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夏祭之終
余笙沉默不語。
不久前,她曾在擂台前拒絕了顧濯的邀戰,溫柔笑著說了一句類似於得道者眾的話,說自己十分歡迎一場圍攻的到來。
當時顧濯的反應很平靜,最終給出來的回答是『有理』二字,隨後就是沉默以及等待。
只是她當時怎麼也沒想到,在將近一個時辰過後的現在,自己卻是在這種情況下回想起這句話。
以她的心性,自然不會因此而老羞成怒……
好吧,羞怒以至於憤怒的確是沒有,但別的複雜情緒真不少。
余笙默默想著這些事情。
「你贏了。」
她看似平靜地說出這三個字,然後隨意走了數步,在廢墟中尋了一塊石頭坐下,閉上雙眼。
顧濯心想這是你該說的難道不是我敗了嗎?
何如這般居高臨下?
就在這時,無垢僧的聲音忽然響起,充滿了感慨與敬佩的意味。
「如果不是我知道這裡就是蒼山,就是長公主殿下的道場,和你沒有半分香火錢的關係,我真要以為這裡是你的地盤了。」
世人皆說旁觀者清。
然而小和尚十分確定,哪怕他早有預感那道蒼雷落下的時機,也絕對做不到像顧濯那樣及時撐開身後黑傘,掩去氣息,遮蔽天空。
這需要的不僅是對天地氣息的極強感知,更需要對蒼山這方獨立於天地之外的天地有著足夠的熟悉程度。
正常情況下,這是道場主人才能擁有的天時地利。
小和尚如何能不為此深刻感慨?
不知道為什麼,余笙聽到這句話後,本已閉上的眼睛忽然間睜開。
她眼神專注地看著無垢僧,認真記下這個小禿驢的姓名樣貌以及此刻的笑容,繼續維持沉默。
顧濯很滿意小和尚說的這句話,所以不說話了。
更為關鍵的是,他現在真的很累。
如果說余笙在擲出那一槍後直接油盡燈枯,再無任何動手的可能,變成一條砧板上待宰的魚兒,那他不過是比她好上那麼一線,僅此而已。
無論真元,還是精神。
這時候的他都已經瀕臨極限了。
那一槍雖然沒有正面命中他,但最終相差的距離不過丈余,他也因此而不得不身負重傷。
風雪不休。
寒意未曾隨著時間的流逝,清晨的即將到來而沉寂,越發濃重。
就在這時候,他手裡那把黑傘被人拿走了。
蓬的一聲。
林挽衣撐起黑傘,想要為他遮去落雪卻發現這傘著實太破了些,怎麼也擋不住。
於是她毫不客氣地按著顧濯坐了下來,讓自己站在他身前。
崖畔已成廢墟。
積雪都不見。
蒼雷過後,層雲微散,星光艱難落下,照亮山間一角。
白浪行神情惘然,似乎仍舊沉浸在那一戰的過程中,無法接受先前真實出現過的畫面。
小和尚傻笑著樂呵呵,還在為朋友高興。
余笙靜默不語。
林挽衣撐起破傘,以身為牆,攔盡寒意。
顧濯就坐在她身後。
只見及腰長發飛舞如畫,薄裙為寒風吹拂而裹緊身體,風光隱約。
「真大。」
「嗯?」
「沒什麼,我是說你的衣袖。」
「我也覺得這衣袖好看,就是不怎麼方便打架。」
兩人隨意說著話,等待晨光到來。
……
……
神都未曾死寂。
地上的人們早已過了目瞪口呆的環節,正在為這一戰而激烈探討,有著一種親眼見證歷史的強烈興奮。
與之不同,身處飛舟之上的諸宗強者們卻維持詭異的沉默。
氣氛很是壓抑。
直至苦舟僧開口。
這位禪宗的大人物望向裴今歌,沉聲認真問道:「裴司主,這不合規矩吧?」
在場眾人不是瞎子,更不是那些只要有熱鬧可看就滿足的尋常百姓,與四年一度的夏祭是切切實實的利益相關。
先前余笙那引蒼雷天威,凝為槍鋒而落的一槍,怎麼可能是夏祭考生能做到的程度?
更不要提顧濯竟能在這一槍面前活下來。
裴今歌說道:「哪裡不合規矩了?」
苦舟僧面無表情,直接說道:「余笙明顯不合規矩,顧濯比她還要不合規矩,這兩人的存在已經讓夏祭變得荒唐了起來。」
眼見禪宗率先開口,許多宗門的代表隨之而附和。
就連那幾座劍宗都沉默了。
這事確實不好辯解。
裴今歌莞爾一笑。
「你這話可真有意思了,顧濯不合規矩?」
她毫不客氣說道:「是不是還要別人上街大喊自己是不世出的絕代天驕,好讓舉世皆知他到底有多麼了不起,這才合規矩啊?」
……
……
北城那處清幽小築。
天命教的中年男子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神色麻木地看著光幕中映出來的畫面。
他轉過身,望向秀湖真人苦澀問道:「連這都贏不了顧濯,現在我們應該怎麼辦才對?」
「我也不知道。」
秀湖真人的眼裡一片茫然,神情怔怔說道:「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呢?怎麼能有這樣的人呢?」
「難道這一切其實是天意所向?」
話說到這裡,老人的身體像是突然失去所有的力氣,喃喃自語道:「結束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們已經沒有機會了。」
……
……
景海。
當余笙親口說出你贏了,這三個字的那一瞬間,此方天地驟然寂靜。
皇帝陛下忽然說道:「了不起。」
娘娘沉默不語。
皇帝陛下繼續說道:「但這著實沒有任何道理。」
娘娘還是不說話。
不久前,她曾言之鑿鑿地與裴今歌說顧濯最多不過第二。
在更久之前她也曾經對人說過這樣的話,為此惋惜感慨過數次,不加掩飾。
所以,她現在不想說話了。
皇帝陛下最後說道:「所以這其中必然存在一個你我不曾發現的道理。」
話至此處,他忽然放下手中釣竿,起身沿湖而行。
那位站在後方的太監首領看著這一幕畫面,不由詫異,心想陛下多久沒試過以此靜心了?
……
……
就像神都的人們不曾想像出這一戰的激烈程度,那些後來守住擂台得到天光接引的考生,同樣也沒想到崖畔上的這一片廢墟。
來自於陰平謝氏的公子,神情震撼地看著這一幕,心想那道蒼雷難不成是落在了這裡?
然後他的視線落在顧濯身上,發現這位最有希望奪得夏祭頭名的強者,氣息竟是衰弱到極點,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淘汰出局。
這是否代表某種可能的真實存在?
他神情不變,只讓那一抹驚喜流露在眼神里,無愧自己世家子弟的身份。
這裡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前面那一關竟恐怖如斯到這種程度嗎?
「請問……」
謝道斐的視線越過林挽衣,望向顧濯問道:「這裡先前發生了什麼?」
顧濯與此人對視。
「打了幾架。」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因為我想讓夏祭結束在這裡。」
直到這時,中途到來的林挽衣才知道顧濯為何而戰。
謝道斐沉默片刻,認真說道:「你現在明顯已經無力再戰了,還要堅持這個決定嗎?」
顧濯嗯了一聲。
這聲音很輕,更顯疲憊。
謝道斐確定自己沒有聽錯,臉色變得極其複雜。
但他最終卻什麼都沒說,沒做,靜靜尋了處地方站著,沉默著進行等待。
不久過後,另外兩處擂台也有考生守擂成功,得以來到這處崖畔。
畫面漸漸熱鬧。
謝道斐看著場間畫面,心想這應該差不多了。
不等顧濯開口,他直接向那幾位考生解釋了當下的情況,準確地傳達了夏祭在此結束的意思。
只不過很沒意思的是,這位陰平謝氏的公子,稍微著重描述了這片廢墟因顧濯而起,以此慘烈之戰況,行規勸之事,因為他對顧濯很服氣。
那幾位考生的反應極為相同,第一反應都是錯愕,以及震驚。
任誰也無法不願接受這荒唐的提議。
然後這兩人望向顧濯,看到他虛弱不堪的模樣,心中不由生出極大的怒火。
如果你是全盛之時的你,那你的確有說出這句話的資格,我們也只能被迫同意你的做法。
但現在呢?
你明顯身負重傷,手中劍鋒折斷,虛弱到只要一口氣沒喘上就會被直接淘汰出局了,憑什麼再向我們說出這麼一句話?憑什麼攔下所有人的美好前程?
簡直荒唐!
可笑至極!
這些考生對視一眼,目光落在小和尚的身上。
有人問道:「無垢僧,你支持顧濯?」
小和尚猜到了這些人的想法,沉默片刻過後,搖頭說道:「不反對。」
白浪行依舊無言。
夏祭第一的確重要,但他要的是真正的第一,而非一個投機取巧得來的第一。
這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可言。
在確定自己不可能戰勝顧濯後,他就決定不再前進半步,停留在此。
這些人沒有誰認識余笙,而且她的虛弱也明顯到無法掩飾的程度,自然也就不會有人過問她的意見。
至於林挽衣。
她就站在顧濯身旁,為那人撐著一把破傘,更不需要問。
場間的考生不再遲疑。
沒有一聲抱歉。
「我們不同意你的做法,更重要的是,你現在已經沒有落實自己想法的能力。」
這些考生為首者看著顧濯,冷漠而憤怒地說道:「所以我們不會接受你這個無禮至極的荒謬決定,我們會繼續走下去,直到今年夏祭的終點。」
顧濯沒有說話。
林挽衣準備拔劍。
他伸出手,平靜地握住了少女的手,示意不必如此。
那群考生看著這一幕畫面,心想你現在果然就是一隻紙老虎,先前就是在虛張聲勢。
廢墟中響起腳步聲。
考生們往下一關走去。
忽有嘶啞風起。
這在蒼山里是很尋常的事情,沒有人在意,所以當他們的脖子盡數出現一道血線,繼而發現自己無法再繼續邁步的時候,才堪堪反應了過來。
那不是風聲。
是劍過的痕跡。
之所以嘶啞,是因為那把劍是斷劍,不再如前鋒利。
陰平謝氏的公子看著這一幕畫面,眼神瞬間明亮,心想自己的推斷果然沒錯。
早在先前,他就認為顧濯尚有一劍之力,這才停下了腳步。
是的,先前他刻意描述余笙和顧濯一戰的恐怖,就是讓那群考生出現錯覺,認為後者已然力竭,然後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讓顧濯真正力竭。
一切如他所想般進行,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好辦了。
林挽衣劍鋒已斷,不是他的對手。
其餘人的態度都是中立。
在很短時間的時間內,謝道斐想了很多事情,重複確定自己的推斷絕無錯誤。
接下來,他會邁出自己的腳步,向顧濯帶著歉意笑上一笑,以此表示自己拒絕留在這裡,將要繼續前進下去,去看那蒼山日出的決定風光。
這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謝道斐卻沒做成。
不知何時,那把斷劍插進了他的胸膛,帶來了無比劇烈的痛楚。
他的眼神里滿是不可置信,直至茫然無措。
帶著這份茫然,他艱難地轉過身望向顧濯的眼睛,聲音顫抖不止,問道:「你剛才不是點頭了嗎,不是嗯了一聲嗎……你明明已經承認自己無力再戰了。」
顧濯說道:「是的,你沒聽錯。」
謝道斐眼神驟然明亮,仿佛抓到了一根稻草,聲嘶力竭喊道:「所以你剛才就是在撒謊!就是在算計別人!就是為了現在這一刻的偷襲!就是在不擇手段!」
林挽衣心想你難不成是白痴?
白浪行覺得這人真是白痴。
小和尚不好罵人白痴。
就算真的是謊言,誰讓你自己信了呢?
余笙沒有睜眼也沒有這樣想,因為她對此有另外一個看法。
「你想多了。」
顧濯以手背掩唇,咳嗽了幾聲,虛弱說道:「殺你,與戰鬥無關。」
余笙聽著這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那把黑傘下。
顧濯輕輕放下手,手背上沾著先前咳出的鮮血,臉色蒼白如雪,眼神亦黯淡。
是的,他已疲憊不堪,真元衰竭,身負重傷,憔悴將睡,與油盡燈枯僅有一線之差,但就是這看似不起眼的一線,落在這些人的面前……
即是天淵。
……
……
「就在這裡結束吧,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自在道人嘆息了一聲,搖頭說道:「接下來已經沒有人能過去了。」
飛舟上一片沉默。
事實的確如此。
除非無垢僧和白浪行忽然改變主意,放棄自己現在的立場,才有可能改變當下的局面。
許多強者的目光放在裴今歌和苦舟僧的身上。
苦舟僧宣了一聲佛號,說道:「考生之間的名次該如何決定?」
這個問題處理起來有些麻煩。
但他這句話無疑是同意。
裴今歌想也不想就給出了答案。
「這有什麼難的?」
「楚珺第三,余笙第二,第一……」
她起身行至憑欄處,俯瞰夜色籠罩下的千萬人,對整座神都說道:「顧濯。」
中午出門去看電影時,因為陰天的緣故,我和室友辯論要不要帶傘,我尋思電影院在商場內,就算待會兒下雨那也無所謂,反正淋不到咱們……
然而就在我說完這句話後,雨就來了,傾盆大雨。
所以這一章四千字,下一章在凌晨,約莫二到三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