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萬物有靈

  第205章 萬物有靈

  沒有人說話。

  這當然不是默認,又或者贊同。

  而是一次純粹的震驚。

  誰也不知道易水那位太上長老在百年前曾有過這樣一段悲慘的經歷,想不到他身上居然和那位王大將軍流著同樣的鮮血,更想不到顧濯竟然知曉這等隱秘往事。

  「哪怕所謂血緣與傳承在漫長時光中不曾消散,始終真實存在著也罷,這對當下的局面依舊是可以接受的。」

  顧濯靜靜看著在場眾人,說道:「你們來到這裡,為的不是讓我束手就擒赴死,而是與荒人完成一筆值得你們冒著巨大風險的秘密交易,這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又何必在我往後退了一步的現在,再繼續前進下去呢?這不是智者所為。」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很溫和,措辭並不激烈,彷如春風。

  「而且很簡單的一個道理。」

  他溫聲說道:「假如我要壞事,那在你們把我排除出這場交易的那一刻,風險將會成千上萬倍的增加。」

  聽著這語帶威脅的一句話,崖畔上依舊是沉默,然而這一次不再是所謂震驚,而是默認。

  縱使顧濯境界定然不如盈虛,但他再如何也是天命教的當今教主。

  天命教被譽為百年以來魔道第一宗門,直面大秦鋒芒。

  哪怕再如何屢戰屢敗,天命教終究真實存在著,不曾化作為某個角落裡的歷史塵埃,這個以血與火所鑄造出來的事實足以說明一切。

  自在道人嘆息一聲,望向其餘人,說道:「我覺得沒有問題。」

  此時此刻,身在崖畔上各方勢力都已不是第一次會面,對彼此的身份來歷早已有著一定的揣測,只不過始終沒有得到證實,有意地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共識罷了。

  就像顧濯先前所言那般。

  萬物皆有源——讓他們深入荒原站在這裡的人不是顧濯,而是這場定將影響深遠的交易。

  喻陽說道:「那就這樣吧。」

  誰也沒反對。

  於是這場小風波就此結束。

  ……

  ……

  踏過孤山漫長的道路,與落日告別,再而步入雲中。

  眾人目睹旖旎月色灑落,照得雲海仿佛雪原。

  不時風起,偶有雲飛,讓此間彷如雪國。

  就像是天上明月寫給人間的一封情書,眼前的這片風景是如此的繾綣溫柔,甚至讓人忘掉幾分蘊藏在風中的冰冷寒意。

  一路沉默再無言,喻陽獨自行走在最前方,讓眾人在他的身後散落腳步。

  顧濯的心情不曾因為先前的變故而糟糕,在臨近崖壁的那一面走著,靜聽風吟。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隨著月色忽而明媚,眼前的畫面倏然開闊。

  那是一片浩瀚的雪,坐落在崖壁之上,倒映著月光。

  喻陽停下腳步。

  於是每個人都知道這就是終點。

  三生塔散發著的氣息籠罩住楚珺,讓她避免遭受寒風挾著潮意侵入體內凍結真元的痛苦,便也能讓她直視那處崖壁。

  空間似乎是遭受到某種陣法的影響,看上去隱隱有種不斷變幻扭曲的感覺,然而久看以後卻又給人一種真實不虛的認知。

  仿佛一切都在隨著自己的目光變化而變化。

  清淨觀作為道門大宗,過往曾與天道宗齊名自有高妙傳承,其高其妙不在於道法境界、神通造詣、陣法玄機,而在於『以清淨觀世間』的那一顆道心。

  楚珺境界雖淺,但此刻因為某種緣故而超出自身境界,仍舊無法看穿這座崖壁背後的真實,無言中已經說明太多問題。

  世間有陣法無算,其中當然存在著與此相似的變化莫測,但這的確是特別的。

  「這不是陣。」

  喻陽的聲音漠然響起:「這是真實存在的生靈。」

  說完這句話,他邁步往崖外走去。

  那片崖壁的雪竟是赫然飄起,凝聚成為一個個懸浮起來的台階,為他落腳。

  畫面其實談不上神奇,但氣息流轉間卻頗有玄妙,因為喻陽不曾操縱陣法,而陣法本身也不像是依循著某種既定的規則運轉。

  還是那麼一回事。

  與指引眾人來到此間的那道氣息如出一轍。

  以一個近乎真實的生命所演化而成的。

  然而顧濯依舊聽不到聲音。

  「之前一直沒問。」

  他在心中說道:「你們有看到同類的感覺嗎?」

  最先回應的是那輪明月。

  ——沒有。

  其餘天地萬物給出的答案也然相同,沒有太大的區別可言,多是好奇,或者微惱。

  顧濯繼續說道:「但這的確有些意思,難怪這幾家都動了心思。」

  言語間,他隨著喻陽撞向那片崖壁當中。

  就在與風雪霜凍萬年的岩石相遇的前一刻,前方的畫面驟然改變,再次映入眼中已是一片紅暖。

  彷如朝霞般的紅光不是自天穹降下,而是自遙遠視線盡頭的大地升起——那是一條正在山腹內部流淌的岩漿。

  當目光沿著岩漿前進的方向望去,飛躍嶙峋怪石與諸般奇妙景象,盡頭處是一塊懸浮在數十丈之高的巨石。

  說是巨石,事實上更像是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

  那數之不盡的岩漿河流便就像是鮮血與血管。

  莊嚴、神聖、崇高、肅穆乃至於詭異……諸如此類的詞語不斷湧上在場眾人的心頭,讓他們的道心為之而劇烈顫動,根本無法平靜。

  唯有顧濯例外。

  「原來是這種東西。」

  他感慨說道:「難怪你們願意和荒人勾結到一起。」

  喻陽回頭望向他,無視話里流露出來的那些隨意,平靜說道:「在古戰場的時候,我對你說過那是一件可以顛覆你對修行認知的事物,現在你親眼看到了,有何感想?」

  顧濯沉默片刻後,點頭說道:「的確很有意思。」

  喻陽愣住了。

  半晌過後,他終於無法維持自己的冷靜面容,難以置信問道:「這只不過是很有意思?」

  不要說是這位荒人,就連其餘的人都在心生錯愕,只覺得這評價……未免太過不知天高地厚。

  顧濯反問道:「不然你還想我怎麼評價?」

  喻陽盯著他的眼睛,認真說道:「你難道無法感知到它所流露出來的氣息?」

  顧濯有些無語,問道:「不就是羽化嗎?」

  此言一出,場間俱寂。

  「又不是登仙了。」

  他理所當然說道:「你到底想我驚訝個什麼?難不成我進山這幾天外面的羽化全都死絕了,順帶著整個人間還往後走了千萬年,步入什麼亂七八糟的末法時代?」

  岩漿依舊在流淌,不曾停歇上片刻,宛如心臟般的巨石正在跳動著,帶來轟隆如雷鳴般的巨響。

  這道聲音迴蕩在空曠的孤山之內,震耳欲聾。

  「別生氣。」

  顧濯微微挑眉,說道:「至少往好處想,我剛才沒拆穿你就是個假羽化的事實,不是嗎?」

  話音再落,山間驟靜。

  如死般。

  有冷風不知從何而來,落在眾人身上,帶來寒意。

  楚珺不再茫然,無比認真地看著顧濯的背影,只覺得越來越像。

  其餘人沒有這種無端的念頭,只剩下一個想法。

  果然是瘋子。

  與盈虛毫無區別。

  一脈相傳。

  「所以你現在的想法是什麼?」

  喻陽冷靜下來,看著顧濯的眼睛,緩聲說道:「還請明言。」

  顧濯說道:「我先前說過,這東西很有意思,那我當然有些興趣。」

  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荒謬言語層出不窮的緣故。

  這時反而再也沒人與他搶話,都在安靜地沉默著。

  就像是見鬼似的。

  這個念頭在楚珺心中生出,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於是她打破沉默,說道:「我的長輩曾對我說過一句話……」

  顧濯望向她,靜待下文。

  楚珺接著說道:「……他說就算是道主復生,定然也是要皺起眉頭,心想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沒有人知道她話里提及的那位長輩是誰,但所有人都知道有資格評論道主,那只能是一位踏入羽化境界的絕代強者。

  唯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說出這般話。

  顧濯沉默半晌後,認真問道:「什麼亂七八糟的皺起眉頭,如同見鬼,他是欺負別人死了沒法從墳墓里跳出來說話是嗎?怎麼不提白皇帝被嚇得當場原地摔倒?」

  楚珺無言以對。

  旁人更是震驚錯愕。

  很奇妙的是,往最深處去想……這的確就是在欺負死人說不了話。

  場間的氣氛越發來得尷尬。

  「繼續吧。」

  顧濯不再廢話,對喻陽說道:「我花了這麼多天來到這裡,不是為了看你們在這裡震驚的,而是來看清楚這東西是什麼東西。」

  喻陽看著他,忽然問道:「那你現在已經看到了,這就是我所能展現出來的誠意,而你是否也該給出自己的價格?」

  顧濯說道:「如果說看上一眼就是誠意,我不遠千里而來同樣也是一種誠意,兩者足以抵消。」

  「至於你說的所謂價格……」

  他說道:「我連你能給我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如何開價?」

  自在道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很是冷淡:「你不是那些愚昧無趣的白痴,何必在這裡裝傻充愣扮不知道?荒人之所以能說服我們合作,原因當然是荒人能鑄造出相似於這尊羽化的事物。」

  顧濯無所謂被嘲弄,微笑說道:「然後呢?這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不知道,你覺得我為什麼要知道呢?」

  喻陽平靜說道:「代價是生命。」

  顧濯挑了挑眉,問道:「噢?」

  喻陽搖頭,說道:「不是你的命。」

  「然後?」

  顧濯似是對此抱有興趣。

  喻陽靜靜地看著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道:「我的中原話說的很好,每一個字都咬的那麼清楚,是無可爭議的標準。」

  顧濯說道:「不錯。」

  喻陽平靜說道:「如今荒人里有很多族群,但不管是決定與你們人類進行通商的,還是心中懷揣著血海深仇的,他們對我都抱有同一種看法。」

  顧濯很是憐憫地看著他,念出那兩個字。

  「叛徒。」

  喻陽神情不變,也許是因為聽過太多次,冷漠說道:「為什麼我是叛徒,因為我殘害同類,用他們的生命來和你們做這筆交易,並且每一步都在後退,從最開始那一刻到現在。」

  顧濯看著他,提醒說道:「別你們,這事兒與我無關。」

  話是實話。

  事實的確如此。

  喻陽沉默片刻後,還是無可反駁,只能當作什麼都沒聽到。

  「我並不後悔,因為不這樣做絕無可能把事情推動到今天這個境地。」

  他的目光在場間緩緩掃過,面無表情說道:「至少你們要承認這是事實。」

  一片安靜。

  是默認。

  不知為何,顧濯在這一刻嘆了口氣。

  喻陽再次望向他,說道:「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另外那一個代價是什麼了。」

  顧濯微微一笑,說道:「不如先讓我猜一猜?」

  喻陽沒有遲疑太長時間,聽著他的笑容,點頭說道:「請。」

  顧濯斂去笑意。

  他背負雙手,轉身望向岩漿長河,說道:「荒人的修行是一個逐漸失去理智的過程,這是至今仍未被解決的一個問題,而你也是因此才讓自己停留在無垢境,不敢再往前一步。」

  喻陽說道:「我在聽。」

  顧濯說道:「那麼,假設讓這個修行的過程反過來,那是否可以開啟靈智?」

  喻陽搖了搖頭,說道:「這個想法太過天真,既然修行到那種境地已經失去了靈智,又如何能有智慧逆轉自身的修行?這是一個毫無意思的悖論。」

  「對人而言,無論荒人還是什麼人,你此刻給出的這個結論都是正確的。」

  顧濯的目光落在那顆顫動著的巨石之上,唏噓說道:「但這世間總有那麼一些不是人,卻又有著強大力量與高深境界的事物。」

  喻陽靜靜看著顧濯,眼神沒有任何的變化,仿佛他說的並非事實。

  然而。

  事實就是事實。

  「比如某些飛劍,比如某些法器,比如某些天生地養而成的獨特事物,再比如那些近似仙器的存在……」

  顧濯收回遙遠視線,望向此間眾人,輕聲說道:「三生塔。」

  喻陽說道:「你猜對了。」

  「萬物有靈不再是一個謊言。」

  荒人微笑說道:「因為我將賜予它們嶄新的神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