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才得知,原來是懷抱的抱。抱菊——明蘭默了半響,還不如喇叭花呢。
臘月翩翩而至,絮軟如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裹著京城一片晶瑩雪白,偶然一日放晴,明蘭叫人放出幾隻小雞小鴨,抱著團哥兒站檐下笑看,雪地上果成兩行竹葉梅花。
銀裝素裹的帝都,幾家歡喜幾家愁,鎮撫司都尉劉正杰大人親率衛隊,拿了上斤的油炮炸開京津渡口的冰面,讓兩淮的船隊靠岸,然後親自護送車隊一上京。
足足四十條大船,裝成兩輛銀車,近八多萬兩銀,車隊綿延數十里,最前頭的車到戶部時,最後頭那輛還沒進城門——整個京城都沸騰了。
兩淮鹽案,皇帝大獲全勝,欽差手段凌厲,一氣摘了幾十頂烏紗帽,近家鹽商受牽連,不但收齊了今年的鹽稅銀,和去年虧空的兩筆款,還起出了多件陳年大案,待次年開春,皇帝再署專案審理,想來還能刨出不少銀。皇帝治國,與姓家過日也差不大多,手中有錢,心中就定,不論是充備武庫,整頓吏治,就都有底氣了。
月前顧廷燁提早得了諭旨,一待銀下撥,即可重操軍伍,補齊缺餉。
皇帝大宴群臣,雄心勃勃,立意明年要做出一番大成績來,滿朝武自是歌功頌德;皇后宣召京中以上的誥命夫人進宮赴宴,以下的眾恭人宜人等,也各有賞賜。
滿室的權貴內眷,來與明蘭攀交情的也不少,這個要應酬,那個得結交,這頓飯直吃的胃疼,虧得英國公夫人頗看顧明蘭,方順利應付過來。
「瞧你的年紀,怕比我女兒還小些,卻要當起一大家來,真是不容易。」英國公夫人生的面目白淨,說話溫和端莊,「那醃漬青梅的方,我叫人照著做了,我那丫頭吃著好,又開胃,又舒坦,還沒謝你呢。」
明蘭溫道:「是我自個兒愛吃的,也不知張家姐姐是否吃得慣。」
英國公夫人微微一笑,舉止間無形就生出一種貴氣:「你若空了,常去威北侯府走走罷。我那丫頭性悶,不愛說話,不過心眼倒實在,怕要煩你開解開解;唉,說起來,顧侯與我家姑爺要好,你和我那丫頭也當親如姐妹才是。」
明蘭聽的頭皮發麻,只得統統都應了,她再傻也聽得出英國公夫人的潛台詞:聽說你和小沈氏蠻要好的,麻煩你幫著調解下她們姑嫂,歐凱?
翌日是皇室家宴,就沒外臣女眷什麼事了,不過小沈氏事後報告:聖德後笑的很勉強。
「哈哈哈,皇上的位置越來越穩了,她如何笑的出來!」公孫先生朗聲大笑,吹著稀疏的鬍鬚不住抖動,間雜著幾聲輕輕咳嗽。入冬前某日,這老頭老毛病又犯,嵇康光著膀又唱又跳,結果風寒入體,纏綿病榻至今。
顧廷燁坐在床前,眉頭輕皺:「是皇上洪福齊天……先生,今後萬請當心身,您歲數也不小了,若有個好歹,豈不叫我等悔之莫及。」
公孫白石以拳頭捂唇,又笑又咳:「仲懷自打做了老,愈發沒趣了!人生幾何,對酒當歌。當初你行軍至皖地,天熱酷暑難耐,你帶頭跳入白茂河洗澡,沿河幾個村的小媳婦大姑娘……」話說到一半,生生打住,瞥了眼正在桌旁濾著藥汁的明蘭,老頭心虛的住了嘴。顧廷燁也輕咳一聲,有些不大自在。
几上千個青壯年,赤條條的露天洗浴,好壯觀的情景。明蘭肚裡暗笑,卻只裝作沒聽懂,端著藥碗輕輕吹著,岔開話題:「皇上倒是洪福齊天了,只可憐那位欽差大人,便是我等婦道人家,也聽說如今外頭人人都要參他呢。」
顧廷燁道:「那也是個書生意氣的,把兩淮官場攪了個底朝天,四的大員他說拿就拿,砍頭抄家,天王老也不怕,手段未免有些過,犯了眾怒。」
公孫白石眯著眼睛,搖頭道:「先帝爺在位時,前後也派過幾撥人去清查鹽務,倒是和風細雨,不欲多得罪人,下場又如何?兩淮官場盤根錯節,早已爛污成泥潭了,他又要趕在年前給皇上一個交代,不用霹靂手段,何以搗破這糜爛。」
顧廷燁苦笑:「這個我如何不知,前次我去兩淮,光天化日之下,就有死士敢來截殺欽差。唉,只是可惜了忠臣……」言下之意,頗有幾分唏噓。
「你當他是董安於,我瞧他卻是主父偃,或許更聰明幾分。」公孫白石捋須笑道,「他原不過一小小言官,科舉不顯,問不出眾,在朝中全無根基,偏心懷壯志,那該當如何出人頭地呢——只能兵行險招!明知這趟差事風險大,得罪人甚,也知事後定會遭人參劾;此人賭的就是帝心聖意!」
顧廷燁凝神一思,隨即透亮:「只要皇上記著他的委屈,念著他的忠心,何愁起復無望。」當今天性強悍,他就算得沉寂一段,只要仕途順了,連升幾個級也不是沒有。
明蘭聽的入神,連手中的藥碗燙手了都不知,插嘴道:「請教先生……倘若那位大人真是忠心為國,不計個人榮辱生死呢?」她自覺這話什麼不妥的,誰知引來老頭一通大笑。
顧廷燁眉宇間透著淡淡的自嘲,溫言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對於行走官場的人來說,怎允許一味把人往好處想,也天真了。
公孫白石笑著連連擺手,邊咳邊笑道:「夫人磊落正道,是我等把書讀歪了,落了下乘。」
明蘭紅著臉,端著藥碗慢慢走過去:「先生就別取笑我了,先請吃藥罷。」
「勞煩夫人了。」老頭苦著臉,壯烈就義一般,一仰脖喝乾了藥碗,直把老臉皺成了核桃仁,顧廷燁執侄禮,起身託了碗水來讓他漱口。
人又閒聊了會兒,催著公孫老頭躺下歇息,夫妻倆便告了辭,外頭滿目白雪,兩人沿著迴廊,慢慢走著,顧廷燁沉默了半響,忽道:「有件事,怕要你來辦。」
明蘭側頭而聽,顧廷燁繼續道:「公孫先生已年過半,可憐膝下猶空,咱們挑個服侍周到又好生養的丫頭,與先生為妾罷。」
「這是……侯爺自己想到的?」明蘭眨眨眼睛,怎麼聽都不像。
顧廷燁微嘆道:「先生豁達,從不將無後之事放在心上,……是師母來信了。」
公孫白石夫婦曾有一,可惜早早夭折,偏又逢大哥早逝,留下體弱的寡嫂和一堆年幼的侄兒侄女,是以公孫夫人只得接過家務,身兼數職,既要侍奉公婆,照料寡嫂,還得教養侄兒侄女,不得離家去與丈夫相聚。
公孫夫人幾次提議丈夫在外頭自行納妾,好延續香火,可彼時還不算老頭的公孫老頭已開始遊歷四海,少長期居於某處,當然顧不上生孩。此次她見丈夫隨顧廷燁上京,似有定居之意,又怕他推阻四再生變故,性叫公孫猛直接帶信給顧廷燁,請代為物色人選。
「便是要納妾,也該師母自行挑人,送上京來才是。」明蘭幽幽道。
顧廷燁微微一曬:「信上只說,鄉下地方沒什麼出挑人才,怕先生不喜。回頭我去問問先生,現今服侍的丫鬟中,可有他中意的,總要合先生的心才好。」
明蘭囧,覺得自己像拉皮條的,一個愛裸奔哈偶像的糟老頭還恁挑!
顧廷燁次日就去遊說,起先老頭還不願意,他的心愿是做個梅妻鶴的絕代雅客,不願有家室之累。不過顧廷燁鍥而不捨,時不時敲打幾句,從師母可憐一直說到不孝有,老頭漸漸動了心,以顧廷燁來看,小肉團大約也是好武勝過喜,不若他自己生個兒,從啟蒙教起,豈非大有成就感?當下,半推半就的答應了。
如此已是臘月中旬,薛先生預備返鄉過年,明蘭特意提前去送了年禮,又叫兩個女孩拜了個早年,回來後,明蘭便宣布放了寒假,可以暫時不用讀書了,兩個女孩歡呼著跑開去。
秋娘在後頭緊張的追著,好似一隻周到的母雞護著小雞仔:「慢點兒跑,慢點兒,外頭還積著雪呢,仔細摔了!」
明蘭微微而笑,她終於知道為何顧廷燁會說秋娘人還不錯了,鳳仙姑娘偶爾還撲騰些小花招,什么半夜唱歌,裝病要死之類,秋娘卻統共只有兩招,做針線,攔堵截。
幾次番被觸了霉頭後,她終於明白,顧廷燁是真的對她沒了心思,她也只好認命,漸漸斷了念想,轉而向著蓉姐兒。秋娘若真心待人,倒是一番實心實意,替蓉姐兒縫衣製鞋,陪她寫字背書做功課,手把手的教她女紅,還翻著花樣將小姑娘打扮精緻。關心她,愛護她,人心都肉做的,天長日久,兩人倒也有幾分真母女味道。
這女總算拎得清,是以紅綃走後,明蘭就做主將她抬做姨娘,又給置辦了幾桌酒席,叫她自請要好的姐妹來慶賀。那日中午,蓉姐兒特意趕回來一趟,只為敬秋娘杯酒,又拿自己積攢的月錢,給秋娘打了一枚沉沉的金釵,親自遞到她手上,秋娘頓時淚盈眼眶。
邵氏身邊的邱姨娘素與她要好,攬著她的肩膀,低聲道:「姐兒是個有良心,會念著你的好,你放心,有她在,你下半輩算有靠了。」
這消息傳入明蘭耳中,自是高興的,如果可以,她很願意好好對待這些多舛的女。
不過眼下,她還有別的煩心事,讓年輕輕的女孩給個老頭做妾,她總覺著實在不人道,糾結了幾日,心裡還是抗拒,誰知與崔媽媽說了此事後,卻被對方連笑聲。
「夫人想什麼呢,又不是逼良為娼,有什麼於心不忍的。公孫先生問人都好,歲數不算很大,主母又不在身邊,只要生下兒,以後就是按嫡算的,先生的家底都是他的,豈不比嫁個小廝下人強?您且等著瞧,待放些許風聲出去,看看有多少丫頭想著攀這個高枝。」崔媽媽鐵口直斷。
明蘭一愣,才想起公孫白石原來跟自家老爹差不多大,可那一臉風乾的褶,比之風采猶佳的中年美男盛紘,實在差遠。
照這番提議,明蘭往公孫先生住的小院稍放了些風聲,根據崔媽媽的說法,倘若不願做妾的,這個當口就會儘量避開些,若是願意的,就會加倍往前湊。
結果喜人。雖不是人人前赴後繼,卻也有幾個明顯殷勤了許多;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還有兩個沒了男人的年輕媳婦,尤其表現脫俗,肥而不膩,風而不騷。
事實擺在眼前,明蘭只得承認,這年頭,妾室屬於再正當不過的職業,靠本錢吃飯,按本事取酬。好罷,那就尋一個你情我願的,成就好事,只不知公孫老頭喜歡什麼口味,這皮條委實不好拉,明蘭又全無經驗,她此刻頗埋怨公孫老頭素日行止檢點,倘他跟某個小丫頭已煮出鍋熟飯來,這會兒只需補上票就成了,豈不便利?
糾結了兩日,明蘭漸有了定奪。漿洗上潘大娘的孫女,如今在公孫老頭院裡端茶送水,規矩老實,相貌清秀;打理林的金嫂,她的四丫頭幼時讀過幾日書,最是善解人意;還有連媽媽的大外甥女,沉穩周到,姿色中上……這些都是廢話,重點是崔媽媽已去探聽過,這些都是願意的。
明蘭正咬唇凝思之時,只聽一聲輕輕脆響,丹橘一臉心事,第四次打翻了炕几上的茶盅,紫金絲鏨的粉彩小蓋碗滴溜溜的滾動著,茶水都撒了出來。
「你今兒究竟怎麼了?魂不守舍的。問你又不說。」明蘭嘆氣道,看著丹橘手忙腳亂的收拾著,「有什麼事便說罷,在我跟前,你有什麼好遮掩的。」
丹橘從腰間抽出條帕,不住的揩炕几上的水,扭捏了半天,終於支吾道:「那……夫人,您……是在忙公孫先生納妾之事麼?」
明蘭點點頭,正待打趣兩句,卻見丹橘臉蛋上飛霞一片,羞澀難抑,她心頭猛冒出一個古怪念頭,大驚失色道:「莫非你想毛遂自薦?」
丹橘愣了愣,正想問『毛遂自薦』是什麼意思,只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脆冷靜的聲音——「不是她,是我!」然後簾掀起,一個窈窕俏麗的女孩挪步進來,不是若眉又是誰?!
明蘭眉頭一皺,沉聲道:「忘了規矩麼?哪個叫你聽壁角的!」丹橘慌忙跪下,連聲道:「都怪我,她……她……我叫她來的……」她本就心亂,此刻更是語無倫次,還是一旁的若眉鎮定,輕輕跪下,朗聲道:「夫人要怪就怪我罷,是我纏著丹橘妹妹,求她替我來說項的;只請夫人聽我把話說完,回頭我自去領手板。」
明蘭眯眼審視她,過了片刻,才道:「你說。」
「謝夫人。」若眉輕輕磕了一個頭,抬頭道:「左右不過一句話,我……我……」她一咬牙,「我願去伺候公孫先生!」
明蘭慢慢沉下臉色,然後輕抬了抬手,一旁的丹橘早臉紅成豬肝了,立馬一溜煙的閃了出去,屋裡便只剩下她們倆了。
「這是究竟為何?」明蘭語氣少見的嚴肅,「我尚記得,那年你親口說絕不做妾的。」
若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秀的面龐蒼白的嚇人,漆黑的眸里似是兩團火在燒:「奴婢敬慕公孫先生的為人,仰佩先生的問,願與先生為奴為婢,牛馬一生。」說著,又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望夫人成全。」
明蘭握住椅扶手,躊躇道:「你可知,我早就在為你們幾個打算終身之事了。」
要知道,主母陪嫁過來的和尋常丫鬟的前程,完全不能同日而語,尋常的,哪怕是邵氏身邊伺候的,至多不過嫁個上進的小廝或某管事的兒。
若眉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夫人待我們的好,奴婢心裡都知道。奴婢食了言,甘願折壽,受老天爺的罰,只求夫人成全。」
屋裡靜了下來,只聽得紫金銅爐里嗶剝作響的炭火,過了良久,明蘭才道:「你先聽我說兩件事,再作決斷。」
若眉抬頭望著她,秀目中滿是希冀的等待著。明蘭看看她,接著道:「先生的夫人,賢德淑慈,為公孫家操勞吃苦甚矣,可憐與夫婿分離半生,且膝下空空。是以,待定了人選,第一,我會將新姨娘的身契送往先生老家,交到夫人手上。」
明蘭幾乎能感覺到若眉停了下呼吸,她繼續道:「第二,聽猛少爺說,他大哥快討媳婦了,過幾年,待嫡孫媳婦進門,夫人興許上京,與先生夫妻團聚;待生下孩兒,姑娘也還罷了,哥兒定是由夫人撫養的……」
若眉額角抽緊,一陣陣的疼痛,她是水晶肚腸,心靈通透,怎麼會想不明白?
她是顧侯夫人的陪嫁丫鬟來的,適才那第一條,應是明蘭怕她仗侯府的勢,將來不把鄉下來的主母放在眼裡;而第二條,當是公孫先生愧對妻,怕孩兒將來不敬嫡母的緣故。
她忽苦笑,比起丹橘幾個,她可說於明蘭助益最少,情分最淡,只有明蘭對她有恩,她又怎會不知天高地厚……縱是豁出來求的,原也存了些指望,想著以明蘭的大,興許會放她身契,給她正經風光的辦一場——她一時有些患得患失。
「夫人,奴婢明白您的意思。」若眉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了,神情倔強,「奴婢會敬重先生的嫡夫人,絕不敢放肆不敬!倘有逾越,願天打雷劈!」
明蘭聽她這般口氣,心知再說無益:「我知道你的心思了,你……先下去罷。」
若眉又是重重磕了一個頭,倒退著走出門去;又過了一會兒,丹橘輕手輕腳的挪進屋來,滿面都是羞愧之色,囁嚅著不知說什麼好。
明蘭瞥了她一眼:「她不肯跟我說實話,你來說罷,她可是真心的?」
丹橘大鬆一口氣,趕緊連聲道:「您放一萬個心,她實是真心愿意的!咱們都以為她是看上外院哪個書生了,其實她根本瞧不上他們!」
「公孫先生可做得她爹呀。」明蘭失笑,「那她就看得上?」
丹橘一臉迷惘:「若眉倒是曾說……說過,公孫先生像她過世的慈父一般,和藹的叫人暖融融的……」其實她根本沒明白。
明蘭倒有幾分明白,不欲再多說什麼,既然若眉想嫁,那就嫁罷;根據那幾次送東西傳話,貌似公孫先生對若眉的評價也頗高,也好,也好。
待顧廷燁回府後,明蘭就把這事與他說了,顧廷燁聽的有趣。
公孫先生雖才高八斗,見識卓越,但到底其貌不揚,那稀疏的鬍鬚,那半禿的腦門,還有那若隱若現的老人斑——真愛居然說來就來?
明蘭也不勝唏噓,自覺道行尚淺,還不夠淡定。
因公孫先生還未痊癒,便將納妾之禮定於次年開春,一枝梨花壓海棠,別喜事沒辦成,倒把老命給送了;顧廷燁提議將若眉先送過去,有個貼心人細細伺候湯藥,他也放心些。於是若眉就像只快樂的小鳥一般,紅著小臉,撲騰著翅膀,歡快的飛走了。
「她究竟喜歡公孫先生什麼呀?」小桃半思不得其解。
明蘭覺著有趣,不答反問:「別說若眉了,說說你自己罷。你喜歡什麼樣的,可有想過?」
「想過的。」小桃點點頭,很老實的有一說一,「我娘常說村口的姚屠戶家好,叫我將來定要嫁個賣肉的,每殺一頭豬,就能賺半斤下水。」口氣堅定,一派雄心壯志。
明蘭險些嗆了茶水。
……
爆竹聲中,小肉團迎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新年。顧廷燁抱著兒站在外頭,震耳的隆隆聲劃破黑夜的寂靜,漫天的煙花五彩絢爛,把夜空點綴如白晝,團哥兒一點沒嚇著,還興奮的手舞足蹈。此次過年,顧廷燁立意要熱鬧大辦,不但府內扎彩披紅,裝點一新,還給滿府的下人賞雙份月錢,另有在過去一年中,做事得力的,另有加倍重賞。
明蘭又兌了滿滿四籮筐的銅錢,賞給府里的孩童做壓歲錢,一人一把,誰都不落空。
雖說此次過年,比之去年人更少了,但顧廷燁明顯心情好多了,站在祠堂中,親手為數十座牌位上香,以四張大桌拼合為一,上擺十六道全席,隆重祭祀;待邵氏走後,屏退眾人,他一手拖著明蘭,一手抱著團,對著老侯爺和白氏的牌位,站了許久才出來。
初一拜父母,初二拜岳家。邵氏娘家遠,不便回去;明蘭一大早去與她道了別,才與丈夫兒女出了門。團哥兒在乳母懷裡興奮的很,圓腦袋直想往車簾外去瞧,蓉姐兒卻是臉色發白,每每此時,她總覺得自己多餘,明蘭好言安慰著:「記得大姨母麼?待你很和氣的,上回還給了你一枚小金釧。她也有個姑娘,與嫻姐兒差不多大,回頭你與她頑罷。」
蓉姐兒硬硬的點點頭。
其實她多慮了。
作為嫁的最好的姑奶奶,明蘭帶去的庶女,哪個婆丫鬟敢怠慢,整個盛家可能會給蓉姐兒臉色看的,大約只一個王氏,不過她今日有兩個女兒和許多外孫要看,沒功夫來理她。
四個女婿一道來拜年,盛紘大覺面風光,不住的捋須微笑,顯是真的高興;上首的盛老也是紅光滿面,只王氏看向顧廷燁的眼神有些複雜,這要是她的親女婿該多好?
拜歲後便要發壓歲錢,華蘭家最有賺頭,獨得份。小團這回也落個盆滿缽滿,明蘭舉著他的兩隻小肉拳,好似小狗狗一般給長輩作揖,眾人瞧的有趣,都是大笑。
盛紘長篇大論的訓誡,說到『闔家美滿,孫昌盛』時,王氏終於忍不住了,對著明蘭板臉:「幾個姑娘里,只你沒婆婆在身邊,別仗著是自己當家的,沒有長輩管束,就任性胡來;若是亂了禮數,就是別人不說,我也要責罵的。」
明蘭心中苦笑,也懶得分辯什麼,王氏卻愈發起勁:「身邊也沒個老人提點,看著你是輕省自在了,可實則卻不成體統。明丫頭才多大,能知道什麼,偌大一個家怎麼料理的過來,到時鬧了笑話……」
竟當著眾人的面數落起來,顧廷燁斂了笑意,華蘭細心瞥見了,心知不好,正要插嘴時,卻聽一聲輕響。原來是老把手放在茶几上,腕上的佛珠與桌几相叩,盛紘一回頭瞥見嫡母臉色不妙,連忙打斷王氏:「你胡謅什麼,明丫頭何時鬧過笑話!」又笑著對顧廷燁道:「你岳母是操心的命,想多了些。」
王氏咬牙暗恨,一轉眼瞧見墨蘭,又故作關心的笑道:「墨丫頭呀,你們姊妹出嫁這些年,如今只你還未有息,真叫我放心不下呀。」
墨蘭站在最側邊,不聲不響的抬起頭,斯微笑:「勞掛心了,不過的話,女兒不敢苟同,只要是夫君的骨肉,哪個不是我的兒女。」
盛紘大覺女兒深明大義,連連點頭,王氏被頂了回去,皮笑肉不笑道:「話雖如此,可到底以嫡出為好,我說姑爺呀,你可別冷落了我家姑娘呀。」
一旁的梁晗站不住了,臉上不虞,墨蘭不急不忙的微笑:「說的什麼話,夫君待女兒好,實是女兒生有幸。至於兒女之事……」她微泫的望了眼梁晗,低聲道,「大約是女兒沒福氣罷。」梁晗心生感激,滿懷憐惜的看著妻。
王氏還待再說,盛紘重重的拍了下桌,沉聲道:「你還有完沒完,好好的年節,你非要鬧出些不痛快來!」王氏眼眶一紅,又要反唇,炎敬心明眼亮,心知岳父岳母不和已非一日,趕緊出來打圓場,笑道:「岳母心疼閨女,看女婿總是不順眼的,岳父莫怪;便是如我這般難得的好女婿,岳母還時常數落呢。」
如蘭抿嘴嗔笑道:「好不要臉,你算哪門好女婿?自吹自擂罷。」
眾人哈哈一笑,王氏這才緩了神色,盛紘也吐出一口氣。老冷眼看著,淡淡發話道:「我是清淨慣的,你們頭也磕過了,年也拜了,這就出去罷。」
盛紘連忙起身告罪,連聲自道不孝;待眾人從壽安堂出來後,盛紘領著四個女婿往外院去,女眷們則往內堂去吃茶。
華蘭一坐下,便叫莊姐兒與蓉姐兒相見,兩個女孩相互斂衽行禮,抬眼一看,一個秀氣天成,端莊甜美,一個濃眉大眼,英氣勃勃,兩人頓生好感,便挨著坐到一處說話。
莊姐兒比一般女孩心性更為成熟些,待人十分友善和氣,聽蓉姐兒說起薛大家課堂上的事,甚為神往,直聽的津津有味。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投機,過不多會兒,便手拉手走去庭院了。餘下幾個孩,都由劉昆家的領到廂房去玩耍。
柳氏挺著大肚站在一旁,替王氏和四個大小姑張羅茶水點心,明蘭心有不忍,便道:「嫂趕緊坐下罷,你都有身了。」
王氏撇撇嘴:「哪個又沒生過孩了,這金貴的,多站會兒也不見得要緊。」
明蘭回頭訝異道:「大肚時,也常站著伺候祖母麼?」眼神很真誠,很崇敬。
王氏被噎住,還不出嘴來。華蘭仰天嘆息,這雖是自己的親媽,但她真的不想幫她呀,明蘭也不乘勝追擊,只有些奇怪的略看了眼墨蘭,她也沒幫柳氏。
還是柳氏出來笑著解圍:「大夫說,站站走走也是好的,別過了就成。對了,我正要謝六妹妹呢,上回你送來的魚鯗,我吃著好。就著它,我能吃幾碗飯呢。」
明蘭欠欠身,笑道:「是祖母說嫂想吃些重重的海味,我才想起它來的,南邊人自己曬制,風味頗美,嫂若喜歡,我那兒還有。」
「你怎麼不送我呢?」如蘭歪著頭,有些不悅。
明蘭轉頭白了她一眼:「少來!你那會一點味兒也聞不得,可憐姐夫為著你,在屋裡都不敢研墨。我若真送了魚鯗過去,你還不得刷洗整間屋呀!」
如蘭甜甜一笑,也不還嘴。
沒說幾句,王氏就氣悶的不行。想數落柳氏吧,人家早爐火純青,全當沒聽見;想數落墨蘭吧,人家技術高超,基本討不到便宜;想數落明蘭吧,華蘭又護的緊。她一橫脾氣,性硬拖著華蘭如蘭到裡屋去說私房話了。
目送著那母女人離去後,柳氏笑吟吟的回頭道:「兩位妹妹,不如去我那兒坐坐;我娘家送來幾好茶,你們嘗嘗,若有喜歡的,帶些回去。」
明蘭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便起身隨行,墨蘭挑了挑嘴角,也跟著去了。
由於某些可知的原因,明蘭小時候倒是常去長柏處,送雙鞋順本書什麼的,可長楓的小院她卻從未來過。今日一見,覺著里里外外都透著清雅端莊,景致大氣,毫不矯揉造作,不知是長楓的味本來就好,還是柳氏的功勞。她們個去時,正好碰上從外頭回來的長楓;因柳氏有孕,他今日只好自己去岳父家裡拜年,磕過頭後,說了會話就回來了。
「爹娘身體可好?」柳氏微笑的望著丈夫。
長楓習慣性的去扶柳氏,安頓她坐下:「都好,娘的風寒應已大好了,與我聊了兩盞茶的功夫,一聲都沒咳;爹爹要捉我下棋,虧得你大姐夫解圍,我才得以脫身。」
「爹爹也是,就那臭棋簍,還就愛找姑爺餵招。」柳氏的聲音忽然變了,既俏皮又溫柔,春風拂面般的叫人舒泰。
明蘭轉頭看看墨蘭,她的臉色不很好看。
「若不是應了你要早些回來,陪爹下幾手也無妨。」長楓一如既往的溫存體貼,不過似乎有什麼變了,明蘭說不上來。
長楓轉頭道:「四妹,六妹,你們來了。」
墨蘭輕哼了一聲:「你才瞧見呀,還當你眼中只有媳婦一個呢。」
「你渾說什麼呢。」長楓笑著,不以為忤。
「既然哥哥嫂嫂都在,那正好,我有一事要說。」墨蘭忽然正色,目光逼視著長楓,緩緩道,「如今爹爹對哥哥愈發滿意了,老也喜歡嫂嫂,既如此,哥哥嫂嫂為何不想個法,把姨娘接回來。難不成哥哥只顧自己過的舒服,就不理姨娘死活了?」
長楓面紅過耳,張口結舌的言語不出,求助的目光往妻身上靠,柳氏不慌不忙的笑了笑:「瞧四妹說的,倒像說你哥哥是個無情無義之徒了。」
墨蘭冷冷一哼,撇過頭去:「我可沒這麼說。不過姨娘生了我們兄妹,焉能忘卻?我是出嫁女,沒有法,可哥哥卻是男漢,為何無有作為?!」
字字句句,咄咄逼人,長楓無言以對,只能去看妻。
「相公是男漢,可正因是男漢,就更知道,有所為有所不為!四妹妹飽讀詩書,怎麼連這個道理也不懂了?」柳氏扶著肚站起,自有一種威嚴。
「姨娘對相公有生恩不假,可在姨娘上頭,還有老,老爺和。難不成為著姨娘一個,就罔顧對老,老爺和的孝道了麼?!」柳氏侃侃而談,朗聲辯駁,「自我進盛家門後,每季均往莊上送衣裳吃食,來人也時時回報,姨娘的日雖寂寞了些,可並未吃苦!這又何來『不理姨娘死活』之說?」
墨蘭豁的站起:「嫂好辯才!那般死氣沉沉的熬日,與死了有什麼分別?!」
柳氏輕輕一笑,直視著墨蘭,「姨娘做了錯事,當然得受罰。」
墨蘭怒目:「你——」又轉頭怒瞪長楓,「你!」
長楓微微一縮。柳氏搶上前一步,柔聲道,「當年之事,相公已與我都說了。唉……說句不恭敬的,姨娘確是不當。四妹,你也是為人妻,為人母的,難不成你覺著姨娘做的對?」
她緩緩撫上自己的肚,「婦人,以夫為天,女兒,在家從父;這是漫了天也能說過去的道理。我不如四妹妹讀書多,只知我與孩兒,一切盡要仰賴相公,聽從相公。」
這話對著墨蘭說,柳氏的目光卻看著長楓。明蘭側頭望去,只覺得柳氏的目光充滿了信任和依賴;便是個武大郎受了這目光,怕也自覺成了偉丈夫;何況長楓這等憐香惜玉的。
墨蘭面色陰沉,忿忿瞪眼過去,過了半刻,她忽而憂傷:「嫂嫂深明大義,就算姨娘錯了,這處罰也該有個頭罷。總不成,此後我們母人,永不得相見了……」她忍不住輕聲泣道,「哥哥,你不記得小時候姨娘多疼你了麼?哥哥好狠的心呀!她縱有千般不是,萬般不好,我們也是她的骨肉,怎麼這般棄她不顧!」
長楓被她哭的心裡難受,急急道:「怎麼會不顧呢?你嫂早與我說好了,如今老,爹和都在,姨娘是不能回來的。若有一日分了家,我和你嫂,自會盡孝的。」
墨蘭心頭一冷,頓時火冒丈。似盛氏這樣的官宦人家,必是要等父親亡故孫才能分家的,可盛紘身體素來康健,待幾十年後,還不知誰熬得過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