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世間事
「你似乎很好奇那個小姑娘?」
皇后薄唇微啟,聲音如水般從中流淌而出,淡然而寧靜。
顧濯看著她的背影,誠懇說道:「好奇心是人類最為美好的稟性。」
皇后沒有笑,眼神里的情緒越發冷淡,仿佛古井。
與她的語氣如出一轍。
「值得為此冒險,甚至付出性命,是嗎?」
「是啊。」
顧濯答的毫不猶豫,接著說道:「雖然不見得是所有好奇都值得為之付出性命,但這位小姑娘……不,按照年齡來說,我現在應該稱呼她為阿姨?總之,我的確對這位阿姨有些興趣。」
皇后聽著那一聲阿姨,唇角泛起一縷似有若無的笑意,說道:「挺好的。」
「你該走了。」
然後她帶著這一抹笑容,轉身與顧濯相望,聲音柔和說道:「接下來不管是我還是你,都有很多事情要忙,留在這裡閒聊著實太奢侈了些。」
顧濯笑著說道:「是該再見了。」
栗樹蔭下,兩人微笑著靜默互望,仿佛尋常前後輩,神情皆得體。
不知何時風已再起,枝葉又動,陽光被剪碎成千萬絲縷,在兩人的眼眸里不斷閃爍,似是過往光陰於此亂飛。
皇后也許是因此回憶起往事,神情褪去平日裡的那些威嚴端莊,顏容多了一分難得的柔和清美,說道:「最後再問你一句閒話,有空關心那麼一個小姑娘,為何你至今也不去看挽衣一眼呢?」
顧濯的回答十分坦然:「因為我認為現在做的事情更重要。」
「是嗎?」
皇后笑了笑,不知是讚許還是否定,轉身往御書房走去。
走出樹蔭,她的笑容依舊在,眼眸里卻只剩下淡漠。
巡天司為什麼會有甘葉寺和渡海僧的卷宗?
卷宗上又為何把事情描述的如此清楚?
那小姑娘後來的經歷可曾有過記載?
皇后思考著這些問題。
答案似乎只有一個。
這不是巡天司卷宗上記載著的事情,顧濯是在騙她。
那顧濯又是從何處知曉這份隱秘過往?
或許是盈虛,或許是司主,又或許是渡海僧……但前者與後者都已經死去,只剩下那個中間人了,而這個故事恰好被她在今天聽到。
很不巧,她記得昨夜顧濯曾去拜訪司主,與之在書房長談。
更不巧,在短時間內她不方便與司主再見面,談及此事。
皇后很清楚一件事情。
懷疑是一切不幸的根源。
然而從這一刻開始,她大抵是要與這不幸同行了。
……
……
光陰都在轉眼間。
忘記是哪天,暮春悄然逝去,與漸盛暑意一併到來的是燥熱的風。
神都城外那座行宮的景色明顯變深,這主要體現在那綠到發膩的樹木枝葉上,讓人久望而生厭。
蟬鳴聲無須清風半夜送來,便已在陽光下喧囂著,帶來更多的煩躁。
顧濯和余笙坐在湖畔,享受著自湖對岸吹來的涼風,相隔不遠地坐著釣著魚。
監正之死距今已有月余,神都再次回到往日的寧靜當中,仿佛春天時候的爭執吵鬧都是錯覺,與雨水一併消失無蹤。
「該忙的都忙完了?」余笙隨意問道。
顧濯嗯了一聲,說道:「都是些很麻煩的事情,瑣碎且繁雜,要不是有人幫忙,大概還要拖上好些天。」
余笙說道:「很正常,巡天司本就是一具龐然大物,而你要接手的又是不曾被肢解的那一部分。」
「所以我得感謝你。」
顧濯的聲音很是輕快。
余笙看了他一眼,問道:「你該感謝的不是裴今歌嗎?」
顧濯說道:「但她那天之所以出現在望京,歸根結底還是你的意思。」
余笙點點頭,承認得很乾脆,因為沒必要隱瞞。
顧濯忽然問道:「這件事對你來說意外嗎?」
余笙聞言,很認真地想了一遍,說道:「很難不意外吧。」
話是真話。
這場風波從開始到結束,有許多地方都在她的意料之外,比如監正之死。
顧濯說道:「還都挺倉促的。」
巡天司決定對他下手,但沒想到裴今歌重獲自由,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座行宮去到望京借刀殺人,讓一切藏在陰暗角落裡的腌臢事被暴露在天光之下,再也無法隱藏。
自此以後,神都發生的一切事情本質上都是在為這場失敗的謀殺而找補。
最終司主決定引咎請辭歸老,讓巡天司遭遇肢解以平息風波。
事情大抵就是這麼一回事。
其中卻有著太多的細節,比如青霄月為保存數十年來的心血選擇與顧濯合作,讓後者得以介入巡天司的事務當中,比如司主囿於長輩的姿態,不得不點頭支持這件事情,再比娘娘看似是這場風波里的最大贏家,但她的心中卻被顧濯親手埋下了一根名為懷疑的木刺……
如今回想起來,顧濯仍舊覺得身在局中的自己,多少有些隨波逐流。
畢竟最初的他只是想著在望京偷閒,奈何偏偏有人要他死,讓他不得不重回神都。
在朝野許多人眼中,這一次他得了極大好處,僅次於皇后娘娘,多少有些艷羨。
事實或許如此,但顧濯也是真的無動於衷。
他做這些事,不過都是為了還擊。
誰不讓他痛快,那他就不讓誰愉快。
這麼一個簡單而樸實的行事準則。
……
……
「有件事要和你說。」
余笙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顧濯回過神來,說道:「否則你也不會拉著我釣魚。」
余笙懶得反駁他,平靜說道:「北邊不太平靜,得有人去看看,我覺得你很合適。」
顧濯問道:「是荒人?」
余笙微微搖頭,說道:「不只是荒人,還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顧濯看著她,好奇問道:「為什麼我合適?」
「因為你的境界不高也不低,境界太高很容易打草驚蛇,境地太低去和不去沒區別,所以你是最合適的那個人選。」
余笙認真說道:「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把事情的真相給看清楚。」
顧濯想了想,找不到一個拒絕的理由,說道:「何時出發?」
余笙說道:「最好是儘快,最遲是入秋以前。」
顧濯很認真地對她翻了個白眼,心想何必再說後半句?
余笙有些尷尬,轉而說道:「這一次我不會陪你去。」
顧濯心想我也沒有讓你陪我,說道:「一個人挺好的。」
余笙不想說話了。
湖畔一片安靜。
兩人握著手裡的釣竿,遲遲不見魚兒上鉤,靜得更尷尬了。
就在這時候,顧濯主動開口,說道:「既然最遲是秋天,那我今天離開好了。」
余笙偏過頭望向他,明亮的眼眸里是大大的疑惑。
「還有些事情需要去辦。」
顧濯說道:「我準備去一趟天都峰,重鑄折雪,見一見挽衣。」
余笙心想折雪不見得重要,挽衣對你卻是重要的吧?
這般想著,她唇角多出了一抹笑容,看上去很是愉快。
顧濯大概也能猜到她在想些什麼,不願就此多言,因為那只會讓她笑得更愉快。
「去吧。」
余笙收回視線,專心致志地看著魚線,說道:「具體的事情等你離開神都的時候,你便會知道。」
顧濯抬起頭,看了一眼已然西斜的春日,依言把手中釣竿和魚線都收了起來,但他卻遲遲沒有站起身,更不要說是離開遠去。
這讓余笙墨眉微蹙,困惑的很明顯,笑容早已消失。
「你還有什麼話要和我說嗎?」
「沒有。」
「那你坐在這裡不走是要做什麼?」
「沒什麼,就是好奇太陽落山之前你能不能釣起來一條魚。」
顧濯的聲音很誠懇。
余笙沉默不語。
不等她開口,顧濯繼續問道:「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余笙很是生硬地嗯了一聲,以鼻音。
顧濯笑著說道:「你不介意就好。」
余笙心想你這哪裡能看出來我不介意了?
忽然之間,她生出了一個念頭,說道:「你的確變了很多。」
顧濯挑了挑眉,問道:「是嗎?」
「我很確定。」
余笙看著他說道:「至少我去年見到的你不是這樣的。」
顧濯沉默片刻後,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湖面,忽然認真說道:「我想說一件事情,其實我不喜歡你。」
余笙怔住了。
平日裡的她行事果斷,遇事鎮定,心有平湖而面不改色,哪怕當初身在雲夢澤深處直面天命教主也是如此,這時候卻還是聽傻了。
到底什麼是其實我不喜歡你?
接下來難不成你還要說我是好人?
她先前那幾句話根本沒有往情愛方面去思考的意思,話里的語氣也不是這麼一回事,為何話題就莫名其妙偏到這裡來了?
以至於她連手中釣竿開始顫動,到了有魚兒吃掉餌料的時候,她才是堪堪地醒過神來。
她盯著顧濯的眼睛,神情無比認真,肅容說道:「我從來都沒這個意思……」
話音戛然而止。
不是因為她覺得言語太過鋒利,存在過分傷人的可能,想要以更加委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而是……她終於明白顧濯為什麼要說這一句話了。
「……你不覺得荒唐嗎?」
余笙面無表情地看著顧濯,冷聲說道:「就為了讓我釣不起來魚,便連這種話都說得出口?」
顧濯神情堅定地搖頭,正色問道:「師姐,您是不是誤會了?」
余笙呵呵一笑。
顧濯嘆了口氣,說道:「既然如此,那師弟先行離開?」
「留下來。」
余笙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聲音冰冷說道:「你剛才不是還很好奇太陽落山之前,我能不能釣上來一條魚嗎?」
此言一出,顧濯自是從善如流。
時間就此開始流逝。
這一天,直到太陽沒入群山,暮色消亡於天地間的那一刻……
余笙還是沒釣起來一條魚。
於是她便不願離去。
顧濯伴她飲風至天明。
……
……
離開神都的時候,前來送別顧濯的人不多。
他的朋友本就極少,如今又都散落在人間各地,再難見上一面。
昨天過後,余笙對他再無半點好臉色,記恨得格外明顯,但今天依舊是來送他了。
裴今歌與他有著比朋友更為複雜的關係,這種時候自然也在場。
這就是送別顧濯的全部人了。
三人其實都不是吝嗇言語的性情,然而很奇怪的是,明明兩兩之間總是有著許多話可以聊,當他們三個都站在一起的時候卻說不出幾句話。
都是尋常的道別,諸如保重之類的詞語。
最後來的是一封信。
皇后親筆所書。
顧濯沒有拆,因為這是家書。
……
……
朝天劍闕與神都相距不遠,然而位於南邊,與顧濯最終前往的北方截然相反。
這也是他為何提前動身的緣故。
與去年秋天一樣,這一次他的出行頗為低調,與尋常修行者別無兩樣。
今次余笙親自開口煩請他動身北上的原因,就像是她話里所言,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情,然而最主要還是落在荒人的身上。
顧濯對荒人很難說熟悉,因為無論前世今生他都沒怎麼和荒人打過交道,但的確稱不上是陌生。
荒人與齊人燕人不同,後者是以國家的名字作為稱呼,前者卻是一種介於人與非人間的物種。
千年以前,大秦之所以被尊位人間共主,諸國君王皆須低頭,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大秦的開國君主將荒人驅逐回極北風雪苦難之地。
荒人遭到如此敵視的緣故很簡單,即是他們秉持著一條與眾不同的修行之路,而這條修行路曾為人間帶來數之不盡的苦難。
去年夏祭之時,考生們曾在蒼山上遭遇各種奇形異狀的怪物,而這些怪物的出現與荒人有著直接的關係,或者說它們曾經是荒人。
過往曾有修行者習慣將其稱之為妖,以此來形容概括荒人的修行路是從人化身為妖物的一個過程,只不過後來遭到了否決,因為那些怪物沒有靈智可言,根本不配稱之為妖。
荒人的血脈似是受此影響,明明身而為人卻又存在著那些孽畜怪物帶來的異化跡象,而這往往深入到荒人的神魂當中。
簡而言之,在數以千年計的漫長歲月過後,荒人已然無法擺脫先祖所留下的血脈。
這也是人間諸國將荒人視作為異族的根本原因。
然而如今的荒人在諸國持之以恆的打壓之下,早已落到苟延殘喘的境地當中,僅是為了活著便已耗盡全力,再難於人間掀起風浪,已然不是人類的心腹大患。
如果不是荒人著實太能生了些,以及極北荒原的環境過於恐怖,就連歸一境界的修行者都無法長時間逗留其中,更不要說尋常軍隊,荒人早已被行種族滅絕之事。
根據巡天司送到顧濯手中的情報,此次是荒人試圖與北方的某個宗門進行交易,或許還與別的勢力有所牽扯,故而才會被余笙稱作亂七八糟。
……
……
第四天清晨,顧濯登上天都峰,迎接他的人是陳遲。
在他表明來意後,那位鑄造折雪的何三忘長老特意抽出時間,與他見面進行商談。
談話的內容當然不是賴帳,而是詢問顧濯在重鑄折雪一事上有何要求。
整個過程堪稱無微不至,從劍身的材料到形制再到銘刻什麼陣法,又到顧濯本人用劍時的習慣,乃至於他最為細微的需求。
這場談話從日出持續到日落時分,何三忘因為看好顧濯以及王默輸出去的那封契書的緣故,在這件事情上毫不吝嗇精力。
陳遲在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當初自己求了整整一年時間,打雜打到灰頭土臉才換來一把飛劍,而且還是自己出的材料。
哪怕他知道顧濯為何能有這般待遇,仍然情難自禁地鬱郁,難過不已。
可惜的是,在他轉身想要離開時卻被何三忘喊了下來,只能留在一旁斟茶倒水。
想來再過上幾天,他還要為顧濯重鑄折雪之事在旁打雜,置身事外已成奢想。
唯一讓陳遲欣慰的事情,大概是夜裡多了一個陪他飲酒的人。
……
……
「我替你去問過掌門真人了,林師妹不突破到養神境絕不出關,所以你肯定是等不到她了。」
陳遲飲了一口酒,感受著咽喉間的辛辣,愜意地眯起了眼睛。
他頗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顧濯,說道:「這一趟你算是半個白來咯。」
顧濯也不生氣,笑著說道:「至少沒全白來。」
陳遲頓時高興不起來了,壓低聲音問道:「聽說你成了那個什麼監察使?」
顧濯說道:「嗯。」
陳遲的神情更加複雜,說道:「還真是怎麼都想不到。」
顧濯想了想,安慰說道:「沒事,不是你一個人想不到。」
「感情我與大秦朝堂諸公不相上下了?」
陳遲沒好氣說道:「這算什麼安慰,你今晚給我多喝幾杯才是正事!」
顧濯自然不會拒絕,舉杯暢飲。
陳遲看著他,想著去年往事,嘆息說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過往這一年裡死了好些人,都是在修行界裡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顧濯搖頭說道:「這是事實,不需要感覺。」
「好吧,我的意思是……」
陳遲的聲音里多了些愁緒:「我最近回到宗門裡才發現,師長們好像都變得焦慮和不安了起來,就像是還要再繼續死上很多人,接下來就輪到他們了。」
顧濯看了他一眼,提醒說道:「這樣的話不該對我說。」
「是不該。」
陳遲笑了笑,笑容里滿是苦澀意味,無奈說道:「那我又能和誰說呢?我前些年都在巡天司里摸爬打滾,渾身上下沾滿了俗氣的味道,山上的師兄妹固然尊敬我,但也是敬而遠之,甚至是慎之,根本不可能聽我發這些牢騷。」
顧濯無言以對。
巡天司被肢解後,出於各種原因的考量,如陳遲這般宗門子弟都已經被遣散,折返回山。
這也是兩人為什麼在天都峰上相遇的緣故。
陳遲又飲了一口酒,身體後仰,看著滿天星辰說道:「更何況我知道你是什麼人,連一個理應記恨你一輩子的老頭都能為你舍了性命的人,我還能信不過嗎?」
話里的老頭指的當然是長洲書院那位副院長。
顧濯平靜說道:「你當然可以信我。」
聽著這話,陳遲難免有些感動。
下一刻,他心中的感動卻無可避免地成了話里的自嘲:「但說句實在話,我要是想在山上過好日子,那我就不能和你走得太近。」
還是大秦朝堂諸公的決定。
如今世間流傳著一個風言風語,意思是自巡天司返回各家宗門的那些天才弟子,對大秦已是忠心耿耿,宗門不再是第一。
簡單些說,這謠言說的是如陳遲這般人都已成為大秦埋在各家宗門裡的細作。
某年某月某日,他們將會拔劍斬向自己的師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