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人間自有痴人在
今夜星光如水,浸沒群山,映得雲海若雪原。
山上夜色總是這般清冷。
聽著陳遲的叨叨絮絮,顧濯沒覺得煩,道心寧靜。
像這樣的話,若不是朋友又如何能聽得到?
旁人願意相信他,那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呢?
夜半時分,酒囊見底。
兩人就此別過。
顧濯飲的酒不多,醉意早已被夜裡寒風吹散,此時便無睡意可言。
思前想後,他決定起身去外面走走,權當做是解酒散心。
天都峰上的景色很好,而他與山上風光亦是久別重逢,難免有些感慨。
這一世他活得著實太忙,總是莫名其妙被一大堆事情纏著不放,如今認真回想起來,夏祭過後就連清靜修行的時間也所剩無幾。
或許身在人間就是如此?
還是因果循環?
畢竟他上輩子挺閒的。
這輩子還債也正常。
至於結仇生怨……這和活在山上與山下沒有任何關係可言,是自身所處在的那個位置的問題。
當你有能力影響這個世界的時候,哪怕你是一具被埋在風雪群山深處的屍體,都會人被掘墓開棺,無置身事外之可能。
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零碎事情,顧濯道心越發平靜。
與上輩子相比起來,至少這輩子的他不再放眼人間無一人可以親近。
那天余笙說他變了很多,如今回想起來,這句話的確是對的。
過去的他,很難想像自己與皇后和司主說出那些話,更想不出自己會主動摻和朝堂之事——哪怕這些事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不為之。
但,這終究是讓他得了改變。
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也許就是道門所言的化凡?
顧濯思緒飄遠。
不知何時,他隨意閒逛至一處孤崖上,眼中風景開闊。
朝天劍闕的正殿留著幾盞燈,昏黃的光線刺透窗紙,無力照徹夜色。
殿前站著幾位守夜的弟子,倒也沒在打著瞌睡,而是低聲相談。
看著這一幕畫面,顧濯回想起先前道別時,陳遲借著渾身酒意還是猶豫許久,最終壓低聲音告訴他的一件事。
——其實林挽衣在朝天劍闕的處境不是那麼好,掌門讓她閉關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保護她,避免遭受宗門內的一些無意義的衝突。
這想來與她那位母親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不可避免的俗氣。
顧濯忽然想到另外一位姓白的姑娘。
那是他前世的朋友,彼此有過一段也算愉快的時光——他之所以知曉白帝山上的風景,便是因為那位姓白的姑娘曾在山上修行過很長一段時間,對那裡有著深厚的回憶。
可惜好景不長,因為立場相對,最終唯有斷了聯繫。
當時大概也是林挽衣現在這麼一回事?
出身、性別、血脈……這些都是與生俱來而無可選擇的事物,人終其一生都逃不出這個樊籠。
為何古往今來的人間最強者都在追求飛升?
為何羽化後一個境界被稱之為登仙?
求道之心和仙凡之別,固然是其中極重要的原因,但其中又何曾沒有那些前人厭了紅塵,希望藉此機會與世俗道別的意思?
這當然不是所有人的想法。
畢竟那位皇帝陛下尚在人世,不久前死去的盈虛亦然如此。
人間自有痴人在。
然而他們也正是因此緣故而活得辛苦,半刻不得輕鬆。
一念及此,顧濯更生感慨。
酒意早已散盡,他也不知為何今夜的愁緒如此地散發,但回憶往事也沒什麼不好吧?
他想著如今相熟的那位余姓姑娘,忽然笑了起來,只覺得世事果真奇妙。
「我知道你是誰。」
顧濯站在孤雁盡頭,望向北方,好奇問道:「你又可曾猜到我是誰?」
……
……
轟!
暴雨沖刷天地,天都峰上雷暴不斷。
陳遲站在屋檐下,神情格外緊張,帶著希冀的目光死死盯著位於陣法最中心處的熔爐。
折雪此刻就位於熔爐當中,進行著重鑄的最後一個步驟——借天雷為錘。
這是極為高妙的鑄劍法,哪怕何三忘已是當今人間極負盛名的鑄劍師,在動用這方法鑄劍仍有過半的次數失敗,即便成功也難稱完美。
然而今天折雪重鑄的過程卻進行得格外順利,每一道天雷落下的時機都恰到好處,堪稱是妙至毫巔,根本不需要多餘的調整。
以至於何三忘明明站在暴雨里,臉皮依舊開始發燙。
半個月前,他得知顧濯堅持要用此法重鑄折雪後,翻來覆去地勸了好幾遍,後者卻怎麼都聽不進去偏要堅持到底,讓當時的他頗為憤怒。
這些天他一直在惦記著此事,就等著在折雪重鑄失敗後嘆息著冷嘲熱諷,再以長輩的姿態循循善誘,展現出非凡手段把折雪救下來,好讓顧濯向他行大禮致歉。
結果……今天事情偏生進行地如此順利。
伴隨著一道雷聲的消散,鑄劍台再次陷入安靜,唯剩雨聲。
顧濯轉過身,視線從熔爐上離開落在何三忘的身上,神情認真說道:「辛苦何前輩了。」
「不……」
何三忘很是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搖頭說道:「這是天公作美,我就是個打下手的。」
顧濯心想還真是這麼一回事。
就在這時候,陳遲的聲音隨之而響起,都是錯愕和不滿。
「打下手的不是我嗎?」
何三忘霍然大怒,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喝道:「是你懂鑄劍還是我懂?」
陳遲大吃一驚,哪裡敢反駁半句,諂媚笑道:「當然是您。」
何三忘挑眉訓斥道:「那你就給我閉嘴。」
下一刻,他再轉身望向顧濯,正色說道:「讓你見笑了,要不我們看看折雪如何?」
顧濯自無不可。
趁著何三忘去開爐,他眼神憐憫地看了一眼陳遲,意思很清楚。
陳遲一臉無奈地聳了聳肩。
片刻後。
一聲劍鳴倏然響起。
折雪自熔爐飛出,橫劍於半空。
暴雨與劍身相遇如入大海,留不下任何的痕跡。
三尺劍鋒清亮至極,散發著的氣息卻又極為尋常,不清冷也不酷烈,不厚重亦不輕靈,找不出任何的特別之處,這依舊是大海。
又或者是劍鋒上倒映出來的天地。
它什麼都不是。
它什麼都可以是。
一切在於握著這把劍的那個人。
與從前的折雪相比較,此劍或許只有名字依舊相同。
「離譜……」
何三忘眼神恍惚,感受著折雪散發出來的氣息,難以置信說道:「……這怎麼可能?」
在他的設想中,此次折雪重鑄最理想的狀況也不過是變成一把九階的飛劍,然而此刻在他感知當中的折雪隱隱已經踏過了那道界線,只差最後一著。
那一著是顧濯的境界。
此劍可隨人而起。
劍隨人起,只要顧濯在修行路上走得足夠遠,那麼隨他而行的折雪便能有著同樣的了不起。
若是他能走到羽化的盡頭,折雪何曾不能成為易水太上長老手中的且慢?
何三忘怎能不為之而心神激盪?
「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嗎?」
顧濯在旁問道。
何三忘搖了搖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折雪,語氣生澀說道:「哪裡能有什麼不妥,這或許就是我留在人世間最了不起的一把飛劍。」
陳遲嘆為觀止,心想您這也太能吹捧了吧?
如此一說,顧濯豈不是要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了?
「我要欠你一個人情。」
何三忘看著顧濯說道。
陳遲眨了眨眼,心想自己真沒聽錯嗎?
何三忘繼續說道:「我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你踏入羽化嗎?」
顧濯如何還能不明白,點頭說道:「沒問題。」
何三忘長長地鬆了口氣,語重心長說道:「以後要有什麼麻煩到我的地方,千萬不要和我客氣。」
顧濯想了想,說道:「等林挽衣出關後,幫我替她尋一把好劍?」
何三忘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陳遲眼神茫然地看著兩人,只覺得一切都像是做夢。
對話就此結束。
折雪隱於顧濯手中。
陳遲想了想,走到何長老的身旁,低聲問道:「您能給我解釋一下不?這事不該是顧濯感謝您嗎?怎麼還倒過來了?」
何三忘這時的心情很是不錯,聽到這句話也不想先前那般生氣,反而拍了拍陳遲的肩膀,笑了起來。
「當然是因為顧濯給了我一個名留青史的機會啊。」
……
……
當天傍晚時分,顧濯離開朝天劍闕。
直到最後那一刻,他還是不曾等到林挽衣破境出關。
於是皇后親筆的那一封家書被他留給了陳遲,代為轉遞。
陳遲也曾問他要不要留信,顧濯很認真地思考過,最終還是拒絕。
不是無話可說,有很多話可說,但都是閒話。
既然閒話,理應閒著說,何必置於一張薄紙之上?
紙上得來終覺淺。
入夜,顧濯借星光行數十里,去到一座小鎮。
在鎮上他吃了一頓飯,又買了一頂斗笠——因為流水身這件法器沒被裴今歌還回到他手中,掩埋行蹤是很麻煩的事情。
當天夜裡他就已經出城,開始北上。
孤獨的旅途並不孤獨。
天地與他為伴。
不時夜雨,有雷鳴在他耳中雀躍,這當然是邀功的意思——何三忘的感覺是真的,折雪重鑄的確是時來天地皆同力,他就是一個打下手的閒雜人等。
轟隆聲不斷,因為顧濯有很認真地回應。
數日後,當他路過某座城池的時候,還能聽到民眾心有餘悸地談論那一晚的雷暴轟鳴聲。
顧濯對此稍感苦惱。
更讓他厭煩的是,有人已經在追尋他的蹤跡,試圖找到他。
無功而返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除非是羽化境界的最強者,又或者青霄月這種最是擅長隱匿的人物,否則絕無躲過他感知的可能。
最終顧濯決定前往長樂郡。
長樂郡有古城名為陰平,以謝氏為尊。
據聞,謝氏在當地百姓的心中與白家皇室別無二樣,有著至少無上的權威。
這一去又是十餘日,盛夏就此到來。
陰平城外,顧濯在官道上遠遠眺望著城中煩囂,感受著來往車馬帶起的煙塵,最終轉身踏上一條通往山間的偏道。
山道旁有溪澗,清澈見底,給人一種很是涼快的感覺。
於是他俯身掬水洗了一把臉,再是踏入如海竹林中,腳步沒有帶起任何聲音。
有風起,竹海隨之而動,簌簌聲悅耳。
不知是那座宅院,有樂師心血來潮,以琴聲相應。
顧濯就這樣追著風走,直至十七八里後,一面古樸的院牆出現在他的眼中。
他不帶猶豫地翻了過去,為的不是為了討上一碗齋飯,而是見一個人。
那人是謝應憐。
謝應憐未曾心死如灰寂滅,見到顧濯生出錯愕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過她終究不是尋常人,只是片刻過去便已冷靜下來,表情是嘲笑。
「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廢物了。」
她溫柔笑著,說道:「你還要用我?」
顧濯誠實說道:「主要是覺得你腦子有病,某些時候很好用。」
謝應憐的笑容微微一僵,不再如前溫柔,沉默片刻後說道:「但我現在就是個廢物。」
顧濯說道:「所以你別無選擇。」
謝應憐嘲弄說道:「我聽不懂這些話,要不你直接一些,要不你就別說了。」
顧濯平靜說道:「道心破碎是很麻煩的一件事,當今世上有能力把你救回來的人屈指可數,而我是唯一會幫你的那個人。」
謝應憐懶得懷疑這句話,但也沒因此而激動不能自已,微笑說道:「那我又要為此付出什麼呢?」
「是給你當暖床的丫鬟供你調教把玩,還是給你當狗供你驅使致死,又或者是關鍵時候替你往我爹身上捅上一刀?」
她自問自答道:「或者還有別的我想不到的奇怪用處?」
顧濯置若罔聞,無視話中那些亂七八糟的話,說道:「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
謝應憐笑意更盛,看著他的眼睛,問道:「那我該知道什麼?」
顧濯淡然說道:「我會在你神魂中留下一道禁制,當你違反我定下的規矩後,我所給予你的一切都會消逝。」
謝應憐笑容漸漸消失了。
她面無表情說道:「你想操縱我的一生?」
顧濯一臉莫名其妙反問道:「難道你活到今天不都是在被謝家所操縱?」
謝應憐沉默不語。
顧濯靜靜地看著她說道:「選吧。」
在約莫半刻鐘後,禪房外響起一道聲音。
答案很清楚。
是好。
顧濯取出三生塔,無視謝應憐終于震驚的神情,帶著她走進塔中。
石塔外,景色變化不斷。
滄海桑田只在一瞬。
今生已至。
顧濯拾階而上,至塔頂,說道:「第一條規矩就是忘掉你今天見過的一切。」
謝應憐沉默半晌後,道了一聲好。
然後她說道:「原來天命教的新教主是你。」
顧濯很是隨意地嗯了一聲。
謝應憐看著他的背影,自嘲說道:「當初我見你的時候,你肯定已經手握三生塔,殺我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情。」
顧濯想了想,說道:「倒也沒那麼快,兩個呼吸吧。」
畢竟三生塔不擅戰。
「嘖。」
謝應憐一聲輕笑,仍舊是自嘲。
顧濯從書案上拾起一本典籍,說道:「似你這般性情的人,比較適合修行這門功法。」
謝應憐挑眉問道:「為什麼不說我腦子有病了?」
顧濯沒有解釋,往她身前遞過去那本典籍。
謝應憐哪裡還能不明白,這就是把她當作試錯工具的意思?
然而,當她看到那本典籍的名字的時候,所有的這些思緒瞬間空蕩,徹底不復存在。
因為……這典籍有一個名字。
——元始道典。
天道宗的最高傳承,道門的根本經典,直至羽化境的無上功法,縱是傳承不止千年的陰平謝氏亦無功法可與此相提並論。
自玄都封山以來,人間不見元始道典已有百年。
此時此刻,這門功法就真實地擺放在她眼前。
謝應憐如何能不為所動?
顧濯看著她說道:「不要被那個道字騙了,那其實是一個魔字。」
謝應憐安靜了會兒,洒然一笑,說道:「挺好的,難怪你說適合我。」
「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修行元始魔典。」
顧濯說道:「其餘一切事,等我知會你再說。」
謝應憐微仰起頭,看著他問道:「我是你的一步閒棋?」
「不算。」
顧濯搖頭說道:「但你的確無關緊要。」
謝應憐認真說道:「這只是暫時。」
「那我祝福你早點被我用上。」
顧濯說道:「有什麼不懂的直接問我。」
說完這句話,他尋了張椅子坐下,開始斟茶自飲。
……
……
謝應憐的修道天賦的確很好,無愧當初裴今歌為之盛讚。
哪怕她道心為林挽衣所破,尊嚴又隨著雙膝被迫當眾跪下而盡碎,與生俱來的那些東西仍舊沒有離她而去。
當顧濯給出這麼一個絕無僅有的重來機會後,她毫無保留地再次綻放出自己的光芒,比之過往更為燦爛。
短短七天時間,謝應憐便已入門元始魔典。
就像顧濯所判斷的那樣,如她這般人最是適合這門功法不過,因為……盈虛道人的修行生涯完全可以用瘋魔二字形容。
這也是他面對謝應憐詢問,為何不再說她腦子有病的時候,沉默不語的緣故。
第七天的午後時分,這場修行正式結束。
禪房外。
謝應憐看著顧濯問道:「誰是我師父?」
顧濯隨意說道:「反正不是我。」
謝應憐說道:「規矩我都記住了。」
「我沒想過你會記不住,真記不住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
顧濯說道:「再見。」
話音方落,他便已準備翻牆離開。
這座寺廟當然有陣法,但又怎麼可能攔得住他?
謝應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顧濯停下腳步,說道:「你是怎麼想的?」
謝應憐神色極為認真,一字一句說道:「在我眼中,你現在就是一個深藏不漏的大野心家,隨時準備著顛覆整個人間。」
這是很合理的一個推斷。
縱使她被謝家關押在這座禪院裡,但不代表她對世事一無所知。
當然,更關鍵的是神都的風波著實太大。
「好像……」
顧濯沉默片刻,想著自己的所作所為,說道:「好像還真是這麼一回事。」
謝應憐說道:「但不是?」
顧濯嗯了一聲。
謝應憐看著他的背影,說道:「所以你到底要做什麼?」
顧濯轉過身,與她對視,一臉奇怪問道:「你為什麼覺得你能得到這個答案?」
話止於此。
……
……
不久後,翻牆而出的顧濯繞行至這間寺廟前。
寺門兩側掛著一副對聯。
到此十六洞天方知天外有天當止則止,仰望百千仙道始悟道非可道應行便行。
顧濯站在寺門前,靜看片刻。
不等謝家的家僕出來詢問,他已然轉身離去。
於盛夏的蟬鳴聲中。
北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