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無限意
天地無聲,萬籟俱寂。
顧濯的世界卻與寂靜二字無關,吵得天翻地覆,半點不得清淨。
他的神情不曾隨之而變,靜靜地看著微笑面容下隱藏著無比激動情緒的喻陽,眼裡流露出一抹掩之不住的憐憫。
如何能不憐憫?
這人世間任何一個人也罷,都不必要生出這般情緒。
唯獨是他,不得不如此,因為他是唯一知曉真相存在的那一個人。
面對荒人傾注鮮血,付出代價無數,以及綿延百年的漫長時光盡數歸於虛妄……
顧濯如何能沒有無半點憐憫之心?
思考許久,他最終對喻陽說了一句話。
「往好處想,這的確是修行史上繞不過去的那一步,後來人談論到萬物有靈這四個字的時候,想來是很難繞過荒人了。」
「當然,你的名字想來也會被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
……
喻陽並不歡喜,也不憤怒。
他站在緩緩流淌的熔漿河流旁,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眉頭緊皺,心中儘是因那一抹憐憫而生出的強烈疑慮與不解。
下一刻,他看著顧濯面無表情說道:「如今你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顧濯輕輕點頭,說道:「差不多算是吧。」
喻陽的眼神越發淡漠,說道:「你準備怎麼做?」
說這句話前,其餘人依舊沒有出聲,沉默如同石壁上的雕刻。
話音落下,楚珺以外的每一個人目光都已放在三生塔上,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情緒很難說是友好。
顧濯的聲音平靜響起。
「像三生塔,若是經歷這樣一場修行,最終誕生出來一個真實的所謂神魂……」
他問道:「結果又將如何?」
喻陽眯起了眼睛,說道:「你已眼見為實。」
意思很清楚。
其餘四方勢力的人自然也能聽得明白。
——一尊羽化。
哪怕是顧濯口中的假羽化,終究也是羽化,與羽化之下有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塹。
這是當今世間任何一個勢力都無法拒絕的事情,縱使踏入第二個千年的大秦也不例外。
喻陽神情認真。
「盈虛道人已死,如今的天命教正值風雨飄零之時。」
他向顧濯伸出了手,正色說道:「我相信我可以認為,這場交易的最終結果是你所需要的,一尊羽化境足以讓天命教度過當下最為艱難的事情。」
顧濯微微挑眉,說道:「天命教的處境很艱難嗎?」
一道聲音在旁邊響起。
「如果你覺得被裴今歌率領巡天司踏入南齊,在別國的州城裡把自己的教眾殺了個七零八落都不算艱難,那在你眼中的確是世上無難事了。」
顧濯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好奇說道:「難不成你就能和那時的巡天司為敵?」
那人不說話了。
說話的人是北燕國君那位供奉,為的當然是嘲弄,又或者說是激將。
只是他在開口之前忘記去想,那時候的巡天司仍有羽化坐鎮,有羽化之下第二人縱橫無對的刀鋒,更有青霄月所操持著遍布人間各地的蛛網,以及上萬位聽從這三人調令的修行者。
不要說北燕,就連清淨觀和易水這樣有羽化境坐鎮的勢力,同樣無法確保戰勝當時的巡天司。
更何況巡天司從來都不只是巡天司,是皇帝陛下的意志所向。
——盈虛道人身死那夜,曾有星落雲夢澤,如同天誅。
修行界現在很少有人提起這件事,但不代表人們已經將其遺忘,更多是不敢直言天命的恐懼。
「無論如何,你都該做決定了。」
喻陽看著顧濯,沒有被握住的手仍然伸著,誠懇說道:「繼續,或者到此為止。」
顧濯說道:「我在慈航寺讀過經書。」
喻陽怔了怔,不解其意,心想這和慈航寺的經書有何關係?
「雖然我的朋友里有和尚,但我堅決認為和尚這種東西十之八九都是該死的禿驢,但其實我也算是認同一句話。」
顧濯說道:「世間可以無佛,不可無經書。」
聽到這句話,眾人還是無法理解。
顧濯背負雙手,微仰起頭,望向那顆正在跳動的巨石。
「那些教人向善的道理是有必要存在的。」
他說道:「就像我再如何無所謂生離死別,不代表我就能接受旁人因我而死。」
喻陽終於明白話里的意思。
是拒絕。
「荒人在你眼中也算是人?」
「在這件事情上,荒人是不是人,這一點從來都不重要。」
顧濯的聲音很平靜。
喻陽不再多言,收回伸出的手,說道:「很遺憾。」
顧濯說道:「很惋惜。」
喻陽問道:「何以惋惜?」
顧濯說道:「我很欣賞你為荒人謀求出路的想法,但這條路未免太過崎嶇,且見不到盡頭,或許這就是一條死路。」
以此法造就假羽化,固然有可能讓世間生亂。
然而無論亂還是不亂,荒人都會徹底淪為一種……物資,讓各方勢力加以嚴格控管的血肉資糧,不再能被稱之為人。
到了那個時節,其悽慘恐怕難以想像。
喻陽沉默了會兒,說道:「也許是你說得沒錯,這就是一條死路。」
顧濯看著他,說道:「然而要是沒有你走過這條路,後來者又怎知道這是一條死路。」
喻陽說道:「我曾聽過一句話,人世間最大的勇氣之一莫過於以身試錯。」
顧濯搖頭說道:「以身試錯的確是莫大的勇氣,可你如今仍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喻陽望向山腹中的晚霞起初,說道:「我終究是要死在黎明前。」
顧濯說道:「有更多的人死在你之前,以自身血肉與神魂去幫助各種法器修行,直至誕生出神魂。」
喻陽再次沉默,說道:「這是必要的代價。」
顧濯說道:「換做是我,我不會說這樣的一句話。」
喻陽很認真地說道:「請指教。」
顧濯看著他,微笑說道:「我是舉世無雙的魔道巨擘,故而我會說的是與有榮焉。」
喻陽說道:「死亡如何與有榮焉?」
「何以不能?」
顧濯笑容不減,更多是嘲弄,說道:「硬生生以千萬人的性命為代價,鑄就出這麼一位假羽化,難道配不上這四個字嗎?」
喻陽說道:「未免太邪。」
顧濯誠懇勸道:「若不理直氣壯到理所當然,何必行此等事?」
「有理。」
喻陽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說道:「我很羨慕你,因為我做不到。」
顧濯說道:「因為你低頭太多,兩肩早已被歲月壓垮。」
喻陽微怔,茫然有所思。
對話就此結束。
該說的都已經說過。
十惡不赦也好,委曲求全也罷,對錯在這種事情上很難配得上重要這兩個字。
世間所謂的大事,似乎從來如此。
……
……
「我該走了。」
顧濯說道。
他的視線不曾落在三生塔上,對眾人說道:「你們要嘗試著把我留在這裡嗎?連帶著這座塔。」
這句話很直接,彷如劍鋒,刺破最外面的那層皮袍。
沒人回應。
喻陽笑了起來,說道:「您想多了,買賣不在仁義在,又怎會對你動手呢?」
顧濯說道:「是嗎?」
喻陽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道:「如果我習慣翻臉不認人,又如何能取信他們,讓他們冒著這天大的風險來到這裡呢?」
聽著這話,顧濯便也笑了,說道:「很有道理,不過我覺得還有一個道理。」
喻陽似是好奇問道:「什麼道理?」
「像信用這種東西……」
顧濯笑著說道:「本身就是拿來用的。」
喻陽說道:「很遺憾。」
顧濯說道:「世事總是如此。」
話音未落之時,變故已然發生。
然而……動手的卻不是喻陽。
更不是那顆正在跳動著的巨石,以羽化之境向顧濯傾軋而至,不給任何機會地奪走他的性命,讓整件事情結束在瞬息之間。
此時與此刻,對顧濯動手的人是楚珺以外的所有人。
不是荒人的人。
這一切沒有任何的徵兆,是真正的突如其來。
一道冰冷的劍光出現在山腹之中,照亮周遭岩漿,燦爛一片。
道法的氣息如絲似縷滲入周遭,形成看不見的欄柵,不容逾越。
然而,此二者皆不在第一時間到來。
最先出現在顧濯眼角余光中的是一個拳頭。
那個拳頭是如此堂皇正大,明明揮拳是為偷襲,卻瞬間占據他眼前的全部視野,讓他生出一種不可躲避的強烈預感。
來自北燕的那位供奉看似什麼都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事實上他那件長袍正在微微飄蕩著,身影在虛實之間不斷來迴轉化,隨時都能出現在顧濯的身旁,趕在他離去前阻止他的離去。
這一次偷襲仿佛在事前經歷過千百次的演練與排錯,找不出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哪怕境界比之他們來得更高的人都有可能當場喪命,堪稱完美。
任誰來看,顧濯因此死去都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畢竟他唯一扭轉局勢的憑藉——三生塔在楚珺的手中,事前為自在道人以道法所禁錮。
哪怕三生塔果真神鬼莫測,無懼道法,湮滅神通,但……這終究是需要時間的吧?
只要這個時間真實存在,那就行了。
這足以殺死顧濯。
每個人都是這麼想的。
至於他們接下來的想法也很簡單,以三生塔來驗證荒人所言是真是假。
若真,最好不過。
若假,不也無所謂嗎?
總而言之,驗明真假的代價不需要他們來付,這是可以被確定下來的事實。
這就足夠了。
在顧濯和喻陽對話的時候,在那空寂無聲的沉默當中,這種默契便已建立在每個人的心中。
——唯有楚珺一人例外。
例外的原因很簡單,不是因為她想不到或者不贊同這一點,而是她在懷疑顧濯的身份,根本沒有空閒去思考這方面的問題。
……
……
「真是無趣啊。」
顧濯嘆息說道。
這五個字準確地落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連帶著那一抹幾分寂寞的悵然。
眾人起初不為所動,因為這無關對錯。
就算真要談論對錯也罷,聯手誅殺天命教的教主,這無疑也是正確的。
下一刻,他們的神情卻驟然而變。
原因很簡單。
這句話不是以神識的方式,出現在每一個人的識海當中,而是……被顧濯真實地付諸於口。
如此慢斯條理的五個字,為何能比拳頭、飛劍、道法以及那位北燕國君供奉的遁法來得更快?
誰都能意識到這其中存在著問題。
仿佛有人神情悠然,以從容不迫之腔調與他們說了兩個字。
——且慢。
那麼。
且慢就來了。
……
……
荒原之外,人間之中。
易水為濃霧所籠罩,終年不見陽光,淒冷而陰濕。
時值秋意漸濃時,霧中江心島更是冰冷,很是適合冬眠。
事實上。
坐在輪椅上的那位老者,平日裡最愛做的就是睡懶覺,閉眼不理世間事。
他和尋常的老人不同,很是古怪地不喜歡曬太陽。
故而。
當他察覺到遙遠它方傳來的消息,讓他不得不睜開雙眼,在所難免地嘆息了一聲,聲音里滿是嫌棄。
如何能不嫌棄?
連這種小事都需要他出手。
一念及此,老者卻又莫名地高興起來,心想原來你也有今天啊。
故人重逢固然值得愉快。
比這更值得愉快的事情……或許就是讓他有這麼一次驕傲炫耀上一輩子的機會了。
於是。
王祭神思悠悠,抬頭望向天空,以古怪腔調道出了那兩個字:「且慢~」
話音未落,已有風起。
易水百年不散之濃霧驟然消散無蹤。
連帶著消失的還有天上層雲。
兩岸數十里無限風光就這樣出現在陽光下,出現在人們的目光里。
無論是行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劍修,還是青樓裡頭假寐的姑娘,還是生活在這裡每一個普通人都在這一刻抬頭望向天空。
直至陽光刺痛雙眼,讓淚水無法控制地流淌出來,人們才是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
絕非虛假。
一道微渺而筆直的線條出現在湛藍的天空里,直抵世界的盡頭。
那是劍意留下的痕跡。
無始,亦無終。
是故,世人稱之為無限意。
……
……
荒原深處,那座孤山之內。
時間於此刻凝滯不前。
顧濯抬起手,壓了一下斗笠,沒好氣說道:「你再來慢一些,是想準備過來給我收屍嗎?」
不知何時,他的身旁多了一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懶懶散散地站著。
站沒站姿,神情輕挑。
就像是他的語氣。
「那你不是還沒死嗎?」
顧濯懶得爭吵,翻了個白眼,說道:「算了。」
言語間,他在停滯靜止的時間中取出一把劍。
年輕人伸手,握住那把名震天下的舊劍,仍舊不忘自我辯解。
「你得考慮一下我就是個殘廢,這輩子都沒走過幾次路,臨時趕過來給你救場很不容易地好不好?」
「我要是你,我現在嘴裡肯定都是謝謝,絕對說不出第二個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