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善惡道 (1)

  次日一早,打發兩個女孩上出門後,明蘭才吩咐開早飯。年輕母親的清晨是很忙碌的,可因昨夜父母忙著妖精打架,小肉團等了半天,發覺無人來理睬自己,鼓著小肚皮生了氣,和乳母鬧了大半夜還不肯睡,是以這會兒反而睡的熟。

  乍然早晨空閒,明蘭無聊賴,咬著羹匙,拿筷把面前的酥炸軟糕戳成了蜂窩,面前的粥碗都微微發涼了,她還沒吃完。此時外頭來報來客了,明蘭這才醒神,趕緊起身。

  「……真是稀客,五姐姐,可盼著你來了;快來坐下,大姐姐常來的,就別客氣了。」

  明蘭訝然望著眼前簇然一新的如蘭,甫是初冬時分,寒意尚不顯,她卻已穿上大紅蝶穿花的銀鼠緞襖,繁複的雙翅鳳髻上壓著一枚大大的嵌紅寶累絲赤金釵,耳畔是咣當叮咚的醉綠翡翠璫,腕上掛著一對重重的嵌珠大金鐲,一時間,滿室俱是她的珠光在晃動。

  晃過神來,明蘭趕緊吩咐丫鬟們去取貢茶來待客。

  如蘭輕嘟著嘴:「你是金貴的侯夫人,不敢叫你上我那草窩,只好自己來了。」明蘭一挑眉,含笑道:「上回不是你叫我少上你那兒麼?說是省的和你婆婆妯娌打麻煩。」如蘭反應迅速不減當年:「人家客氣幾句,你倒當真了,在這兒拿話堵我呢。」明蘭毫不客氣:「你拉倒罷,你那會兒可賭著咒說是當真的。」姐妹倆過招,十分熟稔。

  華蘭趕緊出來制止:「都給我打住,這還沒坐下呢,就斗上嘴了!你們多大了,都是當娘的人了,還跟丫頭時似的。」她轉頭向如蘭身後的一個年輕媳婦道,「喜鵲,趕緊的,把貴姐兒抱來教她六姨母瞧瞧……那邊的,丹橘也別愣著了,趕緊叫人把團哥兒抱來。哦喲,可憐見的,這小表姐弟倆還沒見過呢。」

  如蘭這才不情不願的坐下,指著喜鵲把孩抱過來,明蘭笑笑也坐下了。

  比起華蘭,如蘭幾乎不曾登過顧府的門,上她家做客吧,她嫌自家宅簡陋,就怕被比較,不願明蘭多去;可邀她來澄園吧,看著侯府堂皇的氣派,富貴的擺設,她又心頭不適,嗓眼冒酸氣——很微妙糾結的心態咩。

  喜鵲從身後的婆懷裡接過孩,那小女孩頗有幾分脾氣,大聲道:「我自己走。」喜鵲笑吟吟的扶著她走過來,只見她晃晃悠悠的挪著,啪啪小鴨似的,走的雖有些歪,但步還穩當,難得的是乍見許多生人,也不怕不羞,落落大方。

  今日如蘭攜女上門,明蘭本無準備,一邊笑著,一邊朝朝丹橘打眼色;丹橘會意,去屋裡尋了個簇新的明紅荷包,往裡頭裝了枚溫潤名貴的白玉蟾,想了想,又拿了串小小的金錁,拿個海棠填漆的小盤捧著,去了外頭。

  此時,明蘭已抱著小女孩坐到小杌上,正溫和的問話:「你長的真好看,叫什麼名字呀?」小女孩生的眉清目秀,小臉白皙粉嫩,眉心點著紅豆大小的硃砂記,端正的坐在小凳上,便如泥娃娃般可愛,只聽她口齒清楚道:「我叫貴姐兒。」

  明蘭摸摸她吹彈可破的小臉,接過丹橘捧上來的東西,和藹道:「這是給你頑的。」小女孩乖巧的轉頭,歪著腦袋去看她母親,見如蘭點點頭,才伸出一對白玉般的小手接過,憨憨道:「謝謝六姨母。」語音童稚可愛,明蘭心裡喜歡,叫人拿點心給她吃,又問她平日和誰頑,愛吃什麼,愛做什麼,貴姐兒還組織不好長句,但咬字卻十分清楚。

  「到底是表姐妹,這孩倒有幾分莊姐兒的模,又乖巧又懂事。」明蘭轉頭感慨。

  華蘭正吹著茶,忍不住嘆氣道,「莊丫頭這般大時,我日且不好過,她祖母又不待見,她是生生出來的機靈,哪及得上這孩,爹娘當心肝肉般疼著,滿府里都端著供著,祖母嬸嬸更不敢小瞧,卻還這麼懂禮大方。」說著連連搖頭。

  那邊,如蘭正抱著團哥兒不住的親他小臉,聞言抬頭,嗔道:「瞧大姐說的,我那婆婆哪裡是好打發的,今日摳一些,明日搓一點,恨不能從我處多刮些過去。若不是我提防的緊,還不知剩下多少呢……誒喲,這小,還睡呀,這麼著都不醒。」

  她自己生的是女兒,便十分稀罕男孩,只覺得團哥兒虎頭虎腦,哪兒都和精緻細巧的女孩不一樣,抱在手裡沉甸甸的,活似個軟綿綿的稱砣,又壓心又踏實。

  明蘭笑道:「昨夜鬧的厲害,半宿沒睡,這不,瞌睡上了。」

  團哥兒睡好,不論怎麼抱來抱去,都歪著腦袋睡大覺;華蘭伸脖看了幾眼,見那紅艷艷的襁褓里,白胖娃娃睡的昏天暗地,東倒西歪,不禁好笑:「這孩倒是個踏實的。我那兩個小是一動就醒,媽媽們都說,這樣的哥兒不好養,得時時當心。」

  大凡已婚女聚會,就那麼幾個話題,明蘭也不免落俗,待乳母把團哥兒抱下去後,又叫小桃把貴姐兒領下去頑,姐妹關起門來,絮絮叨叨了半天育兒經和家長里短。邊說著話,明蘭不住眼的打量過去,只見如蘭衣飾華貴,氣色紅潤,想來過的甚好。

  不過,卻還比不過華蘭。

  這位已年近旬的仨孩媽,卻愈見滋潤,但見她皮色瑩瑩,唇畔含春,眉目間化不開的嬌態幾欲盈出。都說十多歲是女人的分水嶺,倘若這個坎沒過好,之後便會迅速凋零,往衰老乾枯發展,但若此時調適好了,卻會如長春花卉般,此後愈見香氣深濃。

  一件簡單的白底繡靛藍花團的褙,素色的挑線裙,也不見佩戴什麼首飾,襯得華蘭整個兒風採光華,瑩然若燦,賽過滿身珠光寶氣的如蘭幾條街。

  「……不單鼻眼睛,這丫頭哪兒都像她爹,識字背歌,兩遍教過就會了。唉,人倒是聰明了,卻沒半分隨我,叫人好生氣悶。」該說的都說完了,聊的差不多時,聽到如蘭第n次得意的賣弄,華蘭插嘴道:「好了罷,還不說正事。」

  如蘭被打斷,卻也不生氣,反是臉上得意之色更盛,對著明蘭道:「你姐夫,怕是要外放了。」明蘭一怔,不曾多想,脫口而出:「可是放往福建?」這次輪到如蘭怔了:「你怎麼知道?」明蘭反應快,擺手笑道:「我聽侯爺說起過,福建近來出了件不大不小的弊案,皇上免了不少官兒,想來空出好多缺罷。」

  華蘭頗意外的看了明蘭一眼:「妹夫倒是什麼都跟你說。」明蘭反唇嗔笑著:「喲,姐夫又有什麼事會瞞著大姐姐?」華蘭笑著橫了她一眼:「淘氣!」

  如今兩淮官場的矛盾已達白熱化,兩派人馬拉足場,直斗的日月無光。大凡戰鬥慣例是,當主戰場暫時僵持不下時,通常旁處就會產生炮灰。最近剛被摘了烏紗帽的福建布政使,便是如此,偏他在福建為官多年,親故門生牽連甚廣,大炮灰帶出許多小炮灰,簌簌紛紛,閩南官場一時塵土飛揚的十分厲害。

  能離開婆母,自己自在的當家主事,如蘭掩飾不住的欣喜雀躍:「說約是福建那塊,還不能落下,不過也罷,大哥大嫂在那荒僻地界兒也過來了,咬咬牙,我也能捱過去。」

  明蘭真誠的賀喜:「能去外頭走走,見見天南地北的風光,這是大好事,五姐姐,妹妹這兒先恭喜了。」

  如蘭心裡高興,也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也是託了大家的福,回頭我給你帶些閩南的土儀。」說著又俏皮的皺起鼻,哼道,「虧得你姐夫主意定,不然那老虔……」見華蘭一眼瞪過來,她連忙改口:「我那婆婆還想留我下來伺候呢!」

  明蘭輕咬唇,壞壞的笑道:「還是姐夫思慮的周到,這兒還沒生呢,怎能和五姐姐分開?」如蘭面紅,一陣嬌羞,笑著去捶打明蘭。華蘭笑著打趣:「這回覺著生閨女好了吧?倘若是個哥兒,不是婆母非留下長媳,就是做祖母的要留下大孫!」

  如蘭嬌聲道:「我何時覺著貴姐兒不好來著?姐姐真是的!」

  「可不許把這事說出去了。」笑鬧了一會兒,如蘭揪著明蘭的領反覆叮囑,「還不知成不成呢。若不成,回頭反叫人笑話!」明蘭直把頭點成了啄木鳥,如蘭才肯放過她,她又轉頭去瞪長姐,「大姐姐也不許說!你妹夫說的,凡事要慎行。」

  華蘭故意不答話,反逗笑道:「嘖嘖嘖,妹夫好本事呀,把個孫猴壓在五行山下,我家刁蠻的五妹妹,如今也這般聽話了?!」

  如蘭羞惱的不行,眼看又要撲過去,明蘭趕緊抱住她的胳膊,連聲哄勸道:「別理大姐姐,她最可恨了,近來仗著和大姐夫好的蜜裡調油,便來笑話妹妹們!」開玩笑,丹橘這個實心眼的,這回端上來待客的茶具,可是松溪御窯剛出的頂級珍瓷,滿府里統共就這麼一套,叫如蘭魯莽的摔上幾個,她哭都沒地兒哭去。

  華蘭見妹真惱了,才笑著來哄:「好了好了,彆氣姐姐了哦,昨日你姐夫弄到些口外的鮮蘑,熬湯入菜,都是味兒好的。回頭給你們嘗嘗。」

  如蘭見長姐服軟,這才悻悻然的鬆了勁道,明蘭卻想起一事,疑道:「咦,前幾日大姐夫不是才跟著仆寺主簿,替五城兵馬司挑馬去了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堪堪日前,華蘭還一臉思春少婦狀的跑來哀嘆『夫妻分離之苦』。

  「也沒什麼,昨夜你姐夫回了一趟。」華蘭力作出不在意的樣。這次懵懂如如蘭也聽出不對勁來了:「那仆寺的牧場離京城很近麼?」

  華蘭嫣然一笑,白皙的面龐便如染上了一層胭脂,輕聲道:「有幾個口外的販戶在那兒做買賣,你大姐夫瞧那些口蘑是上乘,便購置了些送回來。」

  明蘭心裡明白,故意怪聲怪氣:「叫個小廝押送回來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也這麼說,可你姐夫……」華蘭又是羞澀又是得意,但她生就磊落性,什麼話都說的大大方方的,「他一夜驅馬趕了來。也沒說上幾句話,又得趕緊奔馳回去,就怕誤了差事。」邊說著,她自己也笑了。

  「馬上趕幾個時辰,就為了見你一面?」如蘭匪夷所思,「姐夫沒見過你呀?」

  華蘭的聲音宛若漂在雲中,輕的幾不可聞:「他說,突然,就想見我一面……」

  作為已經聽過不少的明蘭,此刻很鎮定的捧茶杯看屋頂——華蘭果然是王氏的女兒,炫耀的天性磨滅不去。另,中年人談戀愛,確如老房失火,一發不可收拾,這對婚齡已界十年的夫妻,忽然雙雙墜入洶湧愛河,屬於比較罕見的偶發性大型火災。

  如蘭卻是頭一次見識,瞠目結舌的不行,前幾次王氏跟小女兒抱怨大女兒的種種不肖時,她還覺著王氏無理取鬧,這下她算是明白了。話說,華蘭眼下這幅愛的旁若無人,天上地下,難分難捨的模樣,確蠻欠揍的。

  「我和你妹夫也是恩恩愛愛的好夫妻,也沒姐姐這樣的,羞死人了!」如蘭想了想,又疑道,「那你還給姐夫納小?」

  華蘭橫過去一眼:「你姐夫常要往口外跑,天寒地凍的,沒個人燒熱飯端熱水,成麼?挑個老實本分的跟著上伺候,我才放心。當人人都似你一般醋性大?一聽妹夫要收通房,挺著肚就跑去雨中哭,虧得你身骨硬,才沒出事!」

  「哦,還有這事?!」明蘭精神大振,八卦來了!

  如蘭惱羞成怒:「別聽她胡扯!」

  姊妹連說帶搡,推推拉拉,笑鬧了好一會兒,明蘭又請出了邵氏,整治一桌席面,燙上些好酒,四個女一道吃吃笑笑,直到未時半,華蘭和如蘭才起身告辭,貴姐兒已困的不行,伏在喜鵲的背上,不住拿小拳頭揉著眼睛。

  姐妹一上了車,華蘭便趕緊靠到墊上,這幾日她心裡高興,便是喝了不少,這會兒酒勁上來,絮絮叨叨起來:「妹呀,聽姐姐一句話。回頭跟妹夫到了外頭任上,一定要謹守本分,別在公事上指手畫腳呀。那會兒你還小,不知道,娘在這上頭吃了大虧,聽了人家的好話,拿了人家好處,逼著爹辦這辦那……」

  如蘭靠著車壁,隨著軲轆搖晃的節奏,輕輕晃動,似是已睡著了:「姐姐放心,我不會走娘的老的。」這句話很輕很輕,也不知華蘭聽見了沒。

  ……

  邵氏孤寡清冷了許久,忽然熱鬧,華蘭如蘭又是開朗愛說的性,這頓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裡不住念叨著『你們盛家的姑娘真是沒話說,常邀來坐坐』云云。

  明蘭笑著陪半醉的邵氏一散酒氣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卻見團哥兒在炕上睜著大大的眼睛仰躺著,十分清醒的樣,明蘭很想裝作沒看見,趕緊轉身去午睡,可小肉團眼亮的很,一見了母親,立刻依依呀呀的,張開小手臂要抱。

  明蘭抱著兒一道躺到床上,滿身的酒氣,居然也熏不退小肉團,她只好邊拍邊逗他:「叫你睡時你不睡,不該你睡時,倒睡的沉。難得你五姨母來了,你眼都沒睜,現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個小混蛋不聽話……」

  想起適才姐妹間的私房話,她思緒慢慢散開去。

  也許華蘭才是古代貴婦的正常想法,給丈夫納個小妾,幫著伺候服侍,既圓了自己的名聲,又顯派頭,這年頭討幾房小妾就跟買車似的,有頭有臉的男人,沒輛上十萬的車,都不好意思出去見人,只要不出頭,不生事,完全無關痛癢。好比鄭大夫人,和鄭大將軍也算少見的和睦夫妻了,可屋裡還是有兩個妾室,五個庶女。

  盛家有些特別。

  由於林姓女士曾在盛家興起的巨大風浪,導致盛家女眷從骨里對妾室這種生物就有強烈的防備。當初袁夫人塞過來的那些女,如今已叫華蘭清理的一乾二淨,能留下的,不是純擺設性質的次,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蘭和華蘭還不一樣,她出生前後,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之時;親娘每日咬牙切齒呈巫婆狀,還有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華樣樣勝過自己,有父親疼愛,有得寵的生母,幾乎奪走了屬於她這個嫡女的一切風光。

  沒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經多麼受傷。今日姐妹人聚會,嬉笑閒聊,愜意之,可始終無人提及墨蘭半句,包括明蘭自己;她們願意忘卻,但不能輕易原諒。

  但如蘭也是幸運的,豆蔻年華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後,她終於會了收斂脾氣,還有——思考。家那個丫頭本就是自小伺候炎敬的,當如蘭有妊時,老以兒無人服侍為由,提出收那丫頭為通房,這原也是順理成章的。

  但如蘭頃刻驚醒,並當即意識到絕對不行。這種自小服侍的丫頭,就算主對她沒有產生過愛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觀的。重點是,她很難完全控制。

  如蘭前所未有的冷靜,沒有鬧騰,而是出了哀兵。

  從王氏身上,如蘭到娘家的威勢可以震懾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遠不能用來逼迫丈夫;而從林姨娘身上,她會了示弱,談感情,一定要談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個吃醋而茫然的小女,深深愛戀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變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麼規矩禮教,都忘諸腦後,只能像孩一樣,躲在雨中偷哭。

  炎敬果然大受感動,深覺自己生有幸,怎麼也不能辜負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親自動手發嫁了那個丫頭,之後連如蘭從自己陪嫁丫頭中挑人出來作通房,他也沒去碰。

  如蘭此役大獲全勝。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愛賢惠的妻,雖是心中般酸楚,卻因心疼丈夫沒人照料,強自忍著痛苦,給丈夫納小;在外頭人眼裡,這不是給丈夫納小了麼?怎麼能算是妒婦呢。

  老對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見,盛家陪嫁去的婆媳婦們也不是吃素的——納妾,一是為著嗣繁衍,二是為著伺候主,以康健厚道為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麼,怎不去青樓去挑?分了大少爺讀書進取的心,也不知老安著什麼心!

  氏本是務農淳樸之族,風言風語傳到族裡,連老妯娌老叔嬸們也憤憤不滿(族裡出個讀書人容易麼),都議論老是老糊塗了。老氣的不行,卻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個被捏著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蘭手裡,又怕她翻起什麼浪花來?!

  這麼多年的磕磕碰碰,記憶中那個漲紅了臉,捏緊了拳頭,卻永遠鬥不過聰明庶姐的魯莽丫頭,那個只會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麼用心計了。

  明蘭有些悵然,仿佛那最天真未鑿的一部分,也漸漸失去了。

  父系社會,男人們制定出條條框框,約束成一具繁複的模,女想要在其中生存,並生存的好,就必須放棄上天賜予自己的原先模樣。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錘鍊,或圓滑,或嬌嗔,或世故,或風情,把自己扭曲成適合這幅模的形狀。

  想著想著,明蘭忽然笑了。

  自己這麼幽怨叢生的為女抱不平,寶玉同一定不同意,作為男,他拒絕同化,所以只能去做和尚;想想這世上,不單女如此,男又何嘗能隨心所欲呢?

  顧廷燁也是斬斷了那個火爆任性的二郎,才成就今日的顧侯。

  還有那個溫柔俊美的少年,喜歡拿花瓣做書籤,迎著綿綿春雨朝自己微笑的男孩,聽說也快做父親了,如今行事愈發老道,很得幾位老大人的賞識。

  此時的他,再經過垂花枝下,怕是連連一步都不會停吧;把少不更事的,猶豫的,彷徨的那部分,生生切除;斷然拂去飄落肩頭的花瓣,堅定的往前走。

  官場堪如修羅道,妖魔遍地橫行,赤身趟過煉獄之火,不是燒成灰燼,就是煉成鋼……

  迷迷糊糊的醒轉,眼前卻是顧廷燁淡褐的面龐,眉角處的棱骨似一痕冷月般的鋒氣,凝重如墨,他不知何時進來,單腿跪在地上,雙臂半圈著自己,靜靜的注視著,眸幽深。

  「吃酒了?」男人的聲音沉沉的,好像小時候祖母的沉香木魚發出的敲擊。

  明蘭點點頭,腦袋還暈暈的,直覺的轉過頭,卻見小肉團頑累了,小胳膊攤成投降狀,呼呼睡的香,還踢掉了一隻厚襪,露出胖胖的小腳丫。

  「夢見什麼了,哭的這麼傷心?」他的指尖拂過她的面龐,帶著濕漉漉的水分。

  明蘭望著精美雕繪的床頂,忽的無端生出一股氣悶,轉過身去,拿背對著他,低聲道:「我忘了……」

  顧廷燁愣了愣,貼背抱過去,壓在她頸側,溫熱濕漉的氣息撲在她的肌膚上:「可是身不適?」

  明蘭不想說話,自顧自的把身體蜷成一隻蝦米:「沒有不適。」

  顧廷燁擰緊了眉頭,伸手扳起她的臉,猶自追問:「你姐姐們來吃酒,她們說什麼了,惹的你不高興。」

  大約是酒壯慫人膽,明蘭煩得不行,一把扯開下巴上的大手,使起性:「你打什麼砂鍋,你吃醉了酒回來,我何時問個沒完了?」他心煩的時候,她從不問這問那,只靜靜傾聽,或溫言開導,是多麼的善解人意呀。

  顧廷燁眼中卻冒出些興味,雙臂箍的愈發緊了,一迭聲的溫言發問。

  「你們姐妹吵嘴了?」

  「沒有。」

  「你大姐姐訓斥你了?」

  「侯爺叫我清淨會罷!」

  「你五姐欠你銀不還了?」聲音已帶著笑意。

  「你真討厭!」

  她什麼時候因為人家借錢不還就哭鼻了!明蘭氣的頭暈腦脹,酒氣往上涌,腦袋愈發拎不清,直恨不能一腳把他踹下床去!

  一個氣的渾身發抖,一個樂不可支,床角的小肉團依舊睡成大字型,小肚皮一起一伏的,酣然好眠,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真是天生好命。

  夫妻倆這一鬧脾氣,就鬧到掌燈時分,明蘭都不記得是怎麼吃晚飯的,就稀里糊塗被攆上床,胡天胡地一番後,顧廷燁又捉著明蘭去沐浴,之後居然還有力氣把小肉團抱了來。

  夜深人靜,梆敲過丑時,明蘭精疲力竭的抱著只枕頭,瞧著身旁的顧廷燁饒有興致的逗兒頑,白天睡的多,這會兒團哥兒又是精神抖擻,蹬著小腳丫鬧的十分歡實。

  「到底做什麼哭了?」他居然還記得。

  此刻明蘭已全然清醒,組織好思,言簡意賅道:「姐妹們都大了,漸漸著圓滑了,還不若小時候,大家胡亂打鬧呢?那才是真性情。」

  顧廷燁把快要伸進他嘴裡的兒的小胖手拔出來,笑道:「你這傻丫頭,人自是要大的,難不成小時候胡來嬉鬧,才算真性情?」

  他輕巧托起懷裡的小肉團,舉到明蘭面前,戲謔道:「倘若這小天兩頭闖禍,今兒打了東家的兒,明兒抽了西家兒的嘴巴,你覺著這就是真性情了?」

  小肉團樂的咯咯直笑,露出光禿禿的粉紅牙齦,上頭幾個剛冒出來的白點點,渾然不知此刻自己正被當做反面教材。明蘭腦海中立刻浮現那些紈絝弟的經典形象,皺起精緻的眉頭:「那怎麼成?!」

  「你知道就好。」顧廷燁颳了刮明蘭的翹鼻,「所謂真性情,乃是為該為之事,行當行之舉,嫉惡如仇,明辨是非。何時不懂事的胡鬧,也算作真性情了?」

  明蘭啞了半刻,小小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必藏著掖著,做想做之事……」

  「別扯。」顧廷燁打斷,正色教訓起來,「人生下來,本是懵懂無知,漸漸大了,道理,懂是非,明世情,自然就知這世上本有許多不可為之事。歲小兒,稀罕人家好吃的,伸手就拿,尚覺著有趣;倘七尺男兒,見人家財帛動心,也開口就要,這便是真性情了?明知人家隱疾傷痛,開口就說,毫不顧忌?」

  這麼說的話,人家西門慶也很真性情,偷人媳婦多麼雷厲風行呀。明蘭點點頭,心裡豁朗了不少,忽想到一事,要笑不笑:「那……打人抽嘴巴,不會是侯爺兒時的豐功偉績罷?」

  「獻醜了,過獎。」顧廷燁一點遲疑都沒有。

  好磊落,好光明,明蘭掃興的翻翻眼。

  嬰兒精力的爆發時間持續不長,被抱父親強壯的臂彎中,又蹬又顛的瘋鬧了半天,小肉團開始發困了,顧廷燁小心的把兒放平在床上,輕聲道:「言教不如行教,做長輩的,自己先得把身端正了,孩們才能好。」

  明蘭怔了怔,立時對他肅然起敬,眼前的男人忽然高大起來;誰說只有母愛偉大,那些為了孩,早早開始戒菸戒酒,努力鍛鍊儲蓄的爸爸們,也很了不起呢。

  「你別鑽牛角尖,外頭怎麼圓滑世故,都別放在心上。」顧廷燁撫摸著小肉團柔軟的胎髮,抬頭看著明蘭,定定道,「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處,就比什麼都強。」

  一家人。

  明蘭眼眶發熱,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

  ……

  揣boss的心思幾乎已成明蘭的習慣,可最近她有些吃不准顧廷燁了。

  她溫馴柔順,他不見得如何高興;她鬧脾氣,他也不怎麼生氣。好幾次,她明明言行無可指摘,面面俱到,他卻一臉她欠了他二吊錢不還似的臭臉;有幾次她近似無理取鬧的使小性,他反會很耐心,很體貼的開導她,哄她開心。

  真怪,以前這男人明明是很欣賞她的深明大義的呀。難道他改了口味,不再喜歡賢良淑德型,開始嗜好刁蠻重口味了?明蘭頓時感到,與時俱進的重要性。

  時日飛快,眼見一日賽一日的發冷,屋裡燒起了地龍,丹橘叫人搬出庫房裡的各色熏爐暖籠,一件件打磨鋥亮,搬進屋內,又親自擦拭明蘭愛用的琺瑯五彩小手爐和白玉手爐。

  針線上的做好了府里的新冬衣,僕婦雜役俱是一件厚棉冬襖,一件細棉薄襖,另兩條厚棉襖褲,眾人一摸到那噴香鬆軟的棉花和布面,即知這是上好的料,造價怕是要抵過尋常冬衣兩件。外院的管家,內宅的管事媳婦,俱定做一身京城名店祥雲齋的里外緞袍;伺候主的丫鬟,包括伶仃閣里的那位,按著各自等分,另有鮮亮簇新的綢緞襖發放。

  總管事郝大成特意到嘉禧居院中來道謝:「眾兄弟托我來給夫人磕頭,夫人待咱們下人厚道,咱們心裡都念著呢,以後定然加倍用心辦差。」

  過年前後的差事,最是油水豐厚,前段日,單銀絲細炭一筆,採買處就購置了上斤,明蘭早早留心耳目,果然不負眾望的逮住了幾隻碩鼠,或有貪了好處的,或有收了回扣的,其中手筆最大有兩個,一個私自昧下許多公中貨物,另一個則指定幾家店鋪購買,什麼次貨都敢進來,銀更是頂了天的虛報。

  這兩個管事的父祖俱是顧氏經年的世仆,底氣足,派頭大,稍有慢待,就嚷嚷著要去『哭爺』。明蘭張了許久的網,等的就是他們。屠二爺牛刀小試,兩下查了個底掉,明蘭揮揮手,笑容可掬的吩咐去拿人。

  趴在炕上的小肉團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好事,大眼睜的亮晶晶的,小桃很憐憫的摟摟團,他還不了解他親愛的娘;當年明蘭蹲在池塘邊,笑眯眯的等著肥魚上鉤,活脫也是這幅模樣。當然,那魚還是被吃掉了,熬湯,紅燒,酥炸……

  先直接問供,前頭那家很快認錯,服罪態良好,一家老少趴在地上鬼哭狼嚎了半天,老人家舉著棍棒親自痛打了兒一頓,苦苦求饒。明蘭決心大的原諒他們,並狠狠『恩典』一番,賞他們筆銀,然後全家放出府去。另一家卻是伶牙俐齒,裝著老實可憐,實則句句狡辯,還搬伺候過顧廷燁祖母的老出來要死要活。

  直待明蘭出示人證物證,那家辯無可辯,方才軟下去。對於這種刁奴,明蘭不再客氣,新罪舊錯一齊發作,或發賣,或打罰,因京城人多口雜,他們又多少知道顧家內情,為免後患,明蘭多留了個心眼,沒有貿貿然的攆人出去,都發落去了莊。

  都曾是威風八面的大管事,一家還能到外頭去開間雜貨鋪,置幾畝良田做小富之家,另一家卻是一擄到底,家中財物細軟都了個乾淨,不知以後如何了。兩種迥異的處罰,明軟實硬,舊府的僕婦下人俱是一震,愈發不敢小覷這位年少的當家夫人。

  天氣越冷,團哥兒越不快活。如今他正著翻身,上半身已能撲轉,雙腿也蹬的有勁,偏小屁股生的特別圓胖,沉甸甸的往後墜,小臉漲的通紅,最後還是沒翻過去。現下天冷,又被裹的嚴實,鼓鼓囊囊的活脫一隻小肥豬,不好動彈,難加倍,當然更難翻了。

  小肉團倒頗有幾分韌性,這日他吭哧吭哧的賣力半天,可嘆革命依舊只成功了一半。恰好小沈氏來串門,後頭還提著個大籃,說是叫明蘭瞧個新鮮玩意。原來小鄭將軍為怕嬌妻煩悶,特意弄了只剛斷奶不就的小乳狗,不過巴掌大小,淡黃的絨毛,微紅的花點,爪軟軟的,連牙都還沒長利,搖頭晃腦的十分可愛。

  別看人家腿短身小,打滾卻很利,一翻一個滾,再翻兩個滾,趴在炕頭的團哥兒本來看的正樂呵,瞧了這幕,莫名小嘴一歪,哇了一聲出來,哭的十分傷心,倒把小沈氏嚇了一跳,捂著胸口,訝異道:「孩這是怎麼了?」

  明蘭默默的——應該是,傷自尊了。

  晚上顧廷燁回來,發覺兒蔫頭耷腦,悶悶不樂,便問怎麼回事,明蘭笑著跟他了一遍,沒想顧廷燁居然憤慨起來——小沈氏怎能這樣呢?傷害孩感情了!她是不成心的。

  明蘭:……坑裡也中槍呀。

  小沈氏的報應很快就來了。

  因被嚇了一跳,回去就覺著胸口發悶,嘔著飯味吃不下東西,鄭府請大夫來瞧,竟被診出兩個月的身孕。小鄭將軍頓時樂成了尊彌勒佛,父母兄嫂也是鬆了口氣,小沈氏懸了好些年的心終於落到實處,朝著天際,合掌連連拜了幾下。消息傳入宮中,皇后賜下一大堆賞物,派嬤嬤,遣醫的,好一番熱鬧。

  不過也不全是好事,明蘭去瞧她時,小沈氏略帶憂鬱的告訴她:她的喇叭花叫抱走了,說怕對孕婦不好,現下成了她小侄女(蓉嫻的同)的愛犬,已改名為爆菊(某人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