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陳貴妃怒極反笑,抬手一掌,重重擊在案上。閱讀М
陳八姑娘坐在下首繡凳上,紅著眼圈兒,委屈而驚詫的看著坐在陳貴妃對面的皇太子。
皇太子抿著嘴唇,臉色沉沉:「母妃,我沒喝酒,也沒糊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陳貴妃難以置信的看著兒子,臉頰因為憤怒漲得通紅,猛地一指小聲抽泣的陳八姑娘,厲聲道:「八娘——滿皇宮的人都知道我把八娘接進宮是為了什麼,都知道八娘要給你做側妃了,現在你告訴我,你把側妃之位許給了忠勤伯家的女兒?你叫八娘怎麼辦?!你這是要親手打你母妃和你舅舅的臉嗎?!」
因為惱怒,陳貴妃的聲音呈現出一種刺耳的尖銳,皇太子聽得煩悶不已:「這都是你一廂情願的做法,為什麼非得強加到我身上來?我什麼時候說過想娶八娘做側妃了?母妃,你總是這樣,喜歡想當然的把事情強加到我頭上,從來不管我喜不喜歡!」
陳貴妃臉頰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開始抽搐,聲音愈發尖銳:「你這是在怪我嗎?我做這些都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
「是,都是為了我!」
皇太子聽得惱怒,反唇相譏:「您讓我娶周家的女兒為正妃,我聽您的話,娶了周琬,您又說吳尚書在士林之中頗有聲望,要我納他的女兒為側妃,我也納了,皇太子可有正妃一,側妃二,就三個名額,前兩個我都從了您,最後一個我想留給自己喜歡的女人,這過分嗎?!」
陳貴妃何曾見過兒子這般模樣,見他這樣聲色俱厲的同自己頂嘴,語氣中滿是怨囿,一時心涼如水,五臟如冰。
「你……」
她定了定神,勉強分析道:「忠勤伯世子閔滿是你的伴讀,忠勤伯府早就綁在你的船上了,娶不娶他家女兒做側妃,對你的大業沒有任何影響。」
皇太子瞥一眼坐在下首低低抽泣的陳八姑娘,冷笑道:「母妃的意思是,假若我不納八娘為側妃,陳家就不會再站在我這邊了嗎?!」
陳貴妃不曾想兒子竟用自己的話來堵自己的嘴,一時心火翻湧,喉頭腥甜:「你!」
「母妃,我喜歡珠兒,我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女人!」
皇太子見母親如此,也是不忍,為難幾瞬,一掀衣擺,跪在了陳貴妃面前,放下內心的高傲,近乎哀求道:「我要她做我的側妃,求求您,成全我吧!」
兒子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但侄女也不是別人家的孩子,這是大哥大嫂的嫡幼女,真要是在她手上出了漏子,嫂嫂還不跟她拼命?
陳家近來同周家不睦,陳貴妃看周琬這個兒媳婦也愈發不順眼,有意叫娘家侄女入宮取代她的位置,又怕皇太子妃在侄女入東宮一事上使絆子,故而陳八姑娘進宮伊始,就將話風透出去了,侄女已經被選為皇太子側妃,馬上就要請旨賜婚了。
這時候皇太子說瞧上了忠勤伯家的女兒,要納閔氏為側妃,卻叫自己怎麼對娘家哥嫂,對宮內宮外交代?
此前說是要許給皇太子做側妃,最後卻沒許成,外人指定覺得是陳八姑娘德行有虧,這才為皇家所不容,又是險些侍奉皇太子的人,以後誰敢娶她?
可若是不求側妃之位,以侍妾之身入東宮——別說陳八姑娘,陳貴妃自己都覺得窩囊憋火!
自己當年好歹還是妃位,這些年後宮沒有皇后,也算是六宮之首,怎麼自己的嫡親侄女、世代簪纓門庭里出來的千金小姐,就只能沒名沒分的做個侍妾?
羞也要羞死了!
皇太子跪地不起,陳貴妃權衡利弊之後,鐵青著臉不知該當如何是好,陳八姑娘忍辱負重聽了這麼久,且羞且怒且惱,一張粉面通紅,再也忍耐不得,哭著跑了出去。
皇太子看都沒看一眼,目光專注,央求的看著母親。
陳貴妃見狀,心肺腸子都一起疼了起來,吩咐人追上去瞧著侄女,別出了什麼事,又叫兒子起身:「此事太過突然,你且叫母妃考慮幾日,再去給你答覆……」
皇太子聽得心頭一急,還要再催,陳貴妃已經怒極落淚:「太子!你是要逼死你的生身母親嗎?!」
皇太子面有難色,黯然應聲,站起身來。
……
這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只是陳貴妃浸淫深宮多年,知道事情只要沒落到實處,便有轉圜餘地,故而嚴令封鎖消息,不得外泄。
但皇太子妃其實也不需要知道他們幾個人聚在一起說了些什麼,只見皇太子乘興而至、敗興而歸,再聽說陳八姑娘不知怎麼,氣沖沖的從陳貴妃宮裡跑了出去,就知道事情進行到哪一步了。
她為之輕笑,搖頭不語。
陳貴妃早早就在皇太子妃面前放過狠話,說要叫娘家侄女入東宮做側妃,萬萬沒想到皇太子妃很樂意配合,自己兒子卻尥蹶子了,這等時候,自然沒臉去找皇太子妃說和。
而皇太子向來與皇太子妃相敬如冰,君臣之分多於夫妻之親,更不會找她訴苦,說些有的沒的了。
皇太子妃樂得自在。
陳貴妃心心念念盯著的太子側妃之位被截了胡,難免差人去打探一下敵方資訊,當年忠勤伯世子給皇太子做伴讀的時候她就將忠勤伯府查了個底朝天,對他們家也有所了解,這什麼時候又冒出來個姐兒?
難道是因為兒子大了,這些年她沒怎麼關注忠勤伯府,所以人家又添了女兒,自己也不知道?
不應該啊,這種皇太子的心腹門第,逢年過節陳貴妃都會有所賞賜,若是添丁進口,底下人也會提醒的。
陳貴妃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
茂珠兒的身份本就是憑空捏造,糊弄一下尋常門戶倒還簡單,但若是想用來糊弄陳貴妃,那可就是班門弄斧了。
沒過兩天,陳貴妃便得了消息,緊盯著紙面上「春風樓」三個字看了無數遍,心頭怒火沸騰,幾乎要嘔一口血出來!
她的好兒子!
去了那種髒地方,找了個低賤妓子,略略改頭換面,就敢送進東宮做側妃!
他的外家表妹、陳家嫡女,連一個妓子都比不過嗎?!
心腹跪在地上不敢吭聲,等了又等,也沒聽見陳貴妃發話,終於壯了膽色,低聲詢問:「貴妃娘娘,這事兒……」
「這事兒給我按死了,絕對不準傳出去!」
陳貴妃眸光猙獰,一字字道:「想個法子,直接把那個賤婢料理掉,若是泄露出去一絲風聲,本宮要你們的腦袋!」
無論是皇太子要納一個妓子為側妃,還是陳家正經的嫡出小姐居然輸給了一個妓子,一旦傳將出去,損毀的是東宮和陳家的臉面,而這兩種情況,都是陳貴妃竭力想要避免的。
她只能先下手為強,除掉那個橫亘在兒子和侄女之間的妓子。
而這又是註定會失敗的一步棋。
茂珠兒生死一瞬之間被人救下,為此驚嚇臥病,刺客遺留的訊息直指陳家,皇太子驚怒異常。
他以為自己的暫時妥協是給雙方一個緩衝的時間,卻沒想到竟成了母親對心上人痛下殺手的空漏!
皇太子與陳貴妃大吵一架,失魂落魄的回了東宮,正逢太子妃往書房去送公文,見丈夫如此情態,面露詫色,遣退宮人侍從,關切詢問他這是怎麼了。
皇太子心煩意亂,如何有閒心分說,只是此時朝堂之上還用的到周家,皇太子妃又沒什麼過錯,便強忍著不耐,將事情講與她聽。
向來妻妾之爭激烈,他也不指望皇太子妃能給出什麼好法子,卻不想妻子聽後忍俊不禁,神態輕鬆,替他整理衣襟:「就為了這個呀,以我所見,殿下是當局者迷了。」
皇太子聽得心頭一動:「太子妃這是何意?」
皇太子妃道:「您當初就不應該將此事告知母妃,就應該直接去求父皇賜婚,聖旨降下,任誰也不能違逆。」
「孤還以為是什麼好主意。」
皇太子泄氣道:「茂珠兒的身份瞞不過母妃,自然也瞞不過父皇,母妃尚且不點頭,父皇又怎麼會應允?」
「這可不一定。」
皇太子妃笑道:「說句冒犯母妃的話——當年劉妃的出身就跟茂珠兒姑娘差不多,都是賤籍,可父皇還不是相中了她,甚為寵愛?可見在陛下心裡,門第和等級也並沒有那麼要緊。再則,父皇是多情之人,又希望殿下友愛兄弟,待下以仁,現在眼見殿下寧肯放棄出身高貴的陳八姑娘,也要納茂珠兒姑娘為側妃,不因利益而動,只為真心,說不定會被殿下的深情所打動呢!」
「對啊,孤怎麼沒想到呢!」
劉妃當年如何得寵,皇太子雖不曾見過,卻也時常聽滿腹怨氣的陳貴妃提及,皇帝自己曾經那樣寵愛過一個出身低賤的宮妃,且在她死後對她念念不忘,未必不能夠理解自己今日的深情!
「阿琬,你當真是孤的賢內助!」
皇太子拉著妻子的手,由衷感激,旋即便往太極殿去求見皇帝,請求皇帝准允自己納忠勤伯之女閔氏為側妃。
皇太子妃目送他身影匆忙消失,含笑不語。
……
皇帝上了年紀,愈發思念故人,近來午夜夢回之時,總會想起劉妃溫柔靜美的面龐。
他們初次相見之時,他是初登大寶的年輕皇帝,而劉妃也只是宮中的小小舞姬,因為容貌秀美、舞技超群遭了妒恨,舞裙被人剪破,嬤嬤不肯替她主持公道,她委屈又無助,一個人躲在花壇邊兒上哭……
心動就來自那一瞬間,皇帝近前去寬慰她,卻被當成同樣遭受了欺負的內侍,他索性隱瞞了下去,悄悄同她交了朋友,再後來,又力排眾議,將她封妃。
那時候他初登帝位,許多事情上無能為力,饒是有心叫心上人與自己並肩共看天下,也不得不面對來自朝堂和後宮的雙重阻力。
他沒有冊立皇后,後宮位分最尊者便是妃位,他想給劉妃一個機會,這才有了先誕下皇子者封皇后,皇子冊為皇太子的聖旨,可他沒想到,這反倒成了劉妃母子的催命符……
舊有的嫌隙存留在心裡,不曾隨著時間淡去,反倒越來越深,皇太子是國朝儲君,不可輕言廢立,他明白這一點,但是每每見到這個名義上的長子,心頭都隱隱作痛。
若是劉妃所出的皇長子還在,也該這麼大了吧?
聽內侍前來回稟,道是皇太子在外求見,皇帝不易察覺的皺了下眉,復又苦笑著鬆開:「讓他進來吧。」
當年之事陳貴妃或許曾經參與,但皇太子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稚子何辜。
皇太子剛從陳貴妃處離開,面上激憤之色未曾徹底消弭,因為方才一場激烈爭吵,眼眶仍舊泛紅。
皇帝向來覺得這兒子過分驕矜,陡然見他如此,倒有些憐意:「出什麼事了?」
皇帝覺得兒子甚少有這等顯露頹態的時候,皇太子又何嘗不覺得父親今日格外慈和?
來自母親的背叛和心上人的蒼白慘態使得他身心俱疲,跪下身去,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兒臣想求父皇做主,讓兒臣納忠勤伯之女為側妃!」
他知道有些事情瞞不過皇帝,索性不去隱瞞,將事情原委講了,哀求道:「父皇,兒子是真心喜歡她的……」
「太子!你瘋了嗎?!」
皇帝作色道:「那是個青樓女子!」
「兒臣知道,可是情之所起,又豈是人力所能控制?」
皇太子紅了眼眶:「兒臣是鼓足了勇氣,才敢到這兒來求您的,之所以有這份膽氣,就是因為父皇……」
皇帝疑道:「怎麼還同朕扯上關係了?」
皇太子叩首,哽咽道:「劉妃娘娘門第不高,然而父皇數十年如一日的思念她,情深義重,令人動容,而今日的兒臣與茂珠兒,正如同當年的父皇和劉妃娘娘,兒臣以為,父皇應當能體諒兒臣苦楚的……」
皇帝不意他會在自己面前提起劉妃,心中大為震動,面露悲慟,良久默然。
東宮之內,皇太子妃正愜意的歪在軟枕上,叫宮婢搗了鳳仙花幫著染指甲。
「娘娘就這麼確定,陛下會應允皇太子所求?」
心腹猶疑不定道:「茂珠兒……畢竟是青樓出來的啊!」
皇太子妃笑道:「他會答應的。」
心腹驚道:「怎麼會呢……」
皇太子妃笑的花枝亂顫,幾乎停不住,半晌過去,方才打發宮人退下,語氣輕蔑道:「護不住心愛的女人,又不願承認自己無能,只好營造出念念不忘的假象來蒙蔽自己,有這份情深,早幹什麼去了?在劉妃身邊安排幾個人不好麼?畢竟是誕下皇長子的女人,又有先生皇長子者為皇后的口諭在,追封個皇后使不得嗎?真的徹查劉妃之死,又能如何?不上不下、不獎不懲的吊著陳貴妃,反倒叫人笑話!」
「你且將心放到肚子裡去吧,我敢打包票,皇太子一求,陛下就會答應的,就像是回到當年,成全了自己跟劉妃一樣,他也只能用這種法子糊弄一下自己了。」
皇太子妃取下發間玉簪,搔了搔頭之後,重新插回:「這就是男人,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