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世渾濁,孤光耀太空。
今夜的平京註定不眠。
靈火的光焰、黑白的太極圖、隱約出現的金蓮幻影……
這些光落在下京區的廢墟上,從碎石瓦礫上掠過,從水井幽深的微光里掠過。
也在阿拉斯減的眼睛裡閃爍不止。
它背著達達,躲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兩隻前爪搭在頭上,尖耳朵緊張地豎著,時不時抖一下。
阿拉斯減原本是和郭真人在一起的。它以為自己和達達、郭老頭一起,會在今天晚上努力保護那個人。
但是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了阿拉斯減的理解力。
它是一隻剛滿兩歲的狗,對世間的一切都還懵懵懂懂。
它只知道那個人現在在拼命地戰鬥,剛才達達也在拼命地戰鬥。至於另一個灰白鬍子的人類老頭為什麼不見了……它搞不明白。
也許是拋棄他們了吧。很多人類都是這樣的。
「歐嗚……」
阿拉斯減能感受到空中那強橫無匹的力量。在它的思維里,那好像無數團太陽,把夜空擠得滿滿當當。
它感到畏懼,隱隱地卻又有一絲興奮和渴望。
它試圖站起來,可每每都被突然掃過的冷風嚇得夾住尾巴,重新匍匐在地。
和那些修士相比,它的實力太低微了——它完全明白這一點。
而且,它還要保護好背上的達達。
阿拉斯減的眼睛緊緊隨著那名女修而轉動。它的尾巴也在不斷擺來擺去。
「嘎……嘎嘎……」
「歐嗚!」
——你醒了嗎!
它們之間享有天然的溝通。
「嘎……」
鴨子拍著翅膀,勉強睜開一隻眼睛。它明黃色的絨毛已經被燒焦了很多,身上還留著血痂口子;但是,它的四白眼裡仍舊透出深深的倔強。
達達一翻身,就從阿拉斯減的背上滾了下去。
阿拉斯減趕忙接住它。
「歐嗚!歐嗚歐嗚!」你在做什麼,你受傷了,需要好好休息!
阿拉斯減焦急地搖著尾巴,勸說鴨子。
可是,鴨子卻搖搖腦袋,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它昂起頭,看著天空中那場戰鬥,再次張開了雙翅。
幾點火星從它身上迸發而出。
「歐嗚……?」阿拉斯減睜大了兩隻藍色的眼睛。
——達達,你不會是要……
「嘎!」鴨子滿臉倔強。那倔強比最難啃的骨頭更堅硬,阿拉斯減敢保證自己咬不開。
——我要去幫她!
「歐嗚歐嗚!」狗子急得原地轉圈,鼻孔里「呼哧呼哧」喘氣。
——可是你才受了傷……我們都太弱小了,上去只會添亂……
「嘎!!」
鴨子嚴厲地瞪了它一眼,兇巴巴地揚起翅膀。可是,它的聲音都在顫抖。
阿拉斯減被凶得定在原地,縮起脖子。它脖子上的毛都委屈地蜷縮起來,像一大圈毛絨絨的毛領子。
「歐嗚……」
達達的神情稍微和緩了一些。它用翅膀尖點了點狗子,表情很是威嚴:『嘎嘎嘎,嘎嘎!』
——你確實沒有什麼力量,所以你就好好躲在這裡,等我和謝蘊昭回來!
叮囑完後,鴨子就扭開臉,繼續撲騰翅膀,竭力想再一次變成剛才華麗威風的鳳凰。
阿拉斯減被它說得低下狗頭,藍眼睛倏然黯淡。
是啊,它是最弱小的。實力不如謝蘊昭,不如達達,也比不上天上的那些人。
因為它只是一條平凡的狗。
什麼忙也幫不上,最大的本事是跟在謝蘊昭、老頭子身邊奔跑。但就算是這樣,也會讓他們在背後被嘲笑、被指指點點。
那些人都說……他們實在沒事做,才花精力養一條什麼都不會的凡犬。
它只是一條凡犬。
如果它生下來的時候有兄弟姐妹,它一定是裡面最弱的一隻,會被父母毫不猶豫地放棄,丟到野外自生自滅。
……不對,說不定它就是這樣被丟掉的。
丟掉之後……才漂流到了辰極島上,才遇見了謝蘊昭、老頭子。還遇見了達達。
它是沒有用的凡犬,只會撒歡、吃東西,在他們沒事的時候逗他們開心。
只是凡犬。現在還要達達來保護。
「歐嗚……」
……可是很不甘心。
為什麼會這樣?
只是凡犬,就要縮在一邊,瑟瑟發抖地捂住腦袋等其他人保護嗎?
明明,明明……
阿拉斯減緊緊抓住地面。
它平時和別人玩耍時,尖利的爪子都小心地收在手掌里,絕不會將人劃傷。
大狗盯著自己的爪子。
它很習慣收起爪子,也很習慣包好獠牙。
它一直以來都這樣做,甚至它自己都差點忘了……原來它也是有尖牙利爪的。
它刨了刨地面,咧了咧嘴,舔了舔自己的牙齒。
尖的。
「……嘎?」
達達察覺到了異常。它有些疑惑地回過頭,眯起一雙對焦都不準的四白眼,還試圖瞪它。
——阿拉斯減,你在搞什麼?
阿拉斯減站起來,昂起頭,舒展身軀,繃直全身的肌肉。
並且像狼一樣呼喊:「嗷嗚——」
——我想起來了。
「嘎?」你想起來什麼了?你這幅樣子要幹嘛?
「嗷嗚——」
——明明……狗的天職,就是要守護主人。凡犬,靈犬,什麼犬……不管是什麼犬,都是要守護主人的!
——就算什麼都沒有,我也還有這幅牙齒和利爪!
「嗷嗚——」
天空起了霧。
紅色的霧。
或者那並不是霧……而是紅色的月光。
今夜是滿月。月亮會完整地高懸青天,自東到西,照亮塵世間的一切。
而現在,那輪潔淨無瑕的月亮忽而蒙上了淡淡的紅光。
天降異象,令所有人不禁抬頭。唯有火海中戰鬥的二人視若無睹。
「紅月……」有人思索片刻,不大確定地說,「莫非是……天犬?!」
一道足有五丈長、三丈高的野獸,踏月而起,躍過火焰,忽地橫亘在謝蘊昭和謝九之間。
它雙耳豎起,尖端長有白毛;腹部雪白,背毛暗紅,長尾燃燒著火焰,兩隻藍眼睛炯炯有神。
「嗷嗚——」
竟然是消失數萬年的上古凶獸——天犬。
上古典籍記載,叡山有赤犬,名曰天犬,其所下者有兵。
象徵兵禍與戰亂的凶獸——天犬。
古之修士曾充滿敬畏地描述過它:
天狗所止地盡傾,餘光燭天為流星,長數十丈,其疾如風,其聲如雷,其光如電。
「……嘎?」
地面上的鴨子驚掉了幾根燒焦的羽毛。
「……阿拉斯減?!」
謝蘊昭不確定道。
威風凜凜的天犬回過頭。它渾身血煞,面帶兇惡,目光懾人至極,竟隱有刀兵加身的刺痛感。
它張開嘴,露出滿口寒光閃閃的獠牙。
一顆碩大無比的頭顱靠近過來,血盆大口朝謝蘊昭張開。
……然後,舔了謝蘊昭一口。
謝蘊昭:……
天犬火焰一般的尾巴愉快地搖動起來。
謝蘊昭抹了把臉,也抹了滿手口水。
靈力流轉,將她的一身狼狽滌盪一新。
「好歹回去再撒嬌啊……傻瓜阿拉斯減。」
「先是達達,再是你……兩個小不點湊什麼熱鬧?回去一定讓老頭子收拾你們,罰你們晚飯吃素。」
她再抹了把臉。
然後謝蘊昭一躍而起,跳上天犬的頭頂。
長長的毛皮如暗紅的草叢高低搖曳,掠過她身邊,如一支無聲的凜凜戰歌。
居高而臨下。這一回,仰望的人變成了謝九。
黑衣青年足踏太極圖、手執徒妄劍,黑髮紛飛,與夜色相融,而與火光格格不入。
謝九波瀾不驚,淡淡道:「未成年的天犬罷了。」
「是嗎?」
謝蘊昭也並不動氣。
甚至,大敵當前之際,她卻還閉上了雙眼。
她背後的龍女幻影,也同樣閉上了雙眼。
「但謝九,我已經是神遊境了。」
太阿劍靈光陣陣,如潮水涌動的波紋。
龍女懷裡的金蓮似有生命,光芒像呼吸起伏。
謝九專注地看著她,雙眼映著紅色的月光,卻依舊有深不見底的沉鬱。
「神遊境又如何?」
他四周有虛幻的黑白光影搖曳,令他的身影和聲音也都變得虛幻縹緲,難以定位。
「靈蘊,我不止神遊境。」他的聲音在四面八方迴蕩,「你殺不了我,罷手吧。」
太阿劍起,金蓮光落。
金紅交接,一道巨大的劍影在夜空中成型。
劍尖對準了謝九。
謝蘊昭的聲音也變得飄渺起來。
「你說得對,神遊境殺不死你。」
空中的龍女緩緩睜眼。
天犬頭頂的女修緩緩睜眼。
「但是……神遊境能看得更高、更遠。」
劍影凝實,劍光大亮。
夜空中似有日月同輝,晃得人睜不開眼。
一瞬間,連謝九都不禁側了側臉。
——嗷嗚……
天狗長嘯,從口中吐出無數暗紅利刃;匯集了天下至凶至煞之意的利刃刺向謝九,也組成了一座難以逾越的兵刃高山。
也就在這一剎那,空中巨大的劍影竟忽地調轉方向,拋棄了謝九,而猛然往另一邊衝去。
長劍沖向的地方……赫然是沈佛心所在的方位!
謝蘊昭乘劍而起,也如利劍刺向他!
剎那。
低眉斂目、吟誦佛經的佛修抬起了頭。
他面上的疤痕被重重光亮照得發紅,也就顯得愈發猙獰。
但那雙清亮澄澈的鳳眼,卻仍舊平靜。也像深不可測的深淵,也有平靜到了極點的堅硬。
他停下捻動佛珠的手。
而抬起了右掌。
那是一隻白淨瑩潤、修長好看的手。
是捻動佛珠的手。
卻忽然之間,也成了至高至大、讓人窒息的五指高山。
如果山前有海,謝蘊昭就是在海風中飄搖的獨木舟,還在一頭往堅硬的崖壁上撞去。
她眼前有絕壁,耳畔有風聲,背後還傳出兵刃高山倒塌的聲音,和徒妄劍逆風而來的破空聲。
前有佛修一掌,後有謝九一劍。
這一幕幾乎是絕境。
幾乎。
因為謝蘊昭的眼裡,有笑意亮起。
——轟!!!
掌風擊出層層浪濤。
劍刃劃出道道虛光。
然而浪濤也好,虛光也好……全都落了空。
因為在交手的前一刻,女修已然轉換方向,驀然出現在謝九背後。
天犬奔來,正好讓她落在頭頂。
一串晶瑩剔透的佛珠掛在她指尖,水波般晃蕩。
佛修看來。
謝九也看來。
兩道沉靜的目光……忽然生出波瀾。
星圖中的龍女露出一點微笑,以五火七禽扇半掩住了笑面。幾點七彩變幻的火光在扇面跳動,好似有一捧火焰剛剛熄滅,而又尚未全滅。
五火七禽扇之中的人間火——謝蘊昭剛才從系統中得到的火焰。
人間火:人間有五火,愛恨貪嗔痴、喜怒哀樂苦。
它能讓人迷失在人間無盡苦海中,令敵人的一次攻擊失去所有威力。
謝蘊昭剛才虛晃一槍,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搶奪沈佛心手中的佛珠。
三人對視。
四周靈火還在晃動,但他們之間的氛圍卻忽地變得沉默。
剛才也有類似的沉默,但那時的沉默是謝蘊昭的震驚、憤怒、恨意和一腔孤勇。
現在的沉默……
則是她唇邊一縷笑,和另外兩人目光里的沉沉之意。
「你們看,我說了,神遊境的我殺不死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卻足以看清另一層真相。」
「你看見了什麼?」謝九問。
沈佛心淡淡接話:「或者說,你以為你看見了什麼?」
「願力。」
一語既出。
沉默又起。
那兩人微微皺眉。
天上也有觀戰的修士微微皺眉。
謝蘊昭拎起透明的佛珠,一共九九八十一顆。
「這根本不是佛珠,而是天一珠。是你們用來收集願力的法器。」
天一珠產自深海。北斗仙宗所在的辰極島,就是天一珠的一大產地。
它最大的作用……是用來收集和承載願力。
謝蘊昭閉上眼。
眼睛能看見的世界消失了。
靈覺能感知的世界卻層層展開。
宏偉的平京城在她感知中鋪開。其中靈光流轉的是護衛平京的大陣,而絲絲縷縷、煙霧般的氣息則是願力。
是她進階神遊之前都無法感知的願力。
現在她只要閉上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檢測到受託人獲取【天一珠】
檢測到【天一珠】已與十五萬八千九百二十一人綁定聯繫
願力收集中]
[檢測到受託人已激活【願力珠】
檢測到受託人的【願力珠】已與【步步生蓮】融合
願力自動積蓄中]
……絲絲縷縷的願力涌了過來。
謝蘊昭卻拿起太阿劍,將劍刃對準這八十一顆天一珠。
「不准動。不然我就毀了它。」
她眼神冷肅,唇邊卻帶笑。這個表情與更高空處的劍修竟然有幾分像。
謝蘊昭在天犬頭頂坐下。暖呼呼的毛皮簇擁著她,觸感十分不錯。
「你們兩人的布局,一是為了權力,二是為了除去謝彰他們在仙門裡埋下的白蓮會棋子。但除此之外還有第三重原因。」
「你們想要願力。」
「碰巧我查到了關於願力的資料……所謂『願力』,就是人心的力量,是相信的力量。仙門修士從天地自然中獲取靈氣、在紅塵中鍛鍊心志,而佛修則是要在獲取靈氣之外,還要從紅塵中得到願力。」
「願力越多,力量越強。我本來還奇怪,沈佛心為大陣提供了足足半年的力量,為何還若無其事……結果,你們是用願力作了燃料。」
謝蘊昭望著平京。坊市整整齊齊,依次排出;街道寬闊筆直,容納了無數小小的人。
「如果這一次再讓你們得到什麼『民心所向』、『眾望所歸』……你們是不是就天下無敵了?」
謝蘊昭笑了一聲,挺平和地。
「做夢。」
她捏緊天一珠,打開乾坤袋,掏出了一樣東西。
竟然是個碩大的喇叭。
這本來是她用來給師父的靈田放音樂的玩具。
還曾在同門鬥法中發揮過令人啼笑皆非的作用。
現在……
「沒有了八方風雨歌,我也還有我和師父的小喇叭麼。」她舉起喇叭,清清喉嚨,「平京的居民聽好了——」
「你們家裡如果供奉了道君像,就趕快毀掉,因為那東西在吸收你們的信念甚至生命力。」
「謝九郎和沈佛心,其實也和白蓮會勾結。他們自己內鬥排除異己,大家不要被利用了。」
「我們堅決倡導無神論,反對一切邪/教和洗腦。為了您和家人的安全,銷毀道君像,再說一次,銷毀道君像。」
謝九和沈佛心同時挑了挑眉。
黑衣青年說:「你以為你隨口一說,就有人信你嗎?」
謝蘊昭說:「為何不信?」
佛修平靜:「你沒有證據。」
謝蘊昭挺胸:「我就是證人。」
「你不是。沒有人相信你。」
謝蘊昭沉默下來。她仍舉著喇叭,卻知道他們說的是事實。
她沒有蝴蝶玉簡,沒有名單,也沒有謀劃了半年的精心密謀,更沒有天衣無縫的連環設計。、
只有臨時上陣,只有不撞南牆不回頭,撞死了都不會回頭。
要阻止人心匯聚到他們身上,還能有什麼辦法?她去哪兒找個人證出來?
「謝師妹不行的話……我怎麼樣?」
一個懶洋洋的、一聽就沒什麼精神的聲音,從夜風中飄來。
天犬抽了抽鼻子,沒動頭,只斜過去一雙眼睛。
——小川!
高空有人驚呼,並有人匆匆御劍而下,一把拉開了誤入戰場的羊角辮小姑娘。
說話的並非這小姑娘。
而是小姑娘亦步亦趨跟著的人。
那是個外貌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修士。他一襲白衣,衣擺上有水墨山河;一根捆書的麻繩綁著他的長髮,繩尾和發枯的發尾一併垂下。
他耷拉著眼皮。
簡直像個沒睡醒卻到處亂跑的書呆子。
「……荀師兄?」謝蘊昭一怔,站了起來,「你來做什麼?」
雖然這麼問,她卻隱隱有了預感。
果然,荀師兄笑了一下。不知為什麼,他胸前有點血跡,臉色也很蒼白。
「不是說了嗎,我來當證人啊。」
他踏著稜錐模樣的白沙劍,看向戰場中的另外兩人。
「我可以作證,謝九也是白蓮會的幕後黑手之一……他的手裡,也沾染了冤死之人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