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漫長時光中的渺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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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4章 漫長時光中的渺小事

  翌日晨光至。

  顧濯睜眼望向天空,見秋色嫵媚。

  於是他覺得此時的余笙手裡應該有一碗蟹黃粥,再想到自己當下的處境,心中更生幾分唏噓。

  荒原孤寂,就連蚊子都不見得存在,哪裡能找到一隻肥美的螃蟹被他熬煮成粥?

  蒼山又不曾是他的道場。

  想到道場兩個字,顧濯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沉默許久。

  都已成往事。

  顧濯斂去思緒,找到那位嚮導取過地圖。

  地圖不是真的地圖,而是一道極為獨特的氣息。

  那道氣息充滿鮮活的意味,溫純仿若春風,熾烈正如盛夏,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蓬勃生命力。

  就像荒人衍生後代那般強大。

  走在蕭瑟的秋風中,不時被落葉砸在頭上,顧濯依循著這道氣息的指引逆流而上,進入那片青翠的密林。

  荒原給予人類的威脅主要來自於赤陰教這樣的邪魔外道,以及某部分極為憎恨人類的荒人,除此以外就是連修行者都難以承受的恐怖氣候。

  然而……這一切對顧濯而言並沒有什麼意義可言。

  以他當下的境界與所能動用的手段,只要不踏入荒原極北,便無所謂天氣變化。

  逢林直入,遇水仍行。

  直到陡峭崖壁之前,顧濯才是繞路而行,不以道法立足。

  這是一段格外平靜的道路,原因很大程度在於那道鮮活的氣息,如同初具靈智的生命,通過某種手段從而感知到前方道路所蘊藏著的事物,不斷為他指正前進的方向,避免那些無謂的麻煩。

  唯一的問題是,顧濯卻未從中聽到任何的聲音,靜如死物。

  更不可能是有人暗中操縱這道氣息,讓他不為所知。

  那樣的修行者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未來也不見得能有。

  ——白皇帝所掌握的那門神通是以天命為引。

  顧濯若有所思。

  似三生塔與他手中且慢,這般越過九階那道崇高門檻,再有特殊造化的法器飛劍,本身都具備著一定的靈智,區別只在於深淺。

  三生塔當初之所以認他為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彼此有話可聊。

  此刻這一道氣息給予顧濯的感覺……的確有些意思。

  在他漫長的修行生涯當中也是別樣的存在。

  ……

  ……

  人們沉默地行走在群山之中,路上不曾遭遇什麼,時間平靜如冬日的冰封河流。

  那道作為地圖的鮮活氣息,似是有意分開前來進行交易的各方代表,讓他們不曾真正相遇,哪怕相見,終究也是相隔數座山峰的遙遠一眼對視。

  古戰場上的那場意外,讓他們的真實面目暴露在天光之下,奈何唯有顧濯一人真正知曉誰是誰,余者有的都是不確定的疑惑。

  為天地與顧濯所共同見證的那對新婚夫妻,最終還是決定返回赤陰教的山門,身披襤褸嫁衣的女修與賀聽荷坐在那座大紅轎子上,時而微笑,時而沉默,總是淚流。

  魔主二字始終徘徊在她們的識海當中,如若生活在人世間所無法離開的光與影。

  不知道有多少次,兩人從彼此複雜的眼神中看出傾訴的欲望,想要鼓起勇氣道出那兩個字,卻在付諸於口的那一刻啞口無言。

  這不是祝福,更非詛咒,而是她們生命中不可劃分的重要部分。

  商隊的人們提前踏上回程的道路。

  就像楚珺與她的師長最先看見那座孤峰。

  萬山之中,此峰自孤。

  這既是孤獨,亦是孤高,更是孤單,還是孤寂。

  孤峰為層雲所掩,不知幾許高。

  然而雲間已有積雪為衣,與山麓的那些綠形成鮮明的色調對比,給人的感覺並不溫和,很是刺眼。

  楚珺意識到,這座孤峰就是此段路途的終點所在。

  她輕輕地呵了一口氣,於寒風中化作熱霧,為自己帶來些許的暖意。

  「師叔,您覺得上次古戰場的異變是怎麼回事?」

  「這事你沒問過掌門師兄嗎?」

  自在道人看了她一眼,隨意問道。

  楚珺頓了頓,想著觀主在聽到這個問題後的長久沉默,緩聲說道:「師父讓我要多想。」

  自在道人說道:「但你想不出來。」

  楚珺說道:「是的。」

  自在道人搖頭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又怎能回答你呢?」

  楚珺沉默片刻後,望向那座孤峰,說道:「我在想,像那樣的事情會不會再重複上一遍。」

  「掌門師兄已經想過這個問題。」

  自在道人說道:「這就是你來到這裡的理由。」

  楚瑾說道:「其餘那些人想來也有類似的手段。」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前再一次浮現出那個『顧濯』的身影,眉尖微蹙。

  自在道人聞言,語氣平靜中自是驕傲,說了三句話。

  「有又如何?」

  「誰能與掌門為敵?」

  「易水那位太上長老嗎?百年前的他坐在輪椅上不願理會世間紛爭,何以百年後就換了主意?」

  楚珺想了想,覺得事情的確該是這麼個道理,但又無法安心。

  自在道人看出了她的緊張,安慰說道:「放心吧,這次還不是這場交易的尾聲,既然事情還要繼續再辦下去,短時間內就不會出事。」

  ……

  ……

  神都外,那座行宮。

  不像顧濯所善意推測那般,入秋後的余笙沒有再吃過一碗蟹黃粥,原因當然在於前者親筆所寫的封信。

  王大將軍的名字在信紙上占據著相當程度的篇幅,以頻繁而密集的次數蠻橫出現在她的眼中,讓她無法視而不見,哪怕她從未想過視若不見。

  曾經的下屬在功成名就的多年以後流露出誤入歧途的跡象,與異族進行著一場可能影響重大的交易,而朝廷以及她本人在事前沒有得到任何相關的消息,這無疑是一件嚴重到極點的事情。

  就算商人行走荒原,與荒人進行貿易這件事情,早在多年以前就得到皇帝陛下與她的默許,但現在這件事終究是過界了。

  余笙沉默不語。

  「如何?」

  裴今歌知曉那封信的存在,因為她已經站在她這一邊,問道:「要我去一趟嗎?」

  余笙醒過神來,沉思片刻後,說道:「不必。」

  裴今歌不再多言。

  余笙說道:「這次只是看上一眼,不是要做些什麼。」

  這句話來得突然,讓裴今歌微怔片刻,有所思,再有所言。

  「你……這是在擔心他?」

  余笙平靜說道:「我只是不希望我師弟出事。」

  裴今歌心想這話也太正確了些,沒忍住說道:「我還以為是別的呢。」

  余笙看了她一眼,神情淡然問道:「比如?」

  裴今歌想了想,微笑說道:「你還沒讓他親眼看到你釣上來魚,就算要死,那也不能死在那之前。」

  余笙微怔。

  下一刻,她突然有種顧濯其實死在荒原上也很不錯的念想。

  然後她很快斂去這個思緒,沉默片刻後,說道:「你說的不錯,顧濯的確要活著。」

  裴今歌笑意更為嫣然,說道:「但最好是先倒倒霉?」

  余笙沒有理她,默認得不加掩飾。

  ……

  ……

  孤峰之中。

  崖畔上,喻陽收回視線,不再望向群山。

  隨著他的目光落在某條古老的山道,其餘人便也都知道最後那人終於來了。

  漫長的等待終於迎來結束,有掌聲隨之而響起。

  那是顧濯的讚美。

  他本以為自己應該是最後抵達的那個人,卻沒想到只是倒數第二,很難不鼓掌。

  最遲抵達這座孤峰的勢力不是哪一方,就是大秦軍方。

  聽著掌聲,那兩位王大將軍的心腹神色微變,變得有些不好看。

  只不過兜帽與蒙面黑布,還有其自身氣息境界的遮掩之下,沒有誰能看出來他們的真實想法。

  就在這時候,荒人喻陽的聲音響起。

  「如果你們有交易外的話想說,那就先在這裡說完。」

  他說道:「我不希望接下來的正事被意外打斷。」

  崖畔一片安靜。

  唯有風雪聲。

  這顯然都是默認的意思。

  下一刻,眾人的視線紛紛落在顧濯的身上,都是疑問。

  「像之前古戰場中的會面,對我們來說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二三四五六次,而過往從未出現過問題。」

  「直到你那天莫名其妙地出現後,事情就來了。」

  「於情於理於所有道理,這事都要和你扯上關係,因為你是唯一的變數。」

  「從那天過後,我就一直在想你,想弄清楚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你這個變數還沒被弄清楚的此時此刻,我對接下來的這場交易抱有一定的擔憂,我相信在場諸位都是這麼想的。」

  接連很多句話,出自每個人的口中,意思相同。

  不知何時,顧濯已經站在眾人的最中心處,是眾目睽睽。

  又或者說是包圍。

  「嗯?」

  顧濯挑了挑眉,說道:「這是要我自證清白的意思嗎?」

  言語間,他的視線很自然地落在喻陽身上,以眼神詢問這位荒人。

  荒人面無表情說道:「我只要一切能夠順利進行,至於如何順利下去,我不在乎。」

  「有道理。」

  顧濯似是有些遺憾,然後話鋒驟轉,對眾人問道:「在你們無法確定事情真相的此刻,你們想要一個怎樣的解釋?」

  出身自易水的那位劍修說道:「是解釋,更是保證。」

  顧濯好奇問道:「那你們給出來的保證又是什麼?」

  有人替劍修開口回答,是北燕國君所供奉著的那位修行者。

  「我想你應該不會忘記,這場交易里荒人所需要的是生存的空間,而他相信我們能滿足這個條件,其中意味著什麼很清楚,這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保證。」

  「至於……你。」

  「天命教的確很了不起,比之赤陰教這等邪魔外道不知道要強到哪裡去,但那是盈虛道人的天命教,與你無關。」

  他看著顧濯的眼睛,微笑說道:「簡單些說,在你無法給出相同保證的前提下,你還是一個帶來麻煩具有變數的存在,這是最大的問題。」

  不管從何種角度來說,這句話都是坦誠的,因為事實本就如此。

  顧濯自嘲說道:「但我也是唯一一個暴露身份的人。」

  自在道人接過話頭,平靜說道:「你也是唯一一個無所謂身份被暴露的人,因為你本就是邪魔外道,誰又能用名聲去威脅你?」

  話至此處,最後抵達的軍人冷聲說道:「更何況盈虛當初也不見得沒有和荒人合作過。」

  顧濯看了他一眼,說道:「如何保證?」

  「三生塔。」

  自在道人說道:「巡天司那位前司主與貴教的前教主有過一戰,戰後給予三生塔神鬼莫測這四個字作為評語,其意不言自喻。」

  顧濯說道:「既然神鬼莫測,那古戰場的天地為之所動,便也理所當然?」

  「你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合理的推測。」

  那位供奉淡漠說道:「讓三生塔出現在我們的視線里,然後不管是讓我們聯手進行一次臨時的禁制,還是別的什麼都好,總之三生塔需要在我們的控制之內。」

  顧濯嘆息說道:「你不得不承認,這聽上去是一個讓我束手就擒再被殺人奪寶的提議。」

  無人說話。

  長時間的安靜。

  「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否則無人心安。」

  軍方強者的聲音很是冷漠:「所以你可以拒絕然後離開。」

  喻陽聽著這話,眼裡流露出一抹遺憾的意味。

  但他終究沒有說些什麼,只是沉默。

  「其實……我也是很有身份的一個人。」

  顧濯的視線在眾人身上掃了一遍,好奇問道:「難道顧濯這個名字現如今還不夠響亮嗎?」

  自在道人搖了搖頭,說道:「顧濯這個名字的確有著足夠的分量可以讓我們放心,但你終究不是顧濯,何必說這種無趣且無聊的笑話?」

  顧濯心想自己此時該是心安還是如何?

  楚珺望向顧濯,更加狐疑。

  就在這時候,顧濯望向喻陽,誠懇問道:「你也抱有相同的擔心嗎?」

  喻陽沉默不語。

  顧濯看著他說道:「這場交易關乎到你的族人的未來,如果你沒法承擔我帶來的風險,這時候不可能沉默,所以你可以接受。」

  「是的,我可以接受,因為荒人最是擅長與天爭,與地斗。」

  喻陽搖頭說道:「但我同樣也需要考慮他們的想法,歸根結底你只是一個人。」

  顧濯也不生氣,微笑說道:「如果我是白皇帝?」

  喻陽認真說道:「那你也不是一個人。」

  「不是人,那是什麼?」顧濯有些好奇。

  「是整個人間。」

  喻陽的聲音平靜而專註:「如果他非要是一個人,那他就是天下人。」

  顧濯有些意外。

  其餘人同樣如此。

  就連那兩位軍方強者也無法完全例外,只不過這句話給他們帶來的情緒不是意外,而是一種自下而上直衝神魂的強烈驕傲。

  喻陽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為何他作為一個荒人如此敬佩那位皇帝陛下,給予如此之高的評價。

  「還請儘快。」

  他說道:「不要再浪費這些無意義的時間了。」

  事實上,話至此處早已無話可說。

  問題十分清楚。

  在古戰場那場劇變過後,哪怕當時的顧濯表現得再如何光明正大,讓此間眾人心中的懷疑淡之又淡,但終究還是有所懷疑。

  誰也不願再經歷一次那種不為天地所容的殘酷經歷,尤其這裡還是荒原深處。

  「可以。」

  顧濯的聲音很是溫和:「我答應了。」

  崖畔依舊安靜。

  與先前不同的是,這時的安靜更多是出自於詫異。

  就像顧濯說過的那樣,讓三生塔落入旁人的控制當中,與自殺著實沒有太大的區別,因為他不是站在人世間最高處的盈虛。

  「先前你的意思是……」

  顧濯望向那位北燕國君的供奉,說道:「只要三生塔不在我的掌控之內就行,對嗎?」

  其中一位軍方強者說道:「不錯。」

  其餘人自然也是這個意思,哪怕這話不管怎麼聽都很有問題,但總不能再繼續增添要求下去,那就不再是一場談判了。

  「挺好的。」

  顧濯輕聲說著,隨手喚出三生塔,讓其出現在眾人眼中。

  夜色未至,時值傍晚。

  落日在天空塗抹出美麗的晚霞,再又不經意灑落人間,便讓孤峰紅暖一片,不再孤單,自生壯麗。

  三生塔身披暮色,歲月留下的痕跡變得悠遠而富有深意。

  所有人都在看著顧濯,等待,以及好奇他的決定。

  這個決定很簡單。

  「給你了。」

  顧濯揮了揮手,讓三生塔飄至楚珺的身前,說道:「替我好好保管,順便好好藉此機會感悟一二。」

  楚珺怔住了。

  眾人頓時想起天命教與道門的關係,表情變化得很是明顯。

  顧濯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平靜說道:「那已經是百餘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你們連這也要計較的話,未免有些無聊無趣以及白痴了。」

  言語間,三生塔已經落入楚珺的掌心之上。

  自在道人神情無比複雜。

  「非要提及這種無意義的淵源,那又有誰能置身事外呢?」

  顧濯問道:「比如易水那位當年出生沒多久就被王大將軍的王家給趕出家門,要是白皇帝在乎這種所謂淵源,豈有荒原今日的局面存在?」

  他最後自問自答道:「所謂血緣與傳承,這只不過是漫長修道生涯當中的些微渺小塵埃罷了。」

  昨天是請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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