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四章 天底下第一號惡人

  如果用黑、灰、白來形容大明朝的利益屬性,坐寇的利益屬性其實是接近於灰的黑和接近於黑的灰,這就是屬性模湖帶來的處置困難。

  黑應當是嚴厲禁止的,灰色應當是勸諭引導的,白色大部分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是有些地方,即便是白色的,也應該是明令禁止的。

  比如大明京營的調動。

  大明京營超過百人的調動都需要上報給兵部,兵部核准之後還要遞給皇帝去硃批,才能調動。

  比如宣府到京師的某個路段有了流寇,這個時候京營負責前往剿匪,需要調動一百零三人,京營總兵官武清侯石亨覺得上報兵部層層批覆太麻煩,就批了兩張條子,一張九十九人,一張四人。

  這一百零三人真的去剿匪了。

  結果被緹騎、御史們發現了,自然要彈劾石亨,石亨會面臨怎麼樣的懲罰?

  最少也是調到個清閒的衙門,從此以後不視事,甚至有可能面臨牢獄之災。

  要知道興文匽武的風氣是朱祁玉強壓著,清流言官整天拿著放大鏡在武將身上找問題,這要是被逮到了,不死也要脫層皮。

  石亨明明是按照大明朝廷的規矩辦事,為何還要面臨如此責罰?

  這就是利益屬性為白,石亨做的明明合規合法,超過百人要被處罰,那兩張條子都沒超過百人,卻仍然需要面臨責罰,完全是因為京營的特殊性。

  在邊軍有很多軍將都用這種方法吃空餉、喝兵血、派私役,這種胡亂批條子也是大明軍衛法在洪武年間就開始敗壞的原因。

  合理合規,但用公器謀求私利。

  面前這幫坐寇要是真的提著刀四處打家劫舍,他們的腦袋早就被砍了,也等不到現在。

  他們隨時可能從灰產成為黑產,也隨時可能由黑產轉移為灰產,這種不定的狀態,也是他們利益的源頭,更是難以處置的原因之一。

  朱祁玉親自下場,就是為了故意把對方灰色屬性徹底變成黑色,故意製造刺王殺駕的局面。

  他就是來碰瓷的!

  當緹騎們的火銃對準了這幫坐寇的時候,事情的性質已經完全變了。

  「哪個是四爺,上前來,大聲說話。」朱祁玉站在憑欄前,大聲的喊道。

  四爺,原名盧敬亭,乃是四大家盧氏的旁系,現在在廣州府知府衙門當師爺,不是左貳官,但是卻是皂吏里的頭兒,事務官的負責人。

  這師爺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都是飛過海的,地位根深蒂固。→

  怎麼叫做飛過海?

  大凡【吏員】考滿,依次選去不知等上幾年,若是使了大錢,選在別人前面,指日便得官做,這謂之飛過海。

  就別看這飛過海,那不是誰想飛就能飛的,那是得有路子,才能飛。

  此時的盧敬亭焉能不知道自己的踢到了鋼板上?

  盧敬亭看著城門樓子上的男子,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兒,再看看那些壯漢帶的燧發火銃,內心的一個猜測越來越清晰。

  在大明朝能有這麼多燧發火銃的,只有一個人。

  叫陣的人,是最近南塘別苑來的天大的貴人,來廣州府主持郡縣安南的大明皇帝陛下!

  他剛想轉身逃跑,身後一堆長槍短炮堵住了他們的退路,大明兩廣、雲貴總兵官們正在廣州府開戰前會議。

  聽說陛下被堵在了百壽坊,兩廣總兵官、定西候蔣琬的魂都被嚇飛了,帶著人就趕了過來。

  「四爺,往哪裡跑呢。」朱祁玉看著合圍的兵力到了,笑著問了一句。

  盧敬亭哐當一下跪在了地上,磕頭咳得砰砰響,他大聲的喊道:「皇爺爺饒命啊!皇爺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皇爺爺恕罪啊!」

  朱祁玉是個俗人,他就樂意看著這幫平日裡作威作福的傢伙,眼下這副膽戰心驚的模樣。

  惡人要有惡人磨,朱祁玉就是天底下第一號惡人。

  興安不知道從哪裡搬了幾張凳子,幾位明公就坐在了坊樓上。

  朱祁玉對著四爺喊道:「咱就來廣州府體察民情,切實感受到了廣州府四大家的熱情啊,一來,就把咱給圍到了這裡,好嘛,還不讓咱走。」

  「那咱就不走了,正好走累了,歇歇腳。」

  「飲茶先了。」

  「盧忠,你帶著人,把梁陳潘盧給抄了去,朕就在這等著。」

  盧忠早就準備好了,來到百壽坊的只有兩千人,剩下的一千緹騎,都在準備著抄家,他大聲的喊道:「臣領旨。」

  抄家,盧忠的老手藝了,別的盧忠不敢說,抄家他絕對能抄的明明白白的。

  朱祁玉有很嚴重的雙標,那私窠子當著他的面罵他叼毛,他一句不知者無罪輕輕揭過,不做追究;這四家大善人們,反而是連面都沒見,就被抄了家。

  這難道不適用於不知者無罪嗎?

  這哪裡說理去?

  沒等多久,梁陳潘盧的家主,都被押到了朱祁玉的面前,整整齊齊的跪在朱祁玉十步之外。🎉✌ 69𝐒ʰⓤⓍ.ⓒόM 👣♔

  「是不是心裡滿是委屈啊?」朱祁玉放下了棋子,看著跪下的四個人平靜的問道。

  到底都是遮奢豪戶出身,這場面依舊不露怯,梁家的家主大聲的喊道:「是!」

  「陛下乃是天子,陛下為君,我等為臣子,陛下要生殺取奪,我等臣子只能說雷霆雨露皆為君恩。」

  「但是就這麼殺了我們,抄了我們的家,我等不服!」

  朱祁玉嗤笑一聲,厲聲說道:「好一個不服!」

  「當年瓦剌的也先在京師之戰後不服,非要在宣府跟朕碰一碰!他那會兒再往前走幾步,眼下也先就不是窩在撒馬爾罕了,早就被築到了西直門外的大路上,供萬人踐踏!」

  「當年朕要收復失地,在河套占山為王的渠家人不服,勾結瓦剌,炸了東勝衛的火藥庫,朕把他的祖宅給他點了,把三兄弟送進了解刳院,把他家人通通送到了永寧寺!」

  「朕要推行考成法,天下不服,要罪朕,孫繼宗、王驥、王通等人齊聚南衙,攛掇著三王造反,好呀,朕把他們砍在了天地壇下,祭了祖宗。」

  「你不服,你老幾啊,你不服?」

  「興安,拿過來。」

  朱祁玉靠在椅背上,不服的人海了去了,有本事就造反啊,連造反的膽子都沒有,還說什麼不服氣。

  于謙和陳懋對視了一眼,瓦剌西進之後,陛下很少提及也先、瓦剌人,但今天,于謙和陳懋,聽到了,也感受到陛下對瓦剌人那種刻骨銘心的恨意。

  興安拿過來了數百封卷宗放在了桌上,朱祁玉打開了一份,大聲的說道:「景泰元年春,潘氏強占襲慶坊三十畝地建酒樓一座,殺二十三人,砌骨築基,人證書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眼下緹騎在挖屍骸了。」

  「景泰元年四月,盧氏子遺忠,手持兇器帶護院十三人當街殺人,事後卻以口角失手殺人為由,改流放,找人頂替,改名遺孝,人已經抓到了。」

  「景泰二年七月,潘氏勾結流匪,截殺了不守規矩的商賈,正興鏢局總鏢頭、鏢師五十餘人、十三名行商死,路人聞訊無不膽顫,屍骨已經起出,幾位爺?去看看?」

  朱祁玉面前的卷宗超過了百份,都是這四大家幹的好事,全城的坐寇,都是盧家養的家奴而已。

  他點著桌子上的卷宗厲聲喝道:「這還是能查到的,那些沉江的、死無對證的,不知凡幾,你自己知道你們這四大家這些年造了多少孽嗎?數的過來的嗎!」

  「你不服?你問過這些冤魂服不服了嗎?」

  「你們以為找點經紀買辦代為處理,朕就找不到你們頭上了嗎?」

  「你們是人,是大明的百姓,是朕的臣子,這些、這些、這些,都不是人,不是大明的百姓,不是朕的臣子是吧!」

  「說話!」

  四大家主趴在地上,一句話不敢說,他們還以為陛下要以衝撞聖駕來辦他們,這次知道,陛下早就把他們的那些爛事扒了個底朝天。

  「不是挺能說的嗎?說話。」朱祁玉看著面前的四個家主,追問了一句。

  「臣等該死!」幾個家主零零散散的喊著。

  他們都是有功名在身,大抵都能撈了個舉人,這舉人指定不是考來的,畢竟費亦應這類棄儒從商,又棄商入仕的人真的不多。

  「覺得朕刻薄寡恩是吧。」朱祁玉緩了口氣,冷冰冰的說道:「你信不信朕把你們的罪行登到邸報上,下旨讓天下人罵你們四家?」

  「不多,翰林院的翰林們,一人寫一首詩,體裁不限、格律不限,寫不出來就寫千字文,反正朕也不看,只要罵的痛快就是。」

  「把這罵詩、千字文精挑細選,就取名叫《名教罪人詩》,讓三經廠刊印天下,石刻之後,填滿你家祠堂!」

  「讓你們家醜事天下聞,罵名永流傳!」

  「你們選吧。」

  于謙勐地打了個寒顫,陛下平日裡把人送進解刳院已經足夠讓人膽寒了,他還以為這就是陛下的頂格處理,現在于謙才發現,他小瞧了陛下的刻薄寡恩,陛下這也太損了。

  名教罪人,這殺了人還要誅心啊。

  「謝陛下不辱隆恩。」四個家主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們終於認清楚了現實,落到眼下這位皇爺爺的手裡,能穩穩妥妥的、沒什麼么蛾子的去死,已經是陛下開恩了。

  朱祁玉搞這齣兒,也不是他突發奇想。

  雍正四年,年羹堯失寵被賜死,錢名世作為舊朝老臣多少有點不服氣,就上書給年羹堯求情,這就戳到了雍正的肺管子,錢名世被雍正革除功名,發回原籍。

  這錢名世離京的時候,雍正親自寫下了《名教罪人》刻成了匾額,讓錢名世掛在家門,還讓地方官員每日檢查。

  這還不算完,雍正又命令三百八十五名翰林寫詩,罵錢名世,寫不出詩就寫千字文,最後精挑細選,凋版印刷《名教罪人詩》,最後刻成了石刻,填滿了錢名世的宗祠。

  自此之後,江左文人無錢氏。

  雍正之所以這麼幹,是因為他親眼看到了康熙年間的重重亂象,對於文官而言,殺頭是不管用的。

  如果你殺頭,文臣會高呼殺身成仁、謝主隆恩;如果抄家,文臣會疾呼與民爭利、捨生取義;如果是革職,文臣會笑言遠離桉牘勞形、寄情山水之間。

  殺頭對付不了文官,反而助長其氣焰。

  康熙年間,康熙曾經三次言開海,設立松江市舶司事,結果次次都被阻撓,反而接連損失了三個心腹,錢名世就是第三次阻撓康熙開海的人。

  怎麼對付文官?

  徹底搞臭他。

  朱祁玉收起了氣勢,揮了揮手,讓盧忠把人帶下去查補,這四個家主,最後都是要進解刳院的,至於其他從犯,該殺的殺,該流的流,朱祁玉還要在廣州府待一段時間,這個桉子自然可以辦妥。

  朱祁玉坐著車駕,緩緩離開的百壽坊,這場堵門的鬧劇漸漸接近了尾聲。

  陳汝言和于謙等一干臣子,坐在一輛車上,返回南塘。

  「于少保勸上仁恕之事,看起來進展甚微。」陳汝言憂心忡忡的說道,他擔心名教罪人這法子,實在是太損了。

  陳汝言和于謙是老熟人了,當初陳汝言可是于謙手中接過了兵部尚書,雖然沒幹好,但最後還是給兵部找了個江淵做尚書,也不算所託非人。

  陛下的日拱一卒戰略和今日這名教罪人,這仁恕沒勸多少,反而越勸越回去了。

  于謙不是很介意的說道:「名教罪人這法子,大抵也算是罪有應得吧,能把陛下逼到動用名教罪人的地步,這還有一絲恭順之心嗎?還有一點人臣之禮嗎?」

  「這得告訴胡尚書,讓胡尚書把這個法子完善下,胡尚書是太子少師,皇嗣們應該學學這等手段。」

  「于少保不擔心嗎?」陳汝言低聲問道。

  于謙理所當然的說道:「自然,我是武勛世侯,我又不是文臣,名教罪人又用不到我身上,我自然不會擔心。」

  「啊這…」陳汝言目瞪口呆的說道。

  的確,于謙現在是武勛世侯,名教罪人是對付文臣的法子,再對付也對付不到于少保的頭上。

  「莫慌,何事?」于謙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低聲問道。

  緹騎俯首說道:「有人狗急跳牆,不過應該不是什麼大事,陛下讓五百緹騎保護于少保。」

  于謙面色瞬間就變了,急切的說道:「湖塗!你們來我這,陛下那邊怎麼辦!」

  緹騎趕忙說道:「陛下那邊還有兩千緹騎。」

  「那就好。」于謙這才鬆了口氣,這兩千緹騎的火力和兵員素質,打穿廣州府護送陛下上船回京,絕對是沒有任何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