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貴妃懷抱著大事可成的心思,帶著一眾宮人內侍浩浩蕩蕩返回寢宮。
留守的宮婢們紛紛屈膝,容貌俏麗的陳八姑娘迎了上來,福身見禮後,自然而然的近前去攙扶住了陳貴妃手臂,眸子裡帶著幾分羞澀,詢問般輕輕叫了聲:「姑姑。」
陳貴妃臉上多了幾分由衷的寵愛,拍拍侄女手背,笑吟吟道:「這事兒成了,我開口,太子妃不敢不應,再過幾日,便尋個好日子讓皇太子向陛下請旨,納你為東宮側妃。」
陳八姑娘微紅了臉,屈膝道:「多謝姑姑。」
陳貴妃嗔怪道:「怎麼還叫姑姑?」
陳八姑娘臉上紅暈更盛,羞澀的垂下眼睫,輕輕叫了聲:「多謝母妃。」
「真是好孩子!」
陳貴妃打發周遭侍從退下,愛惜的拉著她的手,掏心掏肺道:「叫你做側妃,是委屈你了,姑姑知道——當年也是這樣,劉妃不過是宮中舞姬,一朝得幸封妃,竟也與我並駕齊驅,簡直是奇恥大辱!」
時隔多年,劉妃也已經殞命,然而每每想起,陳貴妃都恨得咬牙切齒,此時侄女雖得入宮,卻只為側妃,她更有種感同身受的恨意:「當初為皇太子娶周琬為正妃,是因為淑妃那個賤人咄咄逼人,陛下偏愛楚王,陳家獨木難支,這才聯合周家,可現在……」
她嘿然冷笑,良久之後,方才依依叮囑:「好孩子,只管好生珍重,調理好身子,早誕男嗣,等到皇太子登基,你的好日子在後邊呢!姑姑沒本事,做不成皇后,沒道理我們陳家的姑娘都沒有皇后命!」
陳八姑娘畢竟年輕,與周琬那種天生的野心家截然不同,仍舊懷抱有對光輝未來的嚮往,高高在上的皇后之位輕而易舉的俘獲了她的心,她眼眸里含著希冀,用力點頭:「是,侄女記住了!」
……
今年的春風仿佛格外駘蕩,剛剛過了四月,岸邊的楊柳便開始吐芽,嫩綠色的新苞同河堤下的一汪春水交互蕩漾,著實令人心曠神怡,只想在這無限春光中小憩片刻,眯一眯眼。
為著皇帝的態度,皇太子近來頗有些苦悶,饒是身處在這怡人風光中,也無心賞玩。
當年之事他或多或少有所聽聞,即便小的時候不知道,稍大些的時候陳貴妃也把可以告訴他的告訴他了,所以他一直都不能理解皇帝對待自己和母親的冷淡與漠然。
先降生的皇子將被冊封為皇太子,皇子生母也將冊封為后,這是皇帝親口所說,金口玉言。
是,當年的確是劉妃先行生子,可那個出身低賤的女人沒有母儀天下的福氣,皇子出生之後便夭折了,她本人也在絕望之中放火燒宮,死在了火海之中,這關自己母子二人什麼事?
憑什麼他們娘倆就要被皇帝遷怒?
劉妃所出之子落地便告夭折,不計入皇子齒序,那他便是正經的皇長子,按照父皇當年所說,便該是皇太子,母親也該被冊封為皇后,為什麼前腳冊封自己做了皇太子,後腳卻只加封母親為貴妃?
這不是故意告訴天下臣民,他們母子倆得位不妥,名不正言不順嗎?!
自己誠然做了皇太子,可母親卻就此失寵,宮妃們在父皇面前個個溫順賢淑,到了自己和母妃面前卻像是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迫不及待的張開了利口,想要將他們母子二人撕碎吞噬。
光陰似箭,底下的弟弟們都長大了,身後母家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而父皇卻也不知是否是因為逐漸年老、所以更見不得正當英年的皇太子的緣故,待他遠不如年輕寵妃生的幼子,此前東宮幾次與諸王爭執,皇帝也多半偏向與幼子,不問情由如何,只講「你是長子,是諸皇子的兄長,要有容人之量,不然朕百年之後,如何能放心將大位交付到你的手上?」
容人之量——這該死的容人之量!
他容忍的還不夠嗎?!
皇帝對他屢有苛責,又一味的偏愛幼子,九皇子三周歲那年,居然還抱著那乳臭未乾的小孽種去上朝,說什麼幼兒類我,做君父的如此為之,叫儲君怎麼有容人之量?!
虧得他畢竟是國朝儲君,東宮之臣眾多,又有母家和妻族大力襄助……
想到自己的正妃,皇太子心頭煩悶一浪蓋過一浪。
他壓根就不喜歡周琬那樣強勢美艷的女人,偏偏為了周家的權勢和幫扶,又不得不娶她為妻,每每與她相見,看她端著架子規勸自己,又或者商議東宮之事,他真有種自己是娶了個男人回來的感覺!
在皇太子眼裡,女人應該是恭順的,柔弱的,稚嫩的,像是初春的嬌美花朵一樣,需要男人仔細呵護的,能激起人保護欲的才對……
心頭鬱氣翻湧,再好的春光也沒了意思,皇太子抬腿將腳邊石子踢出老遠,不耐之情溢於言表。
左右心腹見狀,皆是心有不安,皇太子伴讀、忠勤伯之子閔滿見狀,便揮揮手遣退侍從,低聲道:「殿下若是覺得無趣,臣帶您去個有意思的地方散散心,如何?」
皇太子神情不豫,只是打小的交情在哪兒擺著,到底不曾作色:「什麼地方?」
閔滿神秘一笑,賣個關子:「銷魂蝕骨的地方!」
皇太子眉頭微皺,出言問了幾次,閔滿皆是閉口不答,等到了地方,便見香風陣陣、嬌笑如雲,花團錦簇,占盡人間春色。
皇太子扭頭便走:「叫御史和言官知道,那還得了?!本宮想找女人,什麼地方找不到,何必來這種骯髒所在,落人話柄!」
閔滿將他拉住,軟語勸道:「殿下隱瞞了身份,又不曾大張旗鼓,御史和言官們怎麼會知道?再則,我哪兒敢用那些個庸脂俗粉來敷衍您?春風樓里今晚有一位清倌掛牌出閣,據說是震閣之寶,鴇母對外吹的山響,說是天仙也不過如此了……」
皇太子沒到過這種地方,倒覺得有些新鮮,摺扇打開掩住口鼻,蹙著眉頭,叫閔滿領著走了進去。
包間只對京中的達官顯貴開放,閔滿早就以自己的名義占了一個,鴇母知曉他身份,親自前來請安,送了時興瓜果,再見閔滿坐於次席,對主坐上的清貴男子分外恭敬,自然會意,吹捧之詞不要錢似的往前送。
皇太子厭惡她身上的脂粉氣,潛意識裡也覺得這地方髒,正待打發她離去,閔滿卻不肯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媽媽,你不是想為你那嬌養著的女兒尋個可托終身之人嗎?今日貴人在此,我打包票你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
鴇母迎來送往多年,拔下一根眼睫毛都是空的,隱約猜到了皇太子身份,畢恭畢敬的福了福身,轉身打發人去請茂珠兒姑娘來。
皇太子待的滿心不耐,起身想要離開,門扉便在這時候從外打開,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婢前邊開路,進門之後分列左右,輕輕將門前那層薄紗帳掀開,從後走出來一個婀娜纖巧、嬌柔剔透的少女來。
屋裡點著香,風打門外吹進來,那香氣隨之漂浮,她身上仿佛也籠罩著一層朦朧霧氣,恰如江南煙雨、牡丹含露,讓人不自覺的放輕呼吸,唯恐驚嚇到這露珠一般嬌怯楚楚的美人兒。
皇太子看得痴了,閔滿也是為之失神,暗覺惋惜——早知道這個茂珠兒竟有這般美貌,他何必推給皇太子,自己受用了不是更好?
懊悔與不舍接連襲來,閔滿在自己手臂上掐了把,強迫自己回神,轉眼間皇太子看得眼珠子都拔不出來了,這才生了幾分安慰,有失必有得,把皇太子哄好,可比得個美人來的要緊多了!
他與鴇母皆是乖覺,眼見皇太子相中了茂珠兒,便不繼續留在此處礙眼,告一聲罪,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
屋內只留下皇太子和茂珠兒兩個人,皇太子慢慢回過神來,目光卻仿佛沁著光,專注的盯著茂珠兒不放:「你,你叫什麼名字?」
茂珠兒淺淺一笑,福了福身:「賤名只恐有辱尊聽,貴人若不嫌棄,便喚奴家茂珠兒……」
皇太子見她這般纖巧嬌弱,仿佛一朵香雲、一枝嬌花,來一陣風都能吹散似的,說話的聲音也愈發溫柔,拍了拍身邊坐席,示意她落座,又道:「我聽你說話,仿佛是讀過書的?」
「是,」茂珠兒道:「年幼時也曾經讀過書,只是後來家道中落,淪落至此……媽媽又請人教授我琴棋書畫。」
「這般才氣姿容,可憐墮入污泥之中。」
皇太子心中不忍,愈發憐惜,試探著同她說起書畫經籍,更是大吃一驚,這位茂珠兒姑娘不僅美貌絕世,且才華橫溢,二人此前雖未相見,諸多事項之上卻是一般見解,暢談半夜,仍舊滔滔不絕,深有相見恨晚之感。
若只是個尋常美人,一夜春宵之後便會被他丟到九霄雲外去,可茂珠兒跟那些庸脂俗粉截然不同,不僅美貌絕倫,更重要的是她懂他的心,明白他的苦楚和不易,她簡直就像是上天專門為他量身定製的解語花,字字句句都能說到他心裡去,這樣的女子,怎麼能慢待輕薄呢!
「茂珠兒,茂珠兒!」
皇太子憐惜不已的叫著她的名字:「跟我走吧!我會給你一個名分,讓你堂堂正正的出現在我的身邊!」
茂珠兒白皙面龐上浮現出一抹苦笑,眼睫掛淚,輕輕搖頭:「茂珠兒是青樓女子,低賤如泥,不配出現在貴人身邊……」
皇太子愈發憐惜心痛:「你本來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若非你伯父那個畜生,你也不會……」
這樣一個遭逢不幸的絕世美人在面前流淚,皇太子內心深處的保護欲瞬間膨脹起來,用力的握住她的手,震聲道:「跟我走吧!從今天起,你不再是青樓女子茂珠兒,而是忠勤伯府養在外邊的女兒,孤會奏請父皇,請求娶你做孤的側妃!」
「……父皇,側妃,貴人——難道你?!」
茂珠兒縴手驚抬,眸光驚喜,詫異的捂住了嘴。
皇太子被她這等嬌憨之態打動,又有種做了英雄的志得意滿,哈哈大笑,欣然道:「你信不過別人,難道還信不過孤嗎?!」
閔滿看得出皇太子對茂珠兒極為滿意,卻沒想到竟會滿意到這等地步,居然直接贖身帶了出來,還要給她個正經身份,送入宮中。
閔滿有些頭大,正遲疑著怎麼回話,皇太子卻看出了他眉宇間的猶疑,怫然不悅道:「忠勤伯府不願意幫孤這個忙嗎?!」
前期那麼多的投資都扔進去了,這時候閔滿沒法說不,再則,茂珠兒這樣得寵於皇太子,真要是以忠勤伯之女的名義進宮,對自家來說也未必就是壞事。
閔滿小心翼翼的覷一眼皇太子神色,苦笑著應了聲:「臣不敢,自當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茂珠兒眉眼含笑,柔情繾綣,眼波掃過皇宮方向時,眼底迅速掠過一抹漣漪,旋即消弭無蹤。
皇太子出宮之時神情鬱郁,回宮之時卻是春風得意,皇太子妃此時正在書房習字,聽底下人回稟,唇角慢慢的勾了起來。
「直接送入了忠勤伯府,要給個正經出身,看這模樣,仿佛是很中意的。」
心腹送了兩碟點心過來,輕手輕腳的擺在案上:「可惜,東宮裡只空著一個側妃之位了呢。」
皇太子妃眉毛微挑,笑意盎然:「把自己的難題變成別人的難題,讓敵人自相殘殺,這就是二桃殺三士的精妙之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