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我是教主
往後的很長時光里,顧濯一路向北,遇山入山,逢水過水。
那些有意追尋他蹤跡的人都已失了方向。
唯一讓他不太習慣的是,身在山間唯有餐風飲露,嘴裡那是真淡到什麼味道都沒。
其實他也有想過改善一下飲食,奈何最終還是放棄了。
如他這般從未下過廚的人,哪怕是烤肉也不見得能烤好,最關鍵的是……他那位大徒弟根本沒有往三生塔里放上各種調味料以供師父享用,著實不夠媚上。
在放棄這個念想後,顧濯莫名有些自得,心想自己果然還是很有生活閱歷的,不會犯這種常識上的錯誤。
無愧於三世為人。
帶著這個想法,滿山的蟬鳴聲消散在他耳中,那代表著盛夏的消逝。
而他也正式踏入北方的蒼茫大地。
這與當初他和余笙約定的時間幾乎一致,在入秋以前。
於是顧濯出山——字面意義上。
秋高氣爽,戴著斗笠的他走進一座城鎮裡頭,獨自一人尋了家店鋪吃了頓涮羊肉,添了辣椒油的麻醬味道很是不錯。
這一頓吃得他格外滿足,然後才是前往巡天司的聯絡點。
……
……
「爺,您終於來了!」
一位巡天司執事神情誠懇,近乎熱淚盈眶地看著戴著斗笠的顧濯,仿佛下一刻就要狠狠地抱住他的大腿。
顧濯無法理解這份熱情,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這執事再次望向那枚被出示的令牌,再次確定無誤後,深深地鬆了口氣,心想總算是把這位大人給等來了。
早在盛夏的某天,他就被安排在這座城鎮裡進行著等待,然而整個夏天過去還是沒等到該出現的人出現,如何能不忐忑?
如今巡天司正值風雨飄零之時,就連那些大宗門的精英弟子都被遣返回山門,像他們這樣的執事更是隨時都有可能失了這個身份,被調往朝廷的其他衙門,待遇直接一落千丈,根本無法接受。
更加重要的是,他隱約察覺到巡天司里的大人物極為重視這一次任務,為此不惜調動了巨量的資源,只求儘可能地配合這位大人行事。
顧濯其實也清楚這些,只不過沒有感覺。
旁人眼中的特別,在他眼裡都是理所當然。
從這位執事手中接過最新的情報,顧濯隨便尋了把椅子坐了下來,以巡天司的獨特手段解開禁制,開始翻閱其中的信息。
時間不會因為人的意志而停留,世事亦然如此。
自初夏至夏末,在顧濯遲遲不來的這段漫長時間裡,與這次任務相關的人們不敢懈怠哪怕片刻,始終有在認真收集著相關的情報。
主要是確定與荒人一事相關的宗門及勢力到底是哪些,為何要與荒人進行這一場交易,這些勢力想從交易當中得到什麼……最終所有的情報被送到顧濯的眼前,讓其做出判斷。
沒有耗費太長時間,顧濯便已放下這份情報。
片刻安靜後,他望向那位執事,沒有說話。
執事被看得有些心慌壓低聲音說道:「大人,雖然卑職不知道情報上到底寫了什麼,但下屬可以向您確保,您現在看到的都是同僚們用生命反覆確認過的情報。」
顧濯還是沉默,心想這可真是麻煩了。
難怪余笙非要讓他來。
之所以麻煩,是因為情報上出現了兩個字——易水,即當世第一劍道大宗。
百年以前,在道門尚未沒落的那個年代裡,位於北地的清淨觀借道門大勢仍舊被迫與易水分庭抗禮,可見後者實力之強大,底蘊之深厚。
然而……他還是覺得這情報有些荒唐。
易水為修行界追憶至今的事跡,即是其祖師於千年之前中流擊水,橫劍身前,浪遏十萬荒人飛舟南下中原。
那一戰對整個人間的影響至今仍舊存在,同時也讓易水被世人公認為劍道第一大宗,與道門玄都禪宗慈航並駕齊驅,不輸分毫。
往後千年時間至今,易水代代皆有羽化中人在世,就此鞏固了自身的地位。
假如巡天司的情報是真,那這事就不是一般的麻煩了。
顧濯與易水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算得上是相識。
據他所知,對方不像是會做出這種抉擇的人……但這已經是很多年前的認知了。
人心隨歲月變遷再是尋常不過。
借舊時光看今時人最是愚蠢。
「大人?」
執事的聲音小心翼翼問道,讓顧濯從回憶中醒過神來。
「沒什麼事。」
顧濯搖了搖頭,指尖燃起一縷火焰,把那份情報焚燒殆盡。
這次余笙只是讓他幫忙看清楚事情的真相,不是要他幫忙解決這件事情,遠遠地看上一眼把真相給弄清楚就好。
只要他足夠小心,那應該不至於出事……吧?
這般想著,顧濯在心裡嘆了口氣,不動聲色說道:「就先這樣吧。」
執事怔了怔,心想是哪樣?
顧濯起身欲要往外走去。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停下腳步,說道:「替我找幾套合適的衣衫。」
執事怔了怔,心想原來這樣啊?
顧濯在店裡尋了一面鏡子,對鏡自觀。
一襲白衣,自北往南又再北赴的數千里的煙塵,不曾在衣衫上留下半點痕跡,再是超然出塵不過,這樣的他哪怕頭戴斗笠也難免引人注目。
尋常時候倒也無所謂,但他接下來要去的那個地方人煙罕見,有必要讓自己不那麼顯眼。
——根據巡天司的情報顯示,荒人將會在一座古戰場裡與某個勢力進行碰面,時間暫時無法完全確定,大約在二十餘日後,具體還需再查。
那座古戰場曾是大秦與北燕兩軍征戰廝殺之地,古來今往死了不知多少人,亡者留下的痕跡非但沒有隨著歲月消失,反而迎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妙變化。
這種變化也可以粗暴地用兩個字進行解釋。
——道場。
是的,那座古戰場已然成為一座天生地養的無主道場。
人世間還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比如道門禪宗祖庭山門所在,那又何嘗不是一座座道場?
與那些名山大岳不同,古戰場非但無助修行,往往還對修行者自身有害,故而避之不及,鮮有人至。
唯一的例外是即將突破至承意境界的修行者——有些人為求突破不顧性命危險,偏要往古戰場這樣的地方去,試圖借殘留其中的種種氣息砥礪自身,以求更進一步,但這終究是極少數的情況。
沒過多久,那位執事回來了。
顧濯看了一眼那幾件衣衫,心想不愧是開布莊的,還算是有些眼光。
碰面就此結束。
與執事道別,背負著那滿是希冀與期望的目光離開布莊,顧濯繼續北上的旅途。
又是數百里的漫長旅途,與易水越是接近,出現在他眼中的劍修就越來越多,時常見到拔劍對決的畫面,熱鬧但也算是有秩序,鮮少有人因此而喪命,畢竟這仍位於大秦的治理範圍之內。
然而再往北去,在易水的更北面,這種秩序就會喪失無形,因為那裡就是荒原。
為大秦所不容的邪魔外道,十之八九就位於這處被稱之為荒原的苦寒地帶,與終年不散的綿延風雪為伴——白浪行就曾在那裡有過一場艱苦的修行。
古戰場不在荒原當中,位於易水的西邊,與北燕相距不遠。
某天,顧濯隔著遙遠的距離,認真地看了一眼遠方。
那是一條蜿蜒前行的長河。
長河兩岸並不荒蕪,入目皆是瓊台玉宇,繁華仿佛南國。
在河中央坐落在一座江心島,道上為霧氣所籠罩,不得真實。
這就是易水。
從客觀角度來看,顧濯這輩子在易水沒有任何一個朋友。
因此他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便已轉身西行。
……
……
那座江心島。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睜開眼睛,仿佛老鐘鳴響。
他依循著道心所向,目光落在西南的方向,眼裡流露出一縷困惑。
在片刻前,有種極為陌生的熟悉感覺為他所感知到,讓他醒過神來。
可惜,一切都在轉瞬即逝中。
老人仰起頭,望向窗外已然泛黃的樹葉,心有所感道:「又一秋了啊,你也死了有百三十年了。」
……
……
又是數日,顧濯再到一座城鎮,與大秦邊境相距不遠。
因為地理氣候的緣故,每當風起之時,總有泥沙塵土撲面而至,讓人苦不堪言。
故而明明都是大秦的邊境重地,但這裡的繁華程度與陽州城卻有著天差地別。
顧濯在此地又與一位巡天司執事碰面,再次確認情報準確無誤。
就在他不顧夜裡驟降的氣溫,準備冒著仿佛冬夜的嚴寒前往那座古戰場時……有兩個人的存在為此間萬物所發現,繼而被他知曉。
那兩個人來自於道門。
準確地說是清淨觀。
其中一人……就是最讓無垢僧惦記著的那個好朋友——神景天女,楚珺。
剩下的那人是楚珺的師長,清淨觀的自在道人。
更麻煩的是,這兩人來得並不光明正大,與顧濯如出一轍的低調。
如果不是顧濯對道門太過熟悉,且有萬物作為他的耳目,根本就不可能發現這兩人的行蹤。
「我現在開始後悔了。」
顧濯面無表情,說道:「我就不該答應這事。」
月色自窗外灑落,溫柔地覆在他身上,帶來慰藉。
不出意外,他將會在那座古戰場裡看到楚珺的身影,至於清淨觀為什麼要帶一位晚輩出來與荒人碰面談判……他現在怎麼知道為什麼?
他總不能在這時去與楚珺敘舊,那就不是敘舊,而是純粹的驚嚇。
「眼見為實。」
那道溫柔繾綣的聲音在他心中響起:「事情不一定有你想的那麼糟糕。」
顧濯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前幾天路過易水的時候,想著這輩子沒朋友在那裡修行,所以無舊可敘,結果今天我就在這裡遇到一個認識的人。」
清淨觀與這座邊境重鎮有著數百里的遙遠距離,又怎會閒來無事至此遊玩?
「不就是這個道理嗎?」
落在他心湖的聲音愈發柔和:「人世間的事情最禁不住就是胡思亂想,你越是往壞處去想,事情越是容易成為你想那般糟糕。」
顧濯搖頭說道:「唯心之言。」
話雖如此,但他也沒有再無意義地煩下去,閉目養神休息。
翌日,在這座城鎮尚未完全醒來之前,顧濯便已起身離開,前往那座古戰場。
朝陽尚未升起,天空泛著一種幽幽的藍,人間亦然如此。
顧濯孤身行走在這片寂靜的蒼涼大地之上。
萬物的聲音不絕於耳,為他帶來方圓數十里的動靜,無論大小。
接下來的數日時間,他一直在重複做這件事情,以此確保一切都在掌控當中,沒有絲毫的厭倦。
這本身就是一種修行。
養神至承意境界的修行。
直到第七天。
巡天司的情報最終被事實證明是正確的,但不完全正確,因為參與這次碰面的勢力不只是清淨觀和易水,還有另外兩方。
……
……
古戰場地形複雜之餘更是遼闊,這次見面被定在一處山丘之上,直面天光照落。
山丘不見樹木,泛黃的雜草在秋風中傾倒,畫面荒涼慘澹。
顧濯隔著極為遙遠的距離,藏身在一株尚未凋零的樹上,憑藉極好的目力遙遠觀望。
就像他所知悉的那樣,參與這場會面的勢力很多,但事實上來得人不多,湊起來連十個人都不到。
與所有能想像出來的密會無任何區別,這九個人都身穿厚實的長袍,認真地掩飾著自身的容貌,哪怕對彼此的來歷都心知肚明。
最先說話的是荒人。
「該給的誠意我都已經給到了,現在總該你們展現出自己的誠意了。」
後方樹上,顧濯神情微異。
秋風送入他耳中的是大秦的官話,字正腔圓到無可挑剔,恐怕就連教書先生都無法說得那麼標準,更不要說是他。
一個荒人是如何做到的?
對話仍在繼續。
清淨觀的兩人仍然保持沉默,開口那人來自易水。
「這還不夠。」
那位劍修冷漠說道:「你知道我們到底是冒著怎樣風險與你做的這筆生意,我不否認你給出來的誠意足以讓我心動,但境界終究太低。」
自在道人說道:「道理正是如此。」
剩下那兩方勢力自然也在附和。
荒人皺起眉頭,沉聲說道:「但我要的不多,你們太貪心了。」
「不多?」
其中一人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毫不客氣譏諷道:「你現在要買的是你和你族人的命,這還不夠多嗎?」
聽到這句話,荒人的語氣反而平淡了。
「不多,因為我們很能生,命真的不怎麼值錢。」
「比起我能帶給你們的東西,這要的太少了。」
他平靜說道:「這是一個你們逆天改命的機會。」
楚珺望向自在道人。
後者點頭。
楚珺認真說道:「逆天改命的前提首先是活著,然而當下你給出來的東西,不曾讓我看到活下去這種可能的存在。」
她的聲音很是怪異,與顧濯記憶中的截然不同,顯然是道法影響的緣故。
山丘上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荒人終於給出了自己的答覆。
「可以。」
他說道:「但我沒有辦法在這裡把東西給你們,假如你們堅持下去,那就必須要北上前往荒原。」
話音落下,場間其餘數人顯然皺了眉頭。
荒原上的局面實在太過複雜,大秦與北燕兩國的邊軍與邪魔外道以及荒人齊聚一堂,誰也無法確保屆時沒有意外的發生。
與之相比起來,位於大秦境內的這座古戰場固然也是險地,但至少可以避免絕大多數的意外情況出現……山丘之上的九人都是這麼想的。
直到遠方那株樹下多出一個人。
最先讓目光落在顧濯身上的是那個荒人,緊隨其後是易水劍修與自在道人,往後才是另外那兩方勢力的代表,楚珺則是根本沒有望過去。
沒有任何的話語。
一道明亮劍光破空而起,瞬間跨越數百丈的距離,直至顧濯身前。
這一劍毫無疑問到了無垢境界的水準,尋常歸一境的修行者面對此劍或許能活,但重傷是必然的結果。
就在那位劍修隨意收回視線,準備繼續這場談話的時候,忽然發現飛劍與自身神魂的聯繫在驟然間被截斷,心神不由劇烈震盪。
一口鮮血湧上他的咽喉,讓他的臉色幾度蒼白,最終強行吞了回去。
不等他霍然轉頭再次望向那頭,已有驚呼聲落入他的耳中,都是難以置信。
「消磨萬法,滅絕真元,禁一切神通手段?」
「這是三生塔!」
「怎會出現在這裡的?」
「那人是誰?」
荒人聽著這些聲音,凝目注視著仍在遠方樹下的那個年輕人,只見他並指夾住那把神異盡散的飛劍,如若手握廢鐵一般。
三生塔靜靜懸停在顧濯的身旁,沒有散發出任何光芒。
在荒人的眼中,三生塔明明看上去普通到極點,卻又給人一種如視輪迴的神秘莫測之感,久看甚至給他帶來一種神識紊亂的不適。
一道無奈的嘆息聲響起。
來自顧濯唇間。
「何至於見面就拔劍殺人。」
他似是無奈說道:「我們能在這種鬼地方都遇見,難道不是一種天大的緣分嗎?」
無人理會。
最為年輕的楚珺微微低頭,借著斗篷的遮掩翻了個白眼,心想誰信這是緣分誰白痴。
顧濯也不尷尬,抬頭望向山丘上的那九人,隨手把那飛劍扔了回去。
伴隨著劍鋒沒入土地,他隔著斗笠微微一笑,誠懇說道:「既然這麼有緣,要不也讓我聽聽你們到底在做什麼生意?」
還是沒人說話。
顧濯不禁有些好奇,認真問道:「你們不是都認出了這是三生塔嗎?為什麼還不搭理我?」
長時間的安靜。
就在顧濯以為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時候,那位劍修終於開口了。
「你是誰?」
「像這樣的問題下次還是別問了。」
顧濯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那九人,很是無語說道:「三生塔都在我手上,我不是天命教的教主,那還能是什麼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