫人?」
「過來吧,」周靖敲了敲梳妝檯,語氣輕微,似笑非笑:「梳不好看的話,我打斷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