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終結

  紅月之下,修士們看見了荀自在的到來。

  有人從頭到尾漠不關心,只掃過一眼就閉目養神。

  有人看戲津津有味,看熱鬧不嫌事大。

  有人看不慣今夜發生的一切,眉頭擰成結,手裡摸著劍柄。

  還有人麼……

  嘆了口氣。

  好響亮的一聲嘆氣,分明是故意要讓人注意。

  北斗掌門上上下下拋著鎮星印,意興索然。

  山海一般的壓力從他的每一個舉動中投映而出,呼嘯而去。

  又被一道雪白劍光擋下。

  劍氣高昂,龍影盤踞;劍修頭戴翠冠,而冠上已經有了細微的裂痕。

  他的臉頰也有細微的血痕。

  儘管同樣是玄德境……但一個初初晉階,一個接近圓滿,實力相差仍若天塹。

  若非劍修戰力極強,也許衛枕流早已敗退。

  現在還能對峙,全因他劍心通明,能以劍意溝通天地、以天地之威加諸己身。

  饒是如此,相較掌門的雲淡風輕,他仍顯得狼狽不少。

  只能動用修仙者的力量……對他而言,確實有些吃虧了。

  掌門也知道其中內情,露出了一個頗為惡劣的笑容。但他再看看下方的荀自在,又變得意興闌珊起來。

  「唉,我原本還想,如果是荀自在來替代阿昭,就不會有這麼多不必要的波折。」掌門垮下嘴角,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仙鶴羽毛,「結果一個個地都不按常理出牌。虧明師妹還和我誇口,說荀自在對戒律堂和北斗忠心耿耿。」

  掌門口中的「明師妹」,就是隱元峰峰主、戒律堂堂主,同時也是執雨等人的師父。

  更是荀自在雙面間諜的知情人之一。

  衛枕流看著這位掌門的神情變換。假如換作最初,他會對這個人感到極度的失望和憤慨,但現在既然他已經了解對方的做派,那麼剩下的就只有一片平靜。

  如果一個人無法讓你有絲毫動容,那你當然不會在意他想什麼、說什麼和做什麼。

  唯一能夠牽動他心弦的人在他身後。

  所以他會站在這裡,握住長劍。

  「在掌門師叔眼裡,師妹、我,又或是荀師兄,大約都只是棋子。師叔是執棋人,才會苦惱棋子不按自己的想法前行。」

  衛枕流語氣溫和。他對所有無關緊要的說話,都是這麼溫和。

  「但師叔忘記了,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情感,更有自己的道心。」

  他直視掌門,眼中血色暗涌:「也許師叔的道心在大義一方,但我們的道心……首先在身邊重要之人身上。」

  他為了師妹。

  荀師兄為了柯流霜。

  師妹為了她無辜橫死的親人。

  一個人如果不得不犧牲身邊的人,那天下太平又有何用?

  而如果每個人都能珍視身邊的人,又何須單獨一人為天下犧牲?

  衛枕流心平氣和:「人人為己而不傷人,才是真正大善。便是浩蕩蒼天、無情大道,也是以天下萬物為芻狗,不偏向任何一方。掌門師叔支持謝九,卻是大大幹涉人道,有違天道自然之本義。」

  掌門盤腿坐在仙鶴背上,長發垂落在紅月的光輝里,臉上似笑非笑:「你覺得……你比我懂『何為道』?」

  ——就憑你的「少魔君」身份?

  衛枕流聽出來了這言下之意。

  他平靜回答:「求道問心,不問前程來路。」

  掌門沒有再說話。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唇角一時上揚,很快又落下。

  「這句話我聽過的。」他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又站起身,看了看那頭的謝九和沈佛心。也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麼,那雙淡青色的眼裡一片玄奧流轉,如星軌交錯。

  「也許你說得有理。但是……我知道真正的天道有什麼樣的意志。」

  掌門赤足站立,長發微動。他淡青色的眼眸變得一片冰冷,除了星軌流轉再無其他。

  他舉起手。

  夜風忽盛,將他霧灰色的廣袖吹得飽滿鼓動。

  衣袖越來越鼓。

  也越來越廣。

  掌門沒了笑,沒了興味盎然或意興闌珊。只有一片無情無意無喜無怒。

  「袖裡乾坤大。」

  觀戰的修士低語:

  ——竟連袖裡乾坤都用出來了。

  ——王伯章也認真了。

  ——說來王掌門也似是世家子出身……平京王氏?

  ——修仙斷塵緣,他早就斷了千年了。

  袖裡乾坤,傳聞中的上古神通,可容天地日月。

  衛枕流神情變得更加鄭重。

  雪白的劍光重重凝實,漸漸有如真正的白色長龍,連龍軀上的鱗片也清晰可見。

  劍修一劍破萬法,要斬破眼前種種迷障。

  但如果斬不破,劍修便會受到反噬。

  而袖裡乾坤……就是難以被斬斷的一招。

  袖中既可容天地,又何妨再容一劍?

  然而這時,卻有人冷哼一聲。

  一道淡紫劍光迅疾如雷。

  飄飛的衣袖頓了頓,忽然退去些許。

  一名神情嚴厲、留著粗獷鬍鬚的大漢扛著一把寬闊的巨劍,擋在了北斗掌門的去路前。

  「李驚壑?」掌門吐出一個名字。

  衛枕流稍稍一怔:「千峰上人?」

  千峰上人李驚壑,劍宗宗主,玄德後階修為,也是天下有名的大修士。

  李驚壑扛著劍,不耐道:「聽了半天,我決定了。我就看不慣王伯章你這裝逼的樣子。和你比起來,我覺得衛枕流這小子更順眼,還有底下那個小謝,她更順眼。」

  王掌門眉毛一揚:「要打一場?」

  「打個屁,我倆打起來,這平京城也別要了,我倆也坐在原地等著被天道降雷劈死吧。」李驚壑翻了個白眼,粗粗一揮大劍,劍尖又平穩如停在草尖的蝴蝶,「但是你也別想再摻和別人的恩怨。」

  他背後,衛枕流瞟了一眼下方,趁機微微抬手……

  「好了,你小子既然都是玄德境了,也就別摻和了。」

  李驚壑劍鋒一轉,指著白衣劍修。他打量青年幾眼,滿臉心氣不順,怪聲怪氣:「怎麼別人家的小子十多年修成玄德境,還有個掌門搞東搞西?你們北斗不要乾脆給我們劍宗得了……就怕把我那兒的一群傻小子氣得排隊跳海。」

  他在半空盤腿坐下。身下只有風和雲氣,他卻像坐在平穩的地面上。

  「行了,都在這兒等著吧。」李驚壑嘿嘿一笑,「怪不得都說三足鼎立最穩當。」

  「至於你們其他人……」

  千峰上人看向其他修士,若有所思。

  躍躍欲試。

  手裡的巨劍也躍躍欲試。

  坐著敲打敲打小輩是不是也不錯?

  其餘修士被玄德大能看得汗毛倒豎,紛紛表態:

  「我等也不摻和。」

  「我等也有事要做。」

  「上人請見,我等一直在維護平京城,防止凡人受到波及。」

  確實,雲端上的修士們都紛紛丟出法器,幫忙將有凡人的地方保護起來。

  並且有意無意地……都沒有「順手」屏蔽來自下京區的聲音。

  ……

  沈佛心收回目光。

  「無量壽佛。」佛修垂目吟誦,移步後退,「願力乃佛修根基。我無意涉入兩位施主的恩怨。就是天一珠……謝施主想要,便拿去吧。」

  他的說法讓謝九皺了皺眉。

  兩人對視一眼,卻只從對方眼裡看見了和自己相似的冷然。

  謝蘊昭心中也稍稍放鬆了一些。只面對謝九一個人,她的把握當然更大。

  她看向謝九:「你的外援來不了了。要麼你乾脆直接認輸,好好站在那兒讓我捅一劍吧?」

  謝九沉默地看著她。他手指微動,險些去按一按自己的心口,卻又立刻打消了這個主意。

  一旁的荀自在突然說:「謝師妹,衛師弟也被攔住了。所以你的外援也沒了。」

  謝蘊昭梗了一下。

  她扭過頭,嚴肅問:「你到底哪邊的?」

  荀自在沉思片刻,不確定道:「半黑半白?」

  「半?」

  「可不就是……『半』嗎。」

  荀自在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還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他還站在白沙劍上。

  影子也被紅月投映在白沙劍上。

  白沙劍浮在謝蘊昭和另兩人之間。

  威風凜凜的天犬懸浮在一旁,頭頂坐著個謝師妹。

  「荀師兄,你過來吧。」謝師妹拍了拍狗頭,「剛才是我一個菜鳥對敵兩位大能,現在好了,是兩隻菜鳥了。我說你沒事跑進來做什麼?要當證人不能外頭喊一聲?你以為我還能給你上個證人保護措施啊?」

  「呃……聽不大懂。」

  荀自在撓撓頭。

  他心裡覺得謝師妹和天犬……這個場景有點好笑。天犬是上古凶獸,而「凶者,不祥也」,因而天犬是不詳的、容易招致災禍的存在。

  凶獸並非由天生血脈傳承誕生,而大多是凡物遭遇悲慘、產生了深深的怨念和不甘,因緣巧合之下,才能孕育出凶獸。

  謝師妹帶的雖然是只凡犬……可從小養到大,哪兒來的悲慘啊?別是上輩子帶來的吧。

  看那隻狗子還在跟謝師妹搖尾巴,眼睛裡的單純傻氣也跟小奶狗一模一樣,就知道這個「凶」不大靠譜了。

  「不知道我會不會變成凶獸?」荀自在發揮了書呆子的特長之一——胡思亂想,「應該不會,首先我不是凡犬,其次我也不好怨恨別人,只能怨恨自己蠢。」

  他一面想,一面又嘆了口氣。

  一面嘆氣,又一面邁出一步。

  他今天嘆氣的次數大約有些多,但他決定原諒自己。

  因為一個人決定干點什麼大事之後,想到最後迎來的結局,總不免多嘆幾聲氣。

  悍不畏死……

  也不能不允許人嘆氣吧?

  「荀師兄?」謝蘊昭忽覺不大妙,站了起來,手裡還緊緊握著天一珠,「你為何不過來?」

  「唉,唉,唉……」

  荀自在想:因為我要忙著多嘆幾次氣。

  每嘆氣一次,就踏出一步。

  每踏出一步,他背後的影子就變長一分,也變高一分。

  他沒有走向謝蘊昭,反而走向了謝九。

  他似乎已經明白了荀自在想做什麼,沉下目光。

  謝九抬起徒妄劍。

  「站住。」

  謝蘊昭摸不清荀自在要做什麼。但能讓謝九變臉的就是好事。

  龍女星圖再度展開,太阿劍也光輝大作。

  但竟然輪不到她出手。

  因為荀自在的影子變得格外龐大,也格外迅猛;它仿佛一頭被關了太久、不見天日的猛獸,一見獵物就猛地撲了上去!

  似人非人,鑲著兩隻森然的眼睛,其中只有深深的、純粹的憎恨之情。

  荀自在是神遊境。

  謝九的修為不止神遊境。

  但在影子一撲之間,黑衣青年竟仿佛中了定身術,動彈不得,只能看著那片陰影撲過來,化為無數黑色鎖鏈,將他重重捆住。

  ——唔吼……!

  影子的頭顱垂下,憎惡地看著謝九。

  喀啦啦——鎖鏈交錯,割破了謝九的法袍,深深地勒了進去。

  大量黑色煙霧將謝九包裹起來。他試著抬手,卻只被捆縛得更緊。

  「唔……」謝九唇邊流下一縷鮮血。他抬了抬頭,看看影子,目光平淡依舊,似乎感覺不到身體上的痛苦。

  「原來是惡念二重身。」他頓了頓,咽下一口腥甜的血液,「荀自在……果真不該留你。」

  荀自在晃了晃:「哦……聽上去像是褒揚我。」

  他腳下的白沙劍忽然掉了下去,過了會兒發出遙遠的「噹啷」一聲。

  奇怪的是,沒了劍,他卻依然懸浮在空中。

  荀自在站在謝九身前,埋著頭,兩手緊緊地抓住鎖鏈。他抓得太緊,手都被勒出血痕。

  修仙者的肌體金玉難侵。但他放出的影子不僅束縛了謝九,也刺傷了他自己。

  呼、呼、呼……

  荀自在緩緩抬起頭。他臉色已經不僅僅是蒼白,而更接近一片死人樣的青白,額頭更有青筋暴起。

  然而他在笑。

  「……荀師兄!」

  謝蘊昭才剛從天犬頭上跳下來,就聽荀自在說:

  「謝師妹……別過來。」

  他勉力轉來一眼,大口地喘氣:「你拿著天一珠,萬一再被他搶走就糟了……因為惡念也是願力的一種……哦那個天犬也別過來,我怕它一口給我吞了。」

  「惡念……願力的一種?」謝蘊昭愣了愣,卻還是停了下來,「那你怎麼辦?」

  「我就這麼辦啊……因為我是壞人。謝師妹反應真是遲鈍。」荀自在無奈,「你還沒想到麼,我和謝九是一夥的……如今你面對的局面,也有我的一份。」

  謝蘊昭沉默下來。

  很快,她搖搖頭:「你現在的表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只看你做了什麼,不管你說什麼。」

  她背後的天犬昂起頭,又抽了抽鼻子,還舔了舔嘴唇。它盯著那片影子,似乎有些畏懼,又有些眼饞,只能忍耐著慢慢搖尾巴。

  荀自在啞然。他有些想笑,於是就笑了。

  「謝師妹,你挺好。」

  「我現在放出的是惡念二重身。這是將惡念引入體內後,所製造的另一個自己。就像是分/身……但是充滿憎恨,只想殺戮、毀滅的最純粹的『惡』。」

  「所以你要儘量離得遠一些。這玩意兒……連我都攻擊。」

  荀自在渾身都在微微發抖,似乎忍耐著異樣的疼痛。但他還是在笑。

  不是勉強的笑,而是暢快的、發自內心高興的笑容。

  「還有……你剛剛拿的那什麼喇叭,給我用用。」他說,「扔過來就行了。」

  謝蘊昭抬手丟了過去。

  荀自在把喇叭湊到嘴邊,「餵」了一聲,發現聲音傳得很遠之後,他滿意地點點頭。

  「就知道謝師妹總有有趣的東西……咳,附近的居民們……能聽到我說話嗎?都聽好了。」

  他的聲音有氣無力。慣來是有氣無力的,但這一次是真的沒什麼力氣了。

  「我啊,就是平京郊外的小神仙。對對對,測字算命特別准,收費便宜,價廉物美還經常買一送一的……小神仙。」

  遠遠的風送來微弱的絮語。

  ——小神仙?

  ——呀,我還找他測過字!

  ——果真准麼?

  ——是極準的,我丟的老母雞就那麼找到的。

  ——那是個好人吧……

  有人遲疑半天,道:「那小神仙現在……是在反抗惡人?」

  風忽然沉默起來。

  只有草木無知無覺地輕輕搖動。

  荀自在一手抓著鎖鏈,一手拿著喇叭,一本正經地說:

  「經過我的測算啊,我發現……剛剛的小姑娘說的都是真的,這個謝九郎特別壞,身上血光沖天煞氣鄙人……哦怪不得他明明占卜很厲害,卻從不給太多人算卦,一定都是把時間用去勾心鬥角了。」

  謝蘊昭聽得睜大眼:這也行?她只是沒證據,荀師兄說的這壓根兒是玄學啊。

  可是……

  ——聽上去有幾分道理。

  ——瞎說!人家謝九郎什麼身份,不比他一個小算命的厲害?

  ——你才瞎說,我家裡丟的雞是小神仙給找到的,又不是謝九郎找到的。我信小神仙。

  ——你們不懂,所謂「院牆深深」,深宅大院不知道多少骯髒事……

  ——有道理……

  ——我反正沒見過謝九郎,但見過小神仙……

  ——而且學堂的夫子說「親親相隱」呢,謝九郎以下犯上,實在……

  人的想像是無窮的。

  未知是最容易被拔高的。

  有證據的罪行,會激起民憤。

  沒證據卻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卻會愈發激起人們無窮的聯想。

  謝九和沈佛心布置了半年。

  荀自在在京郊……卻也忙活了小半年。

  乃至更久之前……他就是這裡的「小神仙」。只是他沒有告訴別人罷了。

  十年磨劍,只在今日。

  荀自在還在有氣無力地說:

  「你們要是不信,就把道君像全砸了,看看是不是會轉運……肯定會的,我保證……」

  反正人們只會記住轉運的好事。騙子都用這一招。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還有陰陽謀。荀自在早就學會了。

  「啊,我被謝九郎抓住了……我暴露了他的秘密,我要被殺了……今後不能給大家算命測字了,對不住……啊,這個黑色的東西是什麼,我要死了……」

  他放下喇叭,真的吐了一口血出來。

  他也不擦,就抬起頭問:「謝九,我待會兒死了,你就這輩子都洗不清了。謝師妹,你瞧,有時候啊……就要走點邪路子。你不該比我更擅長?」

  他對她眨眨眼,懶洋洋地笑笑:「年輕人……要多讀書。」

  謝蘊昭被他逗得想笑,可一張嘴,卻眼睛發澀,一句話也說不出。

  謝九原本一直看著謝蘊昭。這時,他才轉過臉,正眼看了看荀自在。

  「你不錯。」他淡淡地說了一句,「可是,你能看見的東西太少了。殺了我……也不會如何。」

  「殺了你……也夠了。」

  喇叭也掉了下去。

  荀自在勉強停在空中。

  短暫的時間裡,他竟然瘦了一大截。原本就是瘦長的身材,現在幾乎是一具皮包骨。

  與之相對,束縛謝九的惡念二重身卻變得更加龐大和臃腫。那只可怖的頭顱垂下來,幾乎要把兩人一口吞下去。

  荀自在喘了幾口氣。他想,這是最後了。

  「謝師妹,你聽好……白蓮會分為三部分。一部分由謝彰他們掌握……選擇挖人靈根、培養世家修士。一部分就是謝九掌握的……主張引願力入體,讓每個人都可以擁有力量。他們到處散播道君像……就是為了收集惡念,因為惡念遠比善念更多,也更鋒利。」

  「我就是試驗品之一。」

  「還有一支,我也不知道來歷……也許和十萬大山裡的魔族有關,你要小心。」

  荀自在說完,停了停。他動了動脖子,似乎想要扭頭看什麼地方,最終卻克制住了自己。

  只是神情變得溫柔了許多。

  他消瘦成了一竿枯竹,眼神卻十分明亮。那雙往日懶散耷拉的、沒精打采的、只在看書時才會專注乃至狂熱的眼睛……現在徹底睜開了。

  他說:「謝師妹,殺了謝九。」

  謝蘊昭下意識舉起劍。

  「可是……你怎麼辦?」她喃喃問。

  荀自在笑笑:「我在陰影中潛伏了十餘年,這十餘年都是為了此刻而活。何況……就算你不殺我,我也活不了。」

  他看看影子。影子也看著他——以一種冰冷憎恨又充滿貪婪的捕食者的目光。

  「惡念二重身的修煉者……要麼煉化惡念,要麼被惡念煉化。」他輕聲說,「我心中也充滿了憎恨,每一天都想手刃仇敵,讓他們也知道流霜慘死時的痛苦……所以,我被惡念煉化了。」

  「謝師妹,殺了謝九。」他說,「也殺了我。不必愧疚,你就當我已經死了。」

  謝九看看他,也看看謝蘊昭。他平淡卻篤定道:「她不會動手的。」

  謝蘊昭垂下眼,一言不發。

  天犬在她身後站立而起,忽地豎起了耳朵,雙眼豎瞳縮緊。

  荀自在說:「謝師妹!」

  他消瘦的面龐顯出焦慮,聲音帶上懇求:「謝師妹,快動手,我堅持不了多久……求你了,謝師妹!」

  喀啦。

  她握緊長劍。

  透明的水滴匯聚到她下巴尖,即刻落在茫茫夜色里。沒有一絲聲響。

  「她不會動手。」謝九平心靜氣,「她就是這樣的人。」

  謝蘊昭抬起頭。

  她面帶淚痕,眼裡卻有火。

  火焰將淚水燒灼,直到全數消失。

  「你憑什麼說……我是什麼樣的人?」

  龍女抬眼,天犬昂首。

  五火七禽扇召出彩色火光,有各色金羽的幻影交疊、招搖。

  所有的光都匯聚在太阿劍上。

  神劍升空,一瞬引動周天星辰動搖。

  雲端才有修士遲鈍地反應過來:「那是……傳說中的玄器?!」

  「玄器?!」

  「怎麼可能?!」

  謝九皺眉,有些驚訝。

  平京大陣隱隱欲動,有抬起之勢。

  但地面的達達兇猛地「嘎」了一聲,便讓大陣重新平息。

  陣眼已經被鴨子吞了,大陣也元氣大傷,一時難以恢復。

  現在,只剩這一劍。

  也只有謝蘊昭能出這一劍。

  荀自在露出一點欣慰的、又很抱歉的笑:「謝師妹,對不住,但……謝謝。」

  神劍呼嘯。

  ——荀師叔……!!!

  遠遠地,有小姑娘尖利的哭叫。

  光芒湮滅了一切。

  人們閉上了眼。

  有人嘆息一聲,有人放聲大哭。

  持續的光芒無邊無際,像太陽照亮一切。

  數息過後……

  嘭!

  有人栽倒在地。

  「呼,呼,呼……」

  「唔……咳咳咳——」

  鮮血灑了滿地。

  謝九仰面倒在地上,微微睜著眼,胸口滿是血跡。

  但是……他的胸膛依舊在起伏。

  他看著天空,看見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星星。像蓮花,也像一個遠去如夢的微笑。

  荀自在趴在地面,一動不動。

  白沙劍丟在不遠處,靈光盡散。

  龐大臃腫的惡念二重身已經被燒灼得乾乾淨淨。

  謝蘊昭單膝跪地,用太阿劍支撐著身體,不斷喘著氣。

  「……荀師叔,荀師叔!!」

  有人跑過來,聲音里全是哭腔。

  「謝師叔……你們怎麼樣了!荀師叔,荀師叔怎麼樣了……」

  謝蘊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有些模糊的視野里,她看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撲在荀自在身邊,又不時回頭看她,手足無措,哭得滿臉是淚。

  阿拉斯減趴在地上,已經變回了原本的阿拉斯加犬的樣子……累得癱成一餅,吐著舌頭「呼哧呼哧」不停。

  達達邁動鴨蹼,「啪嗒啪嗒」跑過來。

  「師妹!」

  白衣劍修從天而降,輕輕扶著她。

  謝蘊昭搖了搖頭。

  她有些踉蹌地走過去,蹲在荀自在身邊。

  很多人都圍過來了。有的是她的同門,有的是謝九的人,有的她不認識。

  她沒有精力一一辨認,甚至也沒有精力去管沒死的謝九。

  她只是伸手推了推荀自在,又把他翻過來。

  消瘦的青年仰面在地,面色青白,嘴唇烏黑。

  謝蘊昭拉了拉師兄的袖子:「師兄,靈丹。」

  衛枕流本就備好了靈丹,正想餵她,但看她一臉執著,他只能暗嘆一聲,從善如流,將靈丹塞到荀自在口中。

  小妖修坐在地上,眼淚不停地流著。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這麼傷心,可是她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痛苦過。

  謝蘊昭又推了推荀自在。

  「起來……別裝死了。」

  有人遲疑半晌,才小聲說:「謝師妹,荀師兄已經……」

  謝蘊昭固執地搖搖頭,繼續推:「起來,不要裝死。你肯定活著。」

  人人於是都沉默下去。

  然而……

  「……咳……」

  一絲生命的紅暈出現在青年消瘦的面頰上。

  荀自在睜開眼,瞳孔還略有些放大,裡頭一片渾渾噩噩。他茫然地睜著眼睛,吃力地、一個個地看向周圍同樣吃驚的人。

  「沒想到死後的世界還有這麼多熟人……」

  他喃喃自語,困惑不已。還挺感慨,說不定以為大家都一起死了。

  但接著他面露震驚。

  因為有一個小小的、軟軟的身體猛地抱住了他。

  「荀師叔,荀師叔……嗚嗚嗚我以為你死了,太好了,嗚嗚嗚……」

  他遲疑地抬了抬手臂:「小……川?」

  荀自在這才恍然回神。他不敢相信,接連眨了好幾下眼,才怔然看來:「謝師妹,你……」

  謝蘊昭長出一口氣。心神一松,歪倒在師兄懷裡。

  「我剛剛有句話忘記跟你說了。為了說完這句話,你還不能死。」她疲憊地笑了笑。

  荀自在還在發愣:「說什麼……?」

  謝蘊昭深吸口氣,認認真真說:「你——死個屁啊。」

  ……

  [檢測到受託人願力積蓄達到一定數值]

  [受託人可以許下一個心愿]

  [本系統溫馨提示受託人:您可以選擇:

  A、取消五雷轟頂的懲罰

  B、殺死謝九]

  ——我選C。

  [受託人選擇了C……可以在願力支持的範圍內,任意許一個願望。]

  ——C……讓荀師兄活下去好了。

  ……

  謝蘊昭在看天空。

  好多的星星。

  [因強制任務「破局」失敗,受託人即將接受五雷轟頂作為懲罰]

  [倒計時:三……]

  她想:是不是該離師兄遠一點?

  所以她抬起手,推開了師兄。

  「……師妹?」

  [二……]

  如果在大家面前變成一塊焦炭……會不會給所有人留下心理陰影?

  這麼說的話,說不準還是讓師兄一起承受,他會比較開心?

  謝蘊昭又默默地靠回去。

  [……一]

  謝蘊昭等待著。

  然後她頭頂傳來一點輕微的疼痛。

  啪嗒。

  啪嗒。

  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這是什麼?」

  師兄撿了起來,翻來覆去看看,又抬起頭,不大高興:「哪位道友隨意扔東西?」

  謝蘊昭愣住了。

  她做夢一樣地眨眨眼,遲疑地看著師兄手裡的東西。

  那是兩塊木牌。

  一塊刻著「五」字,一塊刻著「雷」字。

  [強制任務失敗懲罰「五雷轟頂」已完成]

  [請受託人再接再厲,努力完成任務]

  謝蘊昭抓著兩塊木牌。

  五雷轟頂……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靠在師兄懷裡笑得前仰後合。

  笑得別人都以為她受刺激太過,變傻了。

  「師妹,你可有感覺不適?」師兄探了探她的額頭,抱她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就像大人哄孩子一樣。

  明明都說了不會再把她當小孩子。

  「……沒什麼。」謝蘊昭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還一臉「什麼鬼」的荀自在,再看了看遠處被很多人圍起來的謝九。

  以後再要殺他,不知道要什麼時候了。

  但是……

  「師兄,我覺得……」

  「嗯。」

  「我覺得……活著真好啊。」她輕聲說,「還是活著好。」

  還是大家都活著……最好。

  一絲光芒從東方升起。

  夜色漸退,曙色初現,東方欲曉。

  星空和夜晚一起退場,取而代之的將是一輪光明的太陽。

  新的一天……終於到了。

  ……

  北斗掌門伸了個懶腰。

  「要走了?」千峰上人拎起大劍,「不找地方打一場?」

  掌門鄙夷:「我對戰鬥狂沒興趣。」

  千峰上人毫不客氣地丟給他一個白眼:「我對裝逼的更沒有興趣。」

  掌門哼哼一聲。

  「對了,有一件事我忘了說……」

  裹著鶴氅的青年消失在半空,連帶仙鶴一起。

  「……我從來不喜歡下棋。我討厭下棋。誰愛下誰下去。」

  「我只喜歡和人一起釣魚。」

  留下千峰上人獨自一人,不解地撓撓頭。

  「說得還有誰逼你下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