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背叛
書房裡的氣氛依舊安寧。
夜風入窗,讓那一盞孤燈搖晃。
於是司主為燈火所照亮的面容忽明忽暗,但他的神情始終沒有變化,就像停留在嘴角的那一抹笑容,溫和,得體,帶著幾分長輩的慈祥意味。
他看著顧濯,語氣是如出一轍的真摯。
「我想你在來這裡之前,便已想過這個決定將會帶來怎樣的後果,對嗎?」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坐在您面前。」
顧濯的眼神很堅定,很明亮,就像是那初升的朝陽。
司主很認真地看著顧濯,從中看不出半點的虛假,與先前一般無二,但他的道心卻再次因此而不舒服。
不解之處也在於此。
這世上不該有晚輩讓他道心生出這般異樣,因為他的境界真的很高,舉世難覓。
「長公主殿下是怎麼想的?」司主忽然問道。
顧濯說道:「她同意了。」
司主笑了起來,說道:「那我也同意。」
顧濯說道:「麻煩前輩了。」
「小事一樁罷了。」
司主想著如今神都的局勢,不禁有些感慨,說道:「外人都知道我曾試圖殺你卻無功而返,落到一個被迫請辭的境地當中,現在我再為你說話也只會被認為是迫不得已,朝堂上下,世間內外,有資格讓我情非得已的人不就那麼幾位嗎?他們必然能夠意識到這一點,那就沒有不退的道理。」
顧濯微笑說道:「而且我要的只是青霄月那一部分。」
司主落在扶手上的食指輕輕叩打,聲音聽上去頗有幾分像是敲打算盤,說道:「那這事定然能成了。」
「如此進退有度……你看起來真不像是什麼年輕人啊。」
他看著顧濯稱讚說道:「哪怕是當年的我也不見得有你這般冷靜。」
顧濯搖了搖頭,簡單謙虛了一句,只道是前輩您願成全。
聽著這話,司主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巡天司的事情該聊的都已聊過,或許還有旁枝末節剩下,但已不重要。
談話卻未結束。
那就像是算珠撞擊的聲音忽而消失。
書房的門明明沒有關上,兩人之間卻倏然安靜,落針可聞。
顧濯神色不變,道心也靜,說道:「前輩您請講。」
司主的笑意隨之而斂去,面容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悵然若失之意。
他明明在看著顧濯,眼神里卻都是過往年華的追憶,與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的聲音響了起來,幾分唏噓與感慨:「盈虛死前……是怎樣的?」
顧濯沒有說話。
司主的神情變得有些複雜,說道:「是他特意叮囑過你嗎?」
顧濯還是沉默。
司主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明白了些什麼,嘆息說道:「的確是我太心急了些。」
聽到這句話,顧濯誠懇說道:「其實您想多了。」
司主說道:「我是在何處想多?」
顧濯看著他,平靜而認真,說道:「無論再過多久,你心急與否,我都會沉默到底。」
話音落下,書房裡的氣氛似乎不再寧靜,多了一絲壓抑。
前一刻還在感謝前輩,後一刻就連那個您都丟了,把先前的恭敬盡數拋諸身後。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反覆無常的小人行徑。
顧濯卻全無自覺,仿佛自己是在做一件秉持正義的事情,無懼一切流言蜚語,持身極正。
司主問道:「為什麼?」
「很簡單。」
顧濯微微一笑,說道:「我認為接下來的漫長時光中,我將會在監察巡天司的過程里發現無數秘密,而我有必要從這一刻開始堅守秘密。」
司主沉默了。
這句話頗有妙處,妙在有道理,而那道理恰好是他躲不過去的。
他作為前巡天司司主,必然清楚保密這兩個字的重要性,而他同時也是顧濯的前輩,那便不該強迫自己的晚輩去壞規矩,因為這是強人所難。
想著這些,司主很認真地鼓起了掌。
掌聲迴蕩在書房裡。
顧濯收起笑意,道了一聲謝,問道:「您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司主看著他搖了搖頭,自嘲說道:「我想知道的恐怕都是不合規矩的。」
顧濯帶著憾意說道:「那也太可惜了。」
「世事向來如此,總有求不得。」
司主淡然說道:「但留下這念想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顧濯請教道:「此言何解?」
司主似笑非笑說道:「有個掛念,或許就不會那麼快老去了。」
「有道理。」
顧濯點了點頭,仿佛察覺不出話里的別樣意味,說道:「那這確實是好事。」
話止於此,兩人都很清楚再聊下去也不存在意義,無非就是浪費時間。
何不就此離開。
司主起身送顧濯離開書房,直至背影消失在自己的眼中,仍舊沒有回到書房。
片刻後,有人來到他的身旁。
那人是這座府邸的大管家,便也是司主的心腹。
「老爺……顧濯似乎對你抱有很大的敵意。」管家低聲說道。
司主置若罔聞。
他站在這裡,眼裡似乎還殘留著顧濯的背影,不就是因為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嗎?
這答案也許只有一個,那便是盈虛道人身死前曾提及過他的存在,並且給予了很不好的評價。
但他總覺得事情不該如此,因為他很清楚盈虛是怎樣的一個人,那這件事必然就存在著另外一種面目。
這讓他的道心有些不寧。
「我先前以為……」
司主輕聲說道:「我道心之所以不舒服,是因為長公主殿下與皇帝陛下的決定,如今仔細想來,也許只與他一人有關。」
管家聞言好生詫異,下意識問道:「顧濯?」
司主輕揮衣袖,轉身走進書房裡,隨意說道:「是啊。」
言語間,他提筆落墨於白紙上,兌現給予顧濯的承諾。
管家在旁等候。
沒過多久,司主便已放筆,沉默片刻後說道:「但我還是不信。」
管家的神色凝重起來,說道:「您指的是顧濯與道主有著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那個傳聞?」
「要不然呢?」
司主漠然說道:「我曾見過道主,與他有過一戰,我知道他有著怎樣的驕傲,我便確定他絕無可能是現在這麼一個人。」
管家心想這未免太過主觀,不解問道:「為什麼?」
司主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問道:「你能想像道主稱呼我為前輩,由始至終都把您字掛在嘴邊的模樣嗎?」
管家沉默了。
司主最後說道:「所以我從未相信過那個謠言。」
就在這時,管家很認真地問了一個問題。
「那盈虛為何要將衣缽贈給顧濯?」
司主沒有說話,因為現在的他也想不出這其中的答案。
……
……
翌日,神都再有波瀾。
皇后才將司主的請辭留中不發,又有一份新的奏章被送到她的身前,上面寫著的赫然就是推薦顧濯成為巡天司的監察使。
在各方面的授意下,司主的意思很快為朝堂諸公所知曉,幾乎讓所有人都為之錯愕難解,只覺得是自己猶在做夢尚未醒來。
直到日至中天,泛著漸濃暑意的陽光灑滿大地,讓風中帶上燥熱難耐的氣息,人們才是被這提起到來盛夏的氣息熏到身心清醒。
神都城外的那座行宮依舊清涼。
今天顧濯起了個大早,與余笙吃過早飯後,招呼著求知往湖邊走去。
湖水淡去暑意,涼風陣陣,好不愜意。
兩人談不上熟絡,便也懶得沿著湖邊走,簡單尋了個處地方坐下,就著這湖光山水色聊了一件事。
求知如今已然叛出無憂山,今後在修行界談不上是寸步難行,但也必然存在著極大的風險,隨時都有可能遭到往昔同伴的刺殺。
顧濯答應過金燦燦,讓此人好好活著,而他素來沒有反悔的習慣。
在最開始的時候,他是想讓余笙幫忙安排,比如讓求知進入軍方深造,這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出去。
然而現在他有另外一個想法。
「有興趣去巡天司嗎?」
「我?」
求知愣住了。
朝堂與他距離太遠,他當然不知道今天才遞上去的那份奏章,根本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顧濯說道:「嗯。」
求知睜大了眼睛,心想還能有這等好事啊,不假思索說道:「當然有興趣啊!」
顧濯不意外他的反應。
越是邪魔外道,越是混跡於陰暗角落裡的那些修行者,越是知曉巡天司到底有多麼的可怕。
更不要說去年秋天,巡天司才在南齊把整個天命教殺得七零八落,險些傾覆。
這些與生活在神都的人們很遙遠,只不過是飯後的談資,但對魔道宗門裡的修行者來說,足以讓他們夜不能寐心生恐懼與嚮往。
「有興趣就好。」
顧濯平靜說道:「我會讓青霄月照顧你,儘可能確保你不死。」
求知再一次愣住了,心想自己真不是在做夢嗎?
青霄月果然不如裴今歌,但對無憂山的殺手們來說,這個名字卻有著更為沉重的分量。
原因很簡單。
無憂山過往曾經因為某些生意,與青霄月率領的巡天司有過數次交鋒,結果無一不慘澹。
與裴今歌相比起來,青霄月更為不擇手段,更為陰險狡詐,更為殘忍冷漠……如果拋開他的身份不談,那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位魔道宗師。
在這樣的人手下辦事,求知如何能不感到興奮?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卻以極強的意志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問出了一個極為關鍵的問題。
「那您要我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照常就好。」
顧濯的聲音很隨意,沒有深意。
「啊?」
求知茫然到難以置信。
在他想來,顧濯讓他進入巡天司,必然是要他肩負起細作之類的沉重責任,不如此不合理。
顧濯站起身,往遠處走去,最後只留下了一句話。
「既然你同意了就好,等青霄月來找你吧。」
求知下意識跟著站起來,看著顧濯的背影,心情即是激動又是無措,喃喃自語說道:「所以我這算不算是棄暗投明了?」
「巡天司要是還不算正道,那應該就沒有正道了吧?」
他越想越是無法平靜,抬頭望向那燦爛的太陽,任由眼睛被刺出淚水模糊,情不自禁地展開雙手擁抱湖水,情真意切讚美道:「師父,您這死……生意做的是真好啊!」
此時,顧濯尚未真正走遠,於是他聽到了這句話。
聽著話里某個倉促改口的字眼,他不由站在原地沉默片刻,心想還好自己那位大徒弟是另外一種孝順。
不過……金燦燦在黃泉之下,想來也會覺得自己死的物超所值吧?
……
……
「還記得嗎?」
「嗯?」
「去年我在舊皇城,曾邀請過你加入巡天司。」
「是有這麼回事。」
「當時的你拒絕了。」
「那時你給我的也不是現在這個位置。」
與裴今歌聊著從前的事情,顧濯坐在前往神都皇宮的馬車裡,閉目養神。
不到半個時辰前,曹公公再次去到那座行宮,帶來了一個嶄新的消息。
——皇后邀請顧濯前往御書房會面,商討與巡天司未來有關的事宜。
同時得到這個邀請的還有裴今歌與青霄月。
至於司主則是委婉拒絕,表明自己的意思都已在奏章里,不必再以言辭贅敘。
這場四人間的談話,只要裴今歌和青霄月不進行反對,基本上便能決定巡天司接下來的去向,除非丞相這樣的人物莫名其妙地站出來反對。
然而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或許會有言官挺身而出,以顧濯的年歲為理由認為這個決定不妥,但這終究是浪花一朵,轉瞬即逝。
在朝堂上的人們眼裡看來,真正要走巡天司的人從來不是顧濯,而是長公主殿下。
她只不過是借自己的師弟來做成這件事罷了。
……
……
入皇城,下馬車,直至御書房。
在此之前,青霄月卻從中推門而出,與顧濯和裴今歌相遇。
「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了。」
他看著顧濯的眼睛認真說道:「別忘了你曾說過的話。」
顧濯點了點頭,說道:「有個人你替我照顧一下。」
裴今歌沒忍住斜了他一眼,心想你莫不是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青霄月面無表情,問道:「誰?」
顧濯說道:「是無憂山的人,與我一個境界。」
青霄月沉默片刻後,說道:「好。」
三人就此別過。
御書房外的景色旋即映入眼中。
一池春水盛著午後的陽光,池中有錦鯉數百尾游弋在天光之下,綠意盎然的枝葉正隨風而招展,不時有鳥叫聲傳來,想來不久後就是蟬鳴。
御書房坐落在這片風景深處,看上去十分尋常,找不出什麼特別的地方。
然而普通人親眼目睹時,總是難免失神,想著皇帝陛下曾在此間做出許多個重要的決定,更該世間樣貌,恍惚之間便覺得多了一層神聖莊嚴的面紗。
顧濯根本沒這種想法。
兩人行至御書房外,因為皇后娘娘就站在一株栗樹下。
皇后望向兩人。
兩人行禮。
皇后點頭致意,看著裴今歌,說道:「同意?」
裴今歌笑意嫣然說道:「當然。」
皇后平靜說道:「理由。」
巡天司的歸屬不是小事,而是家國大事,當然需要一個切實的理由,不能兒戲。
不久之前,青霄月同樣就此給出了一個解釋。
裴今歌早已想過這個問題,淡然說道:「望京那個殺局從一個小姑娘的病開始到最後的清淨咒,這整個過程稱得上是環環相扣到嚴絲合縫,而顧濯置身局中行反殺之事,足以證明他在最為關鍵的方面能承擔得起這份責任。」
皇后安靜許久,說道:「好。」
裴今歌很是禮貌,問道:「還需要我具體舉例嗎?要是你覺得望京之事不夠,我也可以為你談談雲夢澤里發生了什麼。」
皇后微微眯起眼睛,搖頭說道:「不必了。」
裴今歌點了點頭,然後道別,準備離開。
便在這時,皇后忽然問道:「青霄月和你說過,他給了我一個怎樣的理由嗎?」
裴今歌說道:「沒有。」
皇后想著那個理由,輕笑出聲,說道:「挺有意思的,改天我告訴你。」
裴今歌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再是遠去。
斯人已去。
栗樹蔭下一片安靜。
顧濯很清楚,皇后的這句話其實是說給他聽的,讓他對青霄月生出好奇甚至是懷疑與猜忌。
這種手段很普通,但往往有用。
忽有風起。
皇后娘娘宮裙微亂。
她抬起手把髮絲捋至耳後,目光落在湖面倒映著的白雲之上,輕聲說道:「按照規矩,我現在應該詢問你的願景,聽聽你對自己將要坐上的那個位置有何念想,闡述一遍你所希望看到的未來。」
顧濯說道:「但你不打算問?」
皇后淡然應道:「因為沒有意義。」
顧濯嘆了口氣,神情遺憾得十分明顯,說道:「其實我有認真準備過這個問題,為此昨夜通宵達旦,認真翻閱了很多巡天司的卷宗,便是想要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皇后說道:「我記得你不怎麼喜歡禪宗。」
顧濯說道:「準確而言是討厭,但這世上的很多事情,只要有用不就好了嗎?」
皇后說道:「這句話讓我很意外。」
顧濯問道:「意外在何處?」
皇后平靜說道:「驕傲。」
「第一次聽到你名字的時候,我對你的印象是驕傲,後來很多的事情也在證明我沒看錯你。」
她說道:「比如長街上的那樁血案,比如夏祭那座懸崖上,再比如慈航寺里。」
顧濯想了想,說道:「那只能證明你看錯了我。」
皇后意有所指,淡然說道:「又或許是我把你看得太淺。」
「人從來都不是一類人。」
不知為何,顧濯莫名起了談興,說道:「這句話說的是人類永遠不可能只有一種想法,但也能解釋成人有著數不清的面目。」
皇后輕聲說道:「驕傲是你,無恥是你,真誠是你,虛偽也是你。」
顧濯沒有接話。
像這樣的話,活在世上的每一個人都能對得上,那他又何必為自己添上如此貶義的詞彙。
「那就到這裡吧。」
皇后似乎是感到累了,帶著倦意說完這幾個字,準備離開栗樹蔭下。
「我有一個故事想講給你聽。」
顧濯的聲音很是溫和:「是上次見面與你說的那個故事的後續。」
皇后已然轉過身,此時正背對著他,安靜半晌後說道:「我有印象,但那個故事著實沒什麼意思。」
顧濯說道:「也許沒意思,但你聽了下文,為何不聽聽上文呢?」
皇后挑了挑眉,說道:「上文?」
故事講的是起轉承合。
沒有故事是從下文開始講起的。
除非。
那不是一個故事。
顧濯的聲音再次響起,仿佛春風,牽動人心。
「其實我也很意外,沒想到會在巡天司的卷宗里看到那個故事的上文,忍不住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所以先前你要是真問我願景之類的話,我很有可能答的一塌糊塗,所幸你主動放棄了。」
皇后說道:「我現在也可以問。」
顧濯輕笑說道:「請問。」
皇后卻沒有開口,轉而說道:「既然你這麼想和我聊那個故事,那就聊吧。」
栗樹的枝葉隨著風而晃動,灑落的蔭涼不再靜止,如絲似縷般籠罩著兩人。
似是三千煩惱絲。
好巧不巧的是,下一刻顧濯便將一座寺廟的名字說了出來。
「甘葉寺。」
「渡海僧曾在這座寺廟裡修行過很長一段時間,如此尋常的事情不知為何被記載巡天司的卷宗上,著實讓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又再翻了翻相關的記載。」
「原來渡海僧在甘葉寺教過一位小姑娘,從讀書識字到為人處世再到修行,這一切發生在一間寺廟裡難免讓我覺得奇怪。」
「更有意思的是,巡天司那捲宗里明確寫著渡海僧與邪魔外道有染,返回慈航寺後被道休大師親手禁斷功法,這也是我上次見到渡海僧的時候,為何他裹著大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緣故。」
顧濯看著皇后的背影,說道:「但有一件事很可惜。」
皇后問道:「可惜什麼?」
「不知為何……」
顧濯嘆息一聲,說道:「巡天司的卷宗里似乎沒記下那位小姑娘是誰。」
風已止。
栗樹蔭下,皇后眼神漠然。
還是六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