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報復

  方棋自己也覺得有點尷尬,但身上感受過的那種被勒縛,牢牢壓制,還有舌根都隱隱發疼的感覺太真實了。

  真實的就像是真的。

  鴻元起身往床邊走去,拿來他的外衫,轉身的時候回首一望,方棋正對著鏡子照來照去,皺著臉嘀咕是做夢還是撞鬼。

  雖然腮幫和嘴唇都腫腫的悶疼,可是從表面看起來,除了皮膚有點紅,並沒有什麼其他可疑的痕跡。

  是做夢?

  方棋打了個寒顫,他寧願是撞鬼,腦子裡想什麼才會做這種夢?!抖m?

  鴻元看他苦著臉,糾結的不得了,覺得很有意思,靠著床欄瞧了半天,才深吸一口氣,壓下捲土重來的悸動,走過去碰了碰他的後腰。

  方棋低頭一看,鴻元拿來了他的外衣,隨手接過來穿上,待系好了腰帶。鴻元展開他手心,重新把瓜子仁遞了過去。

  方棋後頸一仰,吃了一半,又蹲下|身來,左手扣住了小孩的腦袋。

  鴻元一愣,眼前黑影襲來,方棋看也不看的掰了掰他的嘴,沒掰開,出言催促道:「張嘴。」

  小孩呆呆的照做,方棋把剩下的瓜子仁倒進他嘴裡。

  兩人一人吃了一半瓜仁,方棋把小鴨嘴獸放進竹簍里,竹簍里放著小竹筒。小傢伙敞著兩條腿坐在裡面,腦袋擱在竹筒上面,小松鼠一樣的嗑瓜子。

  想是鴻元早上的時候訓練好了,小鴨嘴獸速度飛快的磕開瓜子殼,把瓜仁撥拉竹筒里,然後卷著瓜子皮津津有味的吃。

  方棋感覺自己不是很懂它……

  小鴨嘴獸吃了一會,抬頭一看,看到方棋還沒合上它的蓋子,以為他是想吃瓜子,便舉起來竹筒給他。

  方棋擺擺手,示意自己等會再吃,摸了摸它的腦袋,才把蓋子合上。

  把東西都拿齊了,方棋拉開房門,下樓退房。

  胖胖的掌柜正在噼里啪啦的算帳,方棋把房門鑰匙放到櫃檯上,看那粗短的十根手指,卻很靈活快速的撥弄算盤。方棋心裡始終有一根刺扎著,想了想,還是扒著櫃檯狀若無意的問道:「掌柜的,你們這裡有沒有出過什麼怪事?」

  話音剛落,胖掌柜撥算盤的手一停,不知想到什麼,抬頭看他,眼珠子都要飛出來了,咬牙切齒道:「我他娘的搞死你!我劉老三開店開了十多年,可從來沒出過什麼怪事!你找死是不是?!」

  方棋呆了一下,臉色有點不大好看。他剛才那話問的狡猾,針對的事件模模糊糊。這個所謂的『這裡』可以指客棧裡面,也可以指游安城,端看人心裡有沒有鬼了。若心虛的話,自然會對號入座,指的是客棧。若問心無愧,指的便是游安城。

  看老闆這個反應……他這兩天該不是真的撞鬼了吧?方棋呸呸兩聲,使勁擦嘴,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收回之前說的那句話。撞鬼跟做夢他選擇做夢!

  寧願被自己膈應,也不想被別人膈應啊!

  掌柜的想必是極為避諱此事,他方才提起,胖掌柜情急之下,反駁的聲音不小,登時在樓下吃飯的人都望了過來。掌柜的臉色登時更加難看,方棋瑟縮了一下,他沒有修為,又拖家帶口的,肯定得罪不起人家本地人,比掌柜的還擔心這事兒鬧大,不由暗惱自己剛才說話不過腦子。

  好漢能屈能伸,方棋登時連押金都不要了,拉著鴻元便要跑路。

  誰知他反手拽了一下沒拽動,轉身一看,小孩定定的站在原地,陰森森的惡鬼凶神一樣看著胖掌柜,明明隔著一層斗笠,但那個陰毒的眼神像是有實質一般,刺得人不寒而慄。

  那胖子像是被嚇著了,神色有些驚恐。

  方棋看氣氛凝滯僵硬起來,反手就拍了他一巴掌,硬是把那股戾氣拍散了。

  鴻元木著臉抬頭看他。

  俯身把小孩一抱,方棋乾巴巴道:「孩子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見識。」然後把人夾在胳膊底下就沖了出去。

  走出門外,正門口停了一輛馬車,方棋帶著人往旁邊一閃,避開門口,也避開了胖掌柜的視線,把鴻元放下來。

  鴻元整了整衣服,道:「你跑什麼。」

  「不跑怎麼辦,跟人掐一架?咱們兩個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掐也掐不過啊。」方棋表情嚴肅,語重心長的說:「鴻元啊,記住我說的這句話。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不丟人。」

  鴻元:「……」

  他這句話才說完,旁邊的布店跑出來一個人,道:「這位小哥,可是遇見了什麼怪事?」

  方棋站了起來,皺眉看他。

  這人精瘦精瘦的,一雙眼發著賊光,相由心生,就這面相一看便有點讓人不舒服。

  不等他答話,乾瘦男人道:「這劉老三忒不是東西,活該遭報應!」

  一聽他說,方棋微微緊張起來,真的有鬼?!

  原來這劉老三愛財如命,是個守財奴,剋扣工錢剋扣得厲害。前些年招了個小工叫二虎,那二虎才十三四歲,沒爹,就一個寡婦娘,許是看人好欺負,劉老三拖欠工錢不發,也不放人走,純屬就是白使喚人。後來二虎娘生了病,二虎找掌柜的結算工錢給娘治病,這劉老三推三阻四,拖了七八天沒給,結果二虎娘得的是急症,沒等來這筆救命抓藥的錢,很快就沒了。

  那小工沒其他兄弟姐妹,就這一個娘,這下剩了孤家寡人一個,年齡又小,一個沒想開,就一脖子吊死在客棧里了。

  四鄰八里都罵劉老三做事不地道,那小工死了之後,想是心有怨氣,在客棧里鬧過幾天,客人嚇得都不敢上門。劉老三無計可施,花費重金請來肅陽派的道修驅鬼,恭恭敬敬的將二虎與二虎娘風風光光的下葬,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乾瘦男子看了看旁邊滿客的客棧,酸溜溜道:「死過人生意還這麼好,也不嫌晦氣!可恨!」

  方棋聽到這裡,總算聽出來這人不是單純來打抱不平和科普的npc,而是單純的看熱鬧不嫌事大,因為妒忌來落井下石的npc。

  那客棧老闆不是什麼好鳥,眼前這個也不是。

  方棋神色微妙道:「二虎的怨魂不是已經沒了嗎?」

  乾瘦男子看他一眼,似乎是看出與他沒什麼共同語言,低聲的咒罵一句,一甩袖子走了。

  方棋擦了擦嘴,心道應該不是鬧二虎的鬼,隨後也沒時間繼續細想,方棋在原地轉了一圈,打了個激靈,那就是……

  剛把掌柜的得罪了,可他的驢還沒牽出來!

  方棋撥拉了鴻元一下,緊張的說:「我們的驢!」

  「驢賣了,」鴻元握住他的大拇指,示意他別慌,隨後指了指客棧門口的那輛馬車,道:「坐馬車。」

  方棋:「………………」

  前天抱他睡覺,明明沒用多大力道,結果次日醒來不是這兒疼就是那兒疼,這人皮嬌肉貴。繼續騎驢去千屍谷,速度慢不說,在路上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真怕把他顛散了,索性換了馬車。

  方棋不知道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什麼時候變成了易碎品,看看小孩,又看看馬車,難以置信的走了過去,摸了摸,又掀開轎簾往裡看了看。馬車裡面鋪著厚厚的軟軟的被褥,上有枕頭和被褥,還有兩張軟凳一張矮桌,幾本書,角落裡有一個小筐子,裡面放著許多食物。

  有吃飯填肚的主食,也有打牙祭的零食。

  方棋冷漠的看著馬車,以及馬車旁邊的馬夫,冷漠的道:「你是不是拿我錢了。」

  鴻元:「……」

  方棋從包袱里翻了翻,翻出一個白布包,藏著掖著,一層一層的打開一看,果不其然少了二十多兩。

  顫著手把銀票又用布包包住,直接塞進裡衣里,方棋深吸一口氣,扼腕道:「鴻元,咱家雖然有點小錢,但坐吃會山空的啊!花錢不帶這麼大手大腳的啊!」

  「你會不會賺錢?不會吧,我也沒那個閒工夫,你啥時候去換的馬車?咱們也就三百多兩銀子,一口氣少了近三十兩,十分之一啊……」

  鴻元極其耐心的聽著,往他腳下放了個矮墩。

  「……以後怎麼辦?這可不是說到了千屍谷就完事了,以後過日子處處都得要錢!不能當月光族……」

  鴻元聽得糊裡糊塗,只管點頭,推他站上矮墩,方棋在矮墩上挪了挪腳,爬上馬車又爬了下來,道:「這馬車是買的吧,從哪兒買的?我看咱們還是退了去吧,太鋪張浪費了……」

  鴻元頭大了一圈,雙手撐著馬車車板嘆氣,「驢慢,馬顛簸,馬車坐起來舒服也暖和,你給我上去。」

  方棋哎哎哎道:「別別別啊,嫌驢慢是不是,咱們換馬,馬快,馬便宜,我不怕顛!」

  「……」鴻元靜靜的看他片刻,道:「我怕。」

  我怕顛壞了你。

  方棋長長的哦了一聲,回過味來,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後腦勺,說:「忘了忘了,你怕顛?對,小孩的忍耐力比不上大人。行行行,坐馬車就坐馬車,鴻元你這回做的不賴,想要什麼就得自己爭取自己去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好樣的……保持……」

  他說什麼鴻元應什麼,好說歹說總算把人給哄上去了。

  上了馬車,一聲馬鞭抽響,馬帶著車跑動起來,裡面鋪著厚實的軟墊,只有一點無傷大雅的顛簸,比上次和柳春雲坐的那輛馬車不知道好出來多少。車內溫度雖說不上是溫暖如春,但晾著手在外面一點也不冷。

  方棋四處打量又摸了摸,心想這事兒辦得不錯,這錢花得不虧。

  小鴨嘴獸扒到了竹簍,頂開蓋子從裡面搖搖晃晃的走了出來,晃了晃大嘴,爬到角落裡蹲坐,默默的對著車壁磨爪子,剝瓜子剝多了,爪尖有點鈍!

  馬車上樣樣具備,方棋檢查小筐子裡放了什麼東西吃,鴻元老佛入定一樣坐在旁邊,抱臂看他,比了比兩人的體型,有點上愁。

  之前以孩童的視野看他,雖不覺得偉岸魁梧,但也不至於覺得瘦弱矮小。直到這幾日恢復本身再看他,怎麼看怎麼單薄可憐,仿佛時時刻刻需要控制拿捏好了力度,生怕把人捏碎了。

  筐子裡有瓜果點心,還有熟肉和包子,沒吃早飯,方棋叼了個包子吃,才咬了一口,不期然有什麼東西輕飄飄的搭在腿上。

  方棋垂首看了看,小孩的手覆在他膝蓋上面,慢慢的摩挲,方棋奇怪道:「你幹嘛。」

  鴻元道:「疼不疼?」

  方棋雲裡霧裡道:「什麼疼不疼,你別摸我,癢。」

  鴻元收回了手,想到今早客棧掌柜的那副嘴臉,眸色暗沉,他換了個姿勢,道:「你為什麼不生氣?」

  方棋動作頓住了,快被他沒頭沒腦的問題搞瘋了,從嘴裡拿下來包子抓狂道:「你這後語在哪裡搭的前言?我疼什麼疼,我又生什麼哪門子的氣?你倒是說清楚一點啊!」

  鴻元好心含蓄的提醒道:「在客棧的時候。」

  方棋想了想,九轉十八彎才猜出來他問的是什麼,今天跟客棧里的那個胖老闆說話生不生氣?

  方棋早就把那茬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失笑道:「我沒那么小心眼,不計較這些,再說這件事也說不出來誰對錯,那個老闆是做賊心虛,我是出言莽撞,說話不過腦子,不小心就揭了人的傷疤,人家生氣也情有可原。不過我得跟你說啊,你今天在客棧的表現很不理智,你瞪他幹嘛,嗯?小狼狗一樣,還嫌事兒不夠亂啊,要是真打起來,我們占不了上風,要學會審時度勢,臨機應變嘛。」

  鴻元垂著眼睛不說話,心裡悶悶的極是不爽快。

  小鴨嘴獸磨完了爪子,勾了勾方棋的鞋面,後爪著地,兩隻前爪搭在他腿上,嘰嘰嘰的叫。

  方棋給它撕了塊包子皮,裹了點餡,小鴨嘴獸坐在他腳面上,抱著小半個包子美滋滋的吃。

  方棋又給小孩拿了兩個包子,鴻元接過來握在手裡,方棋伸著脖子往外面看了看,外面趕車的是個憨厚的中年人,想了幾秒,方棋越過小孩道:「我去給車夫送點包子。」

  鴻元抬手把他擋了回來,道:「你顧好自己就行。」

  方棋尷尬道:「怎麼能咱們吃讓人家餓著,包子夠吃,我去送兩個。」

  鴻元嘆息道:「我去送。」

  掀開厚厚的轎簾,小孩把包子放到外面,冷風颯颯中,那車夫似乎說了一句什麼,鴻元退了回來。

  方棋拍了拍小孩頭頂表示誇獎,鴻元抬頭道:「我想聽故事。」

  方棋咬著包子啊了一聲,點點頭說:「好啊,你想聽什麼?美人魚……灰姑娘?」

  「都行。」

  這人一講故事就容易困,又將到中午午睡時間,果不其然,兩個故事講完,上下眼皮開始打顫,熬不住了,再把被褥展開加最後一把火,不用催就往裡面鑽。

  靠山睡了,小鴨嘴獸哆哆嗦嗦的鑽進竹簍里,合上蓋子,滾著竹簍藏到角落裡,在裡面啃沒吃完的包子皮。

  鴻元看著他的睡姿,眼底寒芒刺骨,微微失神。

  這段時間以來,他教了他不少奇怪的道理,但無一例外,都是對當年那個真正的幼時的鴻元說的。世界是有多面性的,人也一樣,有好壞之分。好漢不吃眼前虧,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等等。想教他做一個正常人。

  倘若時間倒退,他是一個真正的孩童,或許還能聽進一二。

  ……可惜不是。

  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他眼前的人是一個心黑手狠而又睚眥必報的羅剎惡魔,會怎麼想?

  就比如這一刻……

  你不計較,而我很介意,我比你小心眼得多。

  小孩保持著原姿勢,身形無聲無息的隱沒在空氣里。

  馬車還在前行。

  不到半刻鐘,小孩帶著絲微寒氣的身體回到車廂里,回想客棧掌柜猙獰扭曲的臉充滿了驚怕和絕望,一分一毫的挫骨揚灰,堵在心口的這口氣才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