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醫祖傳本事,專攻外傷內燥,止血急救,筋骨調養,是一干武將最常光顧的醫。丹橘隨著外院管事一道出門,請到林醫後直接去常家,一直到燈上黃昏之時,丹橘才回來。
「夫人放心。年哥兒瞧著兇險,卻無大礙的。」
年哥兒並非一般手不得抬肩不能扛的讀書少年,當時馬車一有傾翻,他立即撐住車壁,一躍而出,性只受了些皮肉傷,頭,胸,腹等要害並未受創。
明蘭又想起一事,急問道:「那手呢,腳呢?」古代官場沒有殘疾人保護條例,倘若儀表有損,那一輩都上不得台面了。丹橘苦笑一聲:「腿腳倒無事,只是手臂……林醫說,右臂上肱骨裂了,左手腕也折了些。」明蘭一顆心高高提起,讀書人怎能傷了手!
她忙問:「那可能治好?」丹橘上前一步道:「夫人別急。我看著林醫給年哥兒矯了骨頭,上了藥,又綁縛了夾板。林醫說了,年哥兒年紀小,身量未長足,骨骼也未長牢,只要好好將養,仔細調理,待回頭好了,一點礙處都不會留的。」
明蘭這才鬆了口氣。當下叫外院大管事拿了個二兩的銀封去林府,又說了許多恭維懇求的好話,道那位是顧侯母家如今唯一的老人了,萬請多加費心;林醫推辭了半天,方收下,並許諾一定常去複診。明蘭又叫帳房撥了五兩銀,送去常嬤嬤處,以後不論購買藥材還是支付診金,能寬裕些。
「跟嬤嬤說,叫她別急,要什麼儘管來取就是;若銀不夠,打發人來說一聲,自家人,不要客氣。」明蘭殷殷叮囑去人,「叫嬤嬤別惦記我這兒,好好照看年哥兒才是正理。」
待人散去後,明蘭坐在錦榻上發怔,不知何時醒覺過來,發現唇麻痛,原來是咬的厲害了,她忍不住發恨,最好別叫她知道這事故和她們有關係,不然她非把這茬找回來不可!教教她們什麼叫《未成年人保護法》。
次日一早,明蘭就使人殺雞燒酒放鞭炮,因顧廷燁不在,只好請廷煒代而祭之。
略事典儀後,便是開席吃酒。兩桌男丁席面設在外廳,女席設在裡頭的小花廳,小輩孩們又另設兩桌。自分家後,顧府男丁久別重逢,人人各自心思。
五老爺眉頭緊鎖,杯中的美酒嘗起來卻如黃連。他大半輩都在兄長羽翼之下,一朝離了庇佑,才知世道艱難。原以為長廷煬雖天資平庸,但好歹為人老實,也不失君之風,沒想卻是個貪花好色的腐朽之徒,他院裡的媳婦丫鬟沒一個不上手的,花錢如流水,滿京城的青樓趕著去做火山孝,真真辱沒斯,敗類之。以前是大哥兜著,大嫂瞞著,老妻護著,他一無所知,如今卻……他一眼瞪過去,顧廷煬深懼父親,手一哆嗦,一筷香醋萵苣肚絲便落在席上,一旁的廷狄卻絲毫不知,猶自和廷煒推杯換盞。
說起這次,五老爺又是一陣黯然。原想著廷狄精明能幹,堪為家中樑柱,誰知自家關起門來過日,才知廷狄活脫脫算盤精投胎,凡事不關己則已,一有觸及本家利益,便是錙銖必較。計較他兄長狎妓揮霍也罷了,沒想如今連老父的斯消遣也剋扣上了。
老二夫婦倆拿著帳冊分析的頭頭是道——家裡統共進項多少多少,要花銀的地方多少多少,將來還要出銷多少多少,因此需要量入為出……他聽的頭皮發麻,可既知實情如此,不得不忍痛遣散一大半的清客,至於添購古籍名硯珍墨等,也只好斟酌減少了。
五老爺嘆著氣,舉杯敬了身旁的四哥一杯,酒入愁腸,四老爺也跟著一道嘆起氣來。
長就不用說了,老實巴交還愛聽媳婦話,自己有些不大正經的愛好,也不像小兒那麼配合,多少指使不動。連他想票個戲,兒都拉長個臉老大不樂意的。可是除了他,自己又能去依靠哪個?小兒倒是與自己志同道合,可惜,明明是敗家的命,楞想做商業奇才,落下一屁股的虧空要老父來填!從去年理到今年,還不知有多少爛頭帳要清。
這頓酒喝的淒風冷雨,只廷煒依舊輕鬆跳脫,旁人概無心思。
與之相比,裡頭的女桌倒還熱鬧些。甫一落座,明蘭就愣住了;明明是家宴,卻見夫人親密的攜著康姨媽過來了,又叫跟來的兆兒去顧家姑娘那桌吃酒。
夫人神色自若的向妯娌小輩們介紹康姨媽,並道:「是明蘭的姨母,今日恰巧無事,我便做主給請來,人多也湊個熱鬧。」康姨媽微笑的斯大方:「是我唐突了。」四老微瞥了默不作聲的明蘭一眼,很快隨著五老一連聲附和,熱烈表示歡迎。
因分了府邸,四房五房算是客,而朱氏邵氏照例要服侍布菜,卻叫夫人叫免了,眾女眷顧著長幼尊卑,便分桌而坐,夫人並兩位妯娌和康姨媽一桌,明蘭等媳婦一桌,另為嫁的姑娘們一桌。屋角遠遠設著幾處冰盆,每處都只侍立著個小丫頭,拿大蒲扇緩緩送些涼風過來,廳前又設了女先兒唱曲,加之菜餚清口淡雅,也頗可待客了。
酒過巡,曲兒也唱完了,姑娘們攜著手下去頑了,只康兆兒被夫人叫去桌邊說話,眾女眷有些東倒西歪的談開了。
「今兒,我敬煊大嫂嫂一杯!」狄二拉著煬大一道舉杯,「聽聞征大侄差當的好,連伏老將軍都誇了呢。」她一飲而盡,煬大也掩著袖飲盡了酒,只聽狄二坐下後,又笑的擠眉弄眼,「回頭若是大侄好事近了,可別遮著掩著哦!」
煊大並不說話,可言笑之間掩飾不住得意之情,邵氏見了不免疑惑,狄二幫著丈夫料理五房在外頭的產業,耳聰目明,想來定是有些風聲了;她和氣的笑道:「莫非真叫她說中了,大侄的親事有著落了?」煊大笑而不答,狄二往嘴裡夾了一筷櫻桃裡脊肉,笑道:「我可多嘴了,不能再說,不能再說了……」
邵氏猶自糊塗,還是朱氏機敏,一轉念間,便笑道:「莫非是伏老將軍家的閨女?」
煊大抑制不住眉飛色舞,一旁的炳二心裡酸的緊,卻又得討好長嫂,連忙道:「別這麼說,還沒影兒的事呢,人家姑娘的名聲貴重!」煊大笑的暢快之,輕瞥了明蘭一眼,卻道:「我弟妹說的是,大家吃菜,吃菜!」
桌上各妯娌神色各異,明蘭低頭而笑,別人不知道,她卻是早得了信的。
那桌上的夫人聽見了,對著康姨媽微微挑眉,康姨媽也回了一眼,兩人心領神會後,夫人忽對著四老和五老嘆道:「唉,你們倆真是好福氣,兒孫滿堂,如今眼看著連曾孫都快有了,我們這房如今還冷冷清清的。」
四老心頭一動,只笑笑卻不說話,五老不知所以的接過話來,笑道:「你且耐心些,廷燁廷煒都年紀輕著呢,回頭給你生一大窩。」
狄二趕緊去看邵氏,只見她果然低頭黯然,心中暗恨婆婆不會說話。
夫人微微垂下眉尾,憂道:「旁人也就罷了,廷燁卻是咱們顧家的頂樑柱,他的嗣如何能不多些。每每想起這些,我都覺著無顏去見老侯爺。」
這話一出來,氣氛驟然冷了下來。聰明人也就罷了,連五老也覺著不對勁,四下窺眾人的臉色,不再言語。
只康姨媽絲毫不覺氣氛有異,還笑著去挽夫人的胳膊:「我和你投緣,真想替了你的苦處去。」夫人反挽過她的手臂,萬分親昵道:「你若真心疼我為難,便成全我一事罷。」
「別說一事,便是事千事,我怎會不依你?」
夫人轉頭瞧了康兆兒一眼,逕自道:「你這閨女我喜歡的緊,不若就給我們顧家,我做主,許給我家廷燁做了二房,若能為我家開枝散葉,我定把她當心肝肉來疼惜!」
康姨媽故意看明蘭一眼,笑道:「成呀。你瞧得上她,是我家兆兒的福氣!」
一旁的康兆兒恨不能把頭垂到胸口去,整張臉羞熱的似紅布。
眾人看著這兩人做戲般的你一言我一語,不由得面面相覷,最後的視線不免都落在明蘭身上,只見明蘭神色如常,慢慢夾了片醋溜白菜吃著。
康姨媽看著明蘭,加大聲量:「我是一千個一個願意的,就怕我外甥女不肯!」夫人頭都沒轉一下,笑道:「怎麼會?我這兒媳的脾氣最好不過,怎會拈酸吃醋?!」
「這倒是。」康姨媽接上道,「白石潭賀家知道吧,那家老就最喜歡我這外甥女,恨不能討回家去做媳婦,明蘭親事沒定之前,賀老天兩頭往我妹妹家跑呢。」
她一邊說,一邊用力看著明蘭,隱露威脅之意。
正午日頭漸落,一片陰雲遮蓋了天空,天地間似乎陡然涼快了許多,倒能聽見窗口吹進來絲絲涼風,眾人皆緘默,只煊大和邵氏擔憂的看著明蘭。
明蘭終於吃完了那片醋溜白菜,根嬌嫩纖長的手指穩穩放下筷,好整以暇的拿食巾拭嘴角。康姨媽有些沉不住氣了,對著明蘭道:「外甥女,給句話吧,你倒是答不答應?」
明蘭慢慢放下食巾,順手還鋪平在桌上,臉上擺著微笑:「其實,今兒我也有件事要說。本想私底下說的,既然在座的都是自家人,夫人又跟姨母好的這樣,我也不必躲閃了。」
夫人眼神忽閃一下,立刻隱去利光。
明蘭慢悠悠道:「年前一日,原錦鄉侯馬家上門來求見。這般獲了罪的人家,我是不願見的,只叫管事去敷衍,誰知人家卻說,望我家看在兩家交好的份上,周濟些個銀。還說,在獲罪前,馬家幾位少爺小姐都是夫人的座上常客,尤其是原世馬玉,自小和廷燦妹妹一道頑,夫人喜歡的跟什麼似的,恨不能招作女婿……」馬家人上門純屬胡扯,人家根本沒來,落魄人家有幾個夠膽來找碴的,一切都是屠虎打聽來的。
說到這裡,在座眾人都明白了,夫人臉色慘白成一片,手指緊緊攥著桌巾。明蘭看她的臉色,輕輕一笑,繼續道:「這年頭打秋風的多了去,哪個會信他們。我只叫人傳話,說交好人家女來往本是常事,紅口白牙沒個憑證,豈不是訛人?那會兒廷燦妹妹正跟公主府說親,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拿了些銀,打發人走就完了。」
夫人艱難的出了一口氣,強笑著:「你做的對。」她也知道馬家人並沒有上門,但是明蘭既已知道了這事,那就能拿做把柄了。她只能道,「大人們交好,兒孫們便免不了一道頑,親事卻不可輕議,沒的落了口舌。」一邊說,一邊頗有深意的看了康姨媽一眼。
康姨媽心下明白,對明蘭笑道:「誰說不是,婚姻大事的確要慎重。姨母適才也輕狂了,你兆兒表妹也不是衝著名分來的,能做個妾室,能服侍你和外甥女婿便很好了。」
明蘭依舊搖頭,用人人可聽見的聲音道:「還是不成。二房不成,妾室也不成。」
康姨媽虎得立起來,大聲道:「我妹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妒婦來!」
明蘭笑的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道:「姨媽,您不知道吧。這顧家門裡,若是不給夫婿納妾便算妒婦的,那外甥女絕不敢擔此殊榮。」她笑彎的眼睛去看夫人。
「剛進門那會兒,我也覺著稀罕來著。明明我那公爹是長,娶妻又早,怎麼到了到了,反是大房的兒女年紀最小呢?」
「你敢妄議親長!」夫人沉聲道。
「明蘭怎敢?!」明蘭大驚小怪的捂著胸口,「我是夸爹爹呢。滿京城去打聽,哪有像公爹這般情深意重的男兒,為著夫妻情義,硬是等了近十年,才得了大哥哥呢。」
既然要撕破臉,她也不是怕事的,平日裡讓著她們,還真蹬鼻上臉了!
夫人面色發紫,氣惱異常,明蘭轉頭笑問:「五嬸嬸,這事你是最清楚了。當初公爹為何不肯納妾呢?」五老臉色尷尬,她當然知道內情,當初她還用這事拿捏過五老爺,不許他納妾摸通房來著;當下,她只能支支吾吾道:「是大哥自己不願意。」
明蘭立刻回頭,直視著夫人:「莫非侯爺私底下來跟您說過,他想納妾?」
夫人惱怒,差點破口而罵,忽想起原先盤算,治好壓住了怒氣,放緩聲音道:「看你這孩急得什麼樣兒!正經男兒,不是忙於讀書功名,就是當差辦事,哪會自己開口要納妾的。多找幾個人來服侍,還不是賢惠的來拿主意。我知道你的心事,旁的人進來你不放心,可兆兒是你自家表妹,有什麼不放心的?聽娘勸一句,為著你的名聲,就應了吧。」
要說不生氣是假的,明蘭只覺得胸口漲漲的,一口氣憋得難受,可越是這種時候,越要冷靜,明蘭搖搖頭,堅決道:「就因為是姨母的女兒,才絕對不成。」
其實她對納妾早有準備,她甚至可以自己去挑人做妾,男人想變心,攔也攔不住,但人選決不能扎手,不能無法管束;康家女,既是親戚,又是王氏的娘家,她決不能鬆口。
「你什麼意思?」康姨媽尖叫著,夫人也吃了一驚,顫顫道:「這,這可是你姨媽呀!」
「她是您請來的客人,可不是我請來的。」明蘭繼續搖頭,「若不是您,我是絕不會請姨媽上門的,越少見越好。」撕破臉就撕破臉!
「你,您……」康姨媽宛如一隻炸了毛的老狗,指著明蘭說不出話來,這次連四五兩房的女眷也有些不滿了,怎可這樣說話呢。
明蘭抬起頭,看了眼四周用譴責目光看自己的人們,有條不紊道:「您不是一直奇怪,為何我總不願見姨媽麼?您還責備我對姨母不夠恭敬。實則,事出有因。若您仔細打聽,就會知道,往日康姨媽去我娘家時就很少拜見我祖母。尤其是自打崇德二年起,康姨媽就再未拜見過我家老。」
眾人心頭疑惑,目光轉向,一齊注視著康姨媽。
「因是我祖母吩咐過,以後不許康姨媽上門來。來了,她也不見。」明蘭補上解釋。
廳里一時譁然,個人吃驚的表情形形色色;夫人和康姨媽處於呆滯狀態。尤其是康姨媽,像不認識似的看著明蘭,那個溫忍氣的小庶女,怎麼今日這樣了?!
「都說家醜不可外揚,可如今夫人拗到了這份上,我也顧不得羞了。請眾位嬸嬸嫂嫂給評評理。」明蘭從袖中抽出帕,輕輕擦拭眼角。
「我祖母為人雖嚴厲些,但這般得罪親戚的話,也是不會輕易說的。實在是……唉。」明蘭一臉為難,「祖母說,康姨媽性歹毒,無半分慈悲之心,只一味算計害人,實非正人君所為。姨媽手中送掉過多少性命,真是說也說不清。只我祖母知道確鑿的便四個,五年前藥死一個,兩年前尋釁打死一個,就在年前康府有位妾室,一屍兩命的叫人抬出去的。」
廳中一片涼颼颼的,眾女眷一臉驚訝,五老最是掩飾不住,張大了嘴發愣,她再不講理,也不曾做過這等傷天害理的事。
「你,你血口噴人!」康姨媽叫的異常尖利。
明蘭不急不忙道:「姨媽找我家幫忙,一會兒要遮掩,一會兒要應急,老雖不過問,卻哪一件不知道的。真要理論起來,那也能說出來。」其實這些又杜撰了,依舊是屠虎打聽來的線。
康姨媽狠狠瞪著明蘭,目光中直欲射出利劍來,卻不能反駁,因句句戳中她的隱患。
明蘭不去看她,繼續演戲,半哭道:「祖母說,我家與姨媽是親姐妹,那是脫不掉的親情;沒法,不能見著不幫。可我是隔了層的,難不成要叫顧家也沾上甩不掉?!」
結論出來,以五老為首的眾女眷一齊去看夫人,目帶鄙夷之色。眾人心中都思忖著:這種貨色的歹毒婦人,你竟當了至交好友,物以類聚,想來你也不是個好的。自來就是嫡親婆婆也不大插手兒媳婦房裡的事,你這後媽這般殷勤,軟硬兼施,肯定沒安好心。
更有那思緒敏捷的,如煊大和狄二互看一眼,心中皆道:夫人一貫扮好的,如今竟連臉面也不顧了,執拗如此,怕是有什麼大舉動。
夫人和康姨媽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她們事先計算過許多情況,但怎麼也料不到明蘭會來這麼一招『家醜外揚』,性把康姨媽的名聲搞臭。這叫她們一時不知如何接手。
五老不加掩飾道:「納不納妾,是你房自己個兒的事,咱們不便過問。」說著便要告辭,夫人一看情勢不對,趕緊給康姨媽打了個眼色。
康姨媽一咬牙,她也顧不得臉面,只能使出最後的招數,左右不過捨出去一個庶女。她搶在五老起身前,猛然立起,大聲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外甥女,我這做姨母的是再不敢跟你對嘴了。」又對著夫人,故作惱恨道,「你之前好言好語跟我說的如何?現下,康家都知道兆兒要給你家侯爺做小,我是沒臉把她領回去了。要死要活,你們顧家給句話罷!」
說著甩袖就走,大跨步走出廳外,攔都攔不住,竟把兆兒就留在顧府了。
五老僵在半道,看看明蘭,又看看兆兒,兆兒捂臉大哭著縮到一邊。夫人飲泣道:「這可怎麼是好?都是我的罪過,這豈不是把好端端的姑娘往死里逼麼!」
煊大看了眼明蘭,又看看朱氏,動動嘴唇,似想說什麼,夫人又道:「康家也是名門宿族,家中的姑娘也不是尋常給人做小的,只我們廷燁還多少配得上呀!」
煊大嘆了口氣,不說話了。
「好端端的一頓酒,毀了。」
明蘭托著後腰站起來,神色淡淡道,「人是您請來的,您做主吧。我乏了。」
……
回到嘉禧居後,明蘭終於抑制不住心中憤怒,狠狠砸了一個杯,撫著起伏劇烈的胸口,慢慢躺到在榻上,丹橘適才在廳中服侍,也氣的不行,輕輕替明蘭揩去冷汗,服侍她歇息。
因用力多,明蘭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也不知多久,綠枝忽進來低聲道:「康家那個小賤人,在外頭跪著呢!」
一聽這話,連素來好脾氣的丹橘也頭髮快直立起來了:「這夥人還有沒有完!」
兩人正想悄悄出去,沒想明蘭忽的醒過來,坐起身,冷聲道:「扶我出去看看。」
「夫人,您別出去,就讓她跪著!施苦肉計呢,誰信!」綠枝氣呼呼道。
「哼,倘若是府里的人,便是死了,我也不怕。就怕有個好歹,康家拿她來作伐。」明蘭面冷如寒冰,扶著丹橘慢慢走到門口。
崔媽媽正站在門口,怒視著院中跪著的那人。
午氣炎熱,陰雲沉悶,直叫人透不過氣來,康兆兒脆弱可憐,獨自跪在院中,見明蘭出來,流淚道:「求表姐可憐,救我一條命罷!」
明蘭心中冷笑,很好很好,居然把一條性命就這麼壓到自己頭上了。
她並不怕夫人贈妾,以顧廷燁跟她的關係,估計送一個廢一個,保管無聲無息,可偏眼前這個是康家女,連著岳母王氏的親戚,顧廷燁就不怎麼好動手了。真是好毒的計!
難道那女人只是想弄個妾室來噁心自己?押寶顧廷燁見了這女就會立刻發暈,然後讓他們夫妻離心,就這麼簡單?!
明蘭心頭忽的一動,她側眼瞥見崔媽媽,隨即道:「來人,身!」
康兆兒正在哭泣,不料明蘭一聲令下,兩個粗壯婆並幾個丫頭擁上來,按住她上下一陣摸,最後從她袖裡摸出一把剪來。
「夫人,就這個。」綠枝托著那把小剪,神色發狠,「別是想對夫人行刺罷!」
明蘭突然想發笑,這丫頭是評書聽多了。
康兆兒嚇的渾身哆嗦,哭著連聲道:「不是,不是的,縱給我一個膽,我也不敢有這個念頭呀!」說著連連求饒。
「既乾淨了,就帶進來罷。」明蘭微笑著轉身。
兩個丫鬟挾著癱軟的康兆兒進屋,在離明蘭五步之處重重放下,在兩邊虎視眈眈的看著,崔媽媽和丹橘幾個又盯在一旁,只等康兆兒有什麼猛烈動作,就一腳踢死她。
明蘭端正的坐在正當中,一下一下,慢慢撫著裙擺:「我這崔媽媽最是小心,從不愛叫外頭人進這院,怕帶進來什麼不好的。打你頭次來,她就想你的身了,如今終於如願了,真是可喜可賀。」
這個時候還打趣,崔媽媽滿身繃緊的神經都快斷了,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成了,咱們來好好談談罷。」
明蘭慢慢褪去玩笑的神色,調透著發寒的意味。
第170章東風吹,戰鼓擂之:妻妾,婆媳,姊妹,母,釜底抽薪
丹橘輕手輕腳把兩扇朝南的六槅大窗搖上,只留東西向的兩面氣窗透風,然後持了把大搖扇站在明蘭身後,輕輕打著扇。小桃試著水溫正好,明蘭端過來輕呷一口,放下茶盅,看了眼瑟瑟站著的康兆兒,才道:「你生母姓周,原是外頭買來的,十四五歲時到我姨母身邊伺候,幾年後姨母做主抬了姨娘,後來又生了你。我說的可對?」
康兆兒遲鈍的抬起頭,臉上淌的不知是汗還是淚,也不知是驚是懼。
明蘭微微一笑:「我那康姨父姬妾眾多,只有一位姓蘇的姨娘始終有些體面,她生有一兒一女,是你十五妹十一弟。這也不錯吧?」康姨父功力深厚,滿屋的姬妾,也得出滿屋的兒女;屠虎查的滿頭毛線,性以編號論,懶得打聽這些兒女的姓名了。
康兆兒失聲道:「……表姐怎麼知道?」她隨即意識到自己失禮,趕緊又低下頭去。
「你姐妹眾多,如今適婚的共有個,一個是你,一個是你十四妹妹,她生母是康氏老家正經抬來的良妾,還有一個就是這位蘇姨娘之女。」在盛家時,明蘭曾見過康十五一面,驚鴻一現,真真一個嬌嬈多姿,眉目含情,天生以色事人的好材料。
「那麼,姨母為何獨獨選中了你來顧家做妾呢?」明蘭笑的慵懶。
康兆兒面上現出一種屈辱悲憤的神情,嘴唇都快咬出血來。
「我姨父庶出兒女眾多,除了少數幾個得臉的,泰半的性命前程姐握於我姨母之手。你姨娘,外無娘家,內無靠山,又不得姨父寵愛,怎麼揉搓還不由人來?我說的是也不是。」
康兆兒抬起乾涸的眼眶,似乎淚水都已哭盡,木木道:「表姐說的,句句屬實。」
「我信你揣著這把剪,並非要對我不利。那你到底要做什麼呢?」明蘭側腕端起茶盅,淺啜一口潤潤,「說說罷。姨媽到底交代了你些什麼?」
康兆兒一臉慌亂,神色為難之,忍了又忍,掩飾不住矛盾之態,她究竟只有十六歲,自小關在內宅,從未經過這般陣仗;生母懦弱卑怯,又沒什麼見識,如何能好好教她。她心裡亂成一團麻,手指幾乎將衣角絞爛了。
明蘭淡淡笑道:「你不說,我也能查的出來,何不賣個好與我呢?」
康兆兒張了張嘴,又閉上,幾番猶豫後,臉上倉皇之情依舊未消,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明蘭倒也不急,一句句的誘導她:「姨母怎麼跟你說的我呢?怕沒什麼好話吧。」康兆兒結巴道:「……說,說表姐……您最愛討好賣乖,看名聲甚重,不……不敢顯得過分嫉妒……」她小心的看明蘭臉色,深恐她忽發脾氣。
明蘭居然沒一點憤色,依舊笑的和氣:「然後呢?這剪怎麼回事?是你自己要帶的,還是姨母的意思?」康兆兒低聲道:「……吩咐的……她說,倘若表姐留下我,我便尋機扎傷自己,然後她會上門來給我做主,狠狠震懾表姐一番,有了這番忌憚,以後我在顧家的日就能好過些。」明蘭忍不住又點頭,笑道:「可如今我死活不叫你進門呀?」
康兆兒咬著嘴唇,臉色慘白的半分血色都無:「……說,若是表姐死活不肯……我就跪著不起來,表姐忌憚名聲受損,不是納了我,就是將我關起來。叫我依舊尋機扎傷自己,還會上門來討公道,只說是表姐逼迫我至此。那時,您不接納我都不成了。」
屋裡眾人聽了,俱是氣憤,崔媽媽生來訥言,尤其氣的渾身發抖,明蘭站起來到她跟前,輕輕拍著她,又繞著屋來回走了兩圈,忽回頭,對兆兒溫和道:「你自小也沒少見姨母行事。你真的信用這招,便能叫你在顧府過上好日?」
康兆兒低低垂著頭,身忽劇烈顫抖起來,想起自己生母卑微討好的面孔,她哀哀的抬起頭,淚眼婆娑的望著明蘭,斷斷續續道:「不信,也得信。我姨娘,在那兒呢……」
康姨媽霸道跋扈尤勝其妹,又上無長輩壓制,有時竟連體面規矩也不顧的,那些失寵的妾室庶出兒女,便是連些管事婆都不放在眼裡的。
明蘭苦笑著搖搖頭,既有威逼,又有利誘,真是費盡苦心了。
兆兒小心窺著明蘭的神情——這是她自小養成的習慣,卻見明蘭臉上溫和平淡,喜怒無辨,她心頭反而惴惴起來,雙膝一軟,竟跪了下來,泣道:「求表姐可憐!」
綠枝氣的心頭火起,直恨不得上前甩她兩個耳刮,可明蘭規矩甚嚴,非她示意,在外人跟前,是多一句話都不好說的,只好強自忍耐著。
明蘭的一隻手搭在椅扶手上,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擊著,她面色沉凝,似在想著什麼,過了片刻,她忽的定了神色,滿面憐惜的看著兆兒,柔聲道:「你是知道的,我也沒托生在肚裡,自小就沒了姨娘。我常想,若不是祖母慈愛,我的命又何嘗不像飄萍……」
她的聲音柔婉哀戚,康兆兒聽的又是一陣淚水湧出,低頭輕輕啜泣。
「你我皆是庶出,我也不忍瞧你如此。這樣罷,我給你兩條。」明蘭眼神柔和,滿聲悲憫,「要麼,你進府來,以後你我一道服侍侯爺,想來你姨娘的日也不會再難過了。」
這話一說,屋內眾人皆驚,不敢置信的望著明蘭;康兆兒也呆住了,一時忘了哭泣。
「若你不願這般,那麼,還有一條。」明蘭輕蹙秀美,一臉關懷備至,「我們盛家在宥陽也有些臉面,我請祖母將你送去那兒,由大伯母和姑母給你說門親事。有你姐姐姐夫撐著,想來宥陽也沒多少人敢欺負你,不過要多富貴的人家,怕是不能夠了。」
屋中眾人比剛才還驚訝,繼續呆滯的瞪著明蘭;康兆兒眼眶也幹了,瞪的眼如銅鈴。
「那……我姨娘呢?」慢了半拍,她才反應過來。
明蘭笑著勸撫:「康姨母以為你是叫我強制扭送過去的,未必會為難你娘;再由我二堂哥和允兒姐姐向姨父說項,把婚事做定。事情亮到了你父親那兒,你姨娘也不會有事。」
康兆兒神色瞬息變幻,一時惶惑,一時猶豫,一時不知所措。
「如何,你倒是給句話罷。」明蘭笑吟吟道,隨意又語重心長道,「女一生,可沒什麼能選的,你自己看著辦罷。」
屋裡只聽見康兆兒不規則的喘息聲,忽長忽短,忽急促,忽斷續,明蘭耐性甚好的等著。
「——不,我不願意!」過了好一會,屋裡響起一聲高亮尖利的呼喊,康兆兒抬起頭,瞳孔睜的大大的,臉色白的幾近透明,「我不願做妾!」
她連滾帶爬的撲到明蘭跟前,尖叫著,「我娘說了,哪怕粗茶淡飯,也別做妾了!誰也不是天生下賤,好好嫁人,做個正頭老婆!」她扯著明蘭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仿若一輩的委屈的爆了出來,嘴裡反反覆覆的念叨這麼兩句。
一旁的小桃動眨眨眼睛,心想這位康家表小姐定是叫姨嚇壞了,若她見過林姨娘當年的風光,就知道也有把妾室這份職業做的成功光榮,有滋有味的。
聽了這話,明蘭反而冷了臉色,肅穆著站起來,盯著康兆兒道:「你當真?」
康兆兒此時亢奮異常,精神恍惚的喃喃著:「是……」
明蘭緩緩推開她,扶著肚在屋裡慢慢走了兩步,最後停在康兆兒身邊,輕輕把手掌貼在她冷汗涔涔的額頭上,只聽明蘭淡淡道:「也罷,我就多這一回事罷。我會給你添筆嫁妝,以後,自己好好過日,若你姨娘有福,將來終能母女團聚也未可知。」
說完這句,便叫綠枝領著兩個丫鬟把猶自木愣愣的兆兒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