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巡天司的歸屬
當然不滿意,如何能滿意?
然而整個神都的人們都已滿意,裴今歌不滿意又能如何?
縱千萬人?
那也需要有一個堅定的前進方向,如此發聲才有力量可言。
但現在的她卻找不到這樣一條路的存在。
是的,她可以不同意現在這個結果,但她總不能背叛自己本身,莫名其妙地把不該有的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那是荒謬事。
如今一切都很清楚。
巡天司對顧濯布下殺局,監正或因嫉妒而摻和其中,故責任應在巡天司,司主引咎請辭,以此來讓這場風波就結束。
在當下這個局面當中,犯下最大錯誤的那個人已經承認罪行,而他也確實交出手中的權力作為代價。
一命換一命?
哪怕是最為固執的言官都不會贊同,甚至不會沉默,而是堅決搖頭。
因為他們很清楚大秦之所以橫壓天下,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四位羽化境的存在,如何能在司主引咎請辭的情況下,再去動搖這國之柱石?
至於巡天司為何對顧濯設下殺局,今後自然有人以筆墨進行修飾,而他本人也將會從中得到足夠的利益,以此作為補償,讓他深深感到滿意。
……
……
「很巧,我也不滿意。」
顧濯說道:「還是剛才那句話,這一切都太自然了。」
就像是余笙想要吃蟹黃粥了,那蒼山便轉眼入了秋,好讓那螃蟹變得肥美起來。
皇后因監正之死而煩憂,司主恰好就站了出來,以急流勇退之姿把一切責任攬在自己的身上。
裴今歌安靜片刻後,忽然說道:「這大概就是他們事前的準備了,無論事情成或敗,你死還是活。」
顧濯嗯了一聲。
裴今歌看著他感慨說道:「難怪司主不遠千里,非要從神都離開去提前與你見上一面,對你說出那麼一大段話。」
「很難不感動。」
顧濯輕聲說著,想著那天聽到的話,語氣同樣感慨:「為了庇護故人之後,不惜放下手中全部權力,讓自己歸老賦閒,任誰都要有動於衷。」
裴今歌說道:「如此慈祥溫情不忘舊情的長輩,取得你的信任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顧濯笑了起來,說道:「理所當然。」
「再過上些時日,當他滿懷唏噓感慨,與你追憶當年往事之時,說自己不曾想過才出關便又歸老。」
裴今歌的聲音里都是嘲弄:「你該當如何?」
顧濯說道:「很難不為此而回憶從前。」
裴今歌沒有再說話了。
話已至此,一切都已清楚。
在這種情況下,司主將會知道那位老人身死前到底做了些什麼,而這在他看來想必是極為重要的。
顧濯說道:「好像我們現在是沒什麼能做的了。」
裴今歌輕笑出聲,自嘲說道:「畢竟你總不能再借我刀來殺人吧?」
顧濯嘆息說道:「哪怕真要借,又能殺誰呢?」
「是啊。」
裴今歌笑容未曾斂去,怔怔地望著被屋檐遮斷的半邊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顧濯想了想,說道:「金燦燦在死前曾對求知說過,無憂山已經不再是從前的無憂山了。」
「一明一暗嗎……」
裴今歌眯起眼睛,微笑說道:「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事情,倒是讓人覺得委屈了。」
顧濯說道:「無憂山之所以易主,是因為去年冬末那場刺殺,但這應該是一次適逢其會。」
裴今歌認同這個看法,平靜說道:「他們總不可能把一切都算計在內。」
顧濯說道:「否則事情理應要再變上一個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裴今歌在聽到這句話後,突然沉默了下來。
她的目光變得散漫了起來,眼眸里似是失去了焦點,久久不語。
她在想監正臨死前說的那句話,心想如今還有誰對你抱著這樣的看法呢?
像這樣的人,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又會做些什麼?
裴今歌醒過神來,不再沉溺在這無意義的思考當中,認真問道:「你接下來準備怎麼做?」
顧濯自嘲說道:「如果我想明白了,那我已經不坐在你身邊了。」
接著他斂去笑容,補了一句話:「但我想要給娘娘再講一個故事。」
裴今歌沉默片刻後,問道:「意義是什麼?」
「不知道。」
顧濯站起身來,伸手撥弄了一下那風鈴。
聽著急促的鈴鐺響聲,他的眼神卻越發平靜溫和,隨意說道:「我現在只是想看看她是怎麼想的?」
裴今歌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個故事,但大概也能猜出來是不讓皇后愉快的,提醒說道:「你有沒有想過,該知道這個故事的人或許早已知道了?」
話里的那個人是皇帝陛下。
畢竟這是他的妻子。
顧濯心想,那要是他一無所知才是真的奇怪。
就在這時候,有下人來到這庭院,為裴今歌帶來了一個消息。
——她的那位同僚,青霄月前來拜訪。
……
……
庭院裡一片安靜。
暮春的陽光灑落在假山水之上,讓溫暖被寫在觀者眼中,靜心養神。
時有風起,簌簌聲響中,有花飄零於身前,帶來暗香。
青霄月神色漠然,無心欣賞這般景色,直接問道:「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裴今歌說道:「巡天司的事情?」
青霄月看著她的眼睛,面無表情說道:「要不然呢?」
裴今歌沒有回答,說道:「你是怎麼想的?」
「何必說這種明知故問的廢話給我聽?」
青霄月冷聲呵斥道:「就神都這群只會玩弄權柄但連權柄都玩弄不好的廢物蟲豸弱智現在居然也配也敢往我辛苦了數十年的事情裡頭插手?」
從頭到尾,這句話他沒有停頓過哪怕是一個呼吸,便直接說了出來。
哪怕他的神情始終沉靜,聲音不曾驟然變大,語氣亦是無甚變化……但其中的憤怒依舊昭然可見。
裴今歌與青霄月沒仇,當然不會在這種時候笑,哪怕她心裡的確有種莫名其妙的笑意。
「當然是不配的。」
她以客觀的角度陳述道:「但你接下來將要受到朝堂諸公的監察了。」
青霄月說道:「不止如此。」
聽著這話,裴今歌有些好奇,問道:「難道他們還要直接把人塞到你的手中?這不怕死的嗎?」
「怕死。」
青霄月一字一句說道:「所以一個人都不讓死。」
裴今歌挑眉問道:「怎麼個不讓死?干你這事兒還能不死人的嗎?」
青霄月想到不久前聽到的那些話,臉色終於難看了起來,寒聲罵道:「那群弱智廢物蠢貨覺得大秦明明天下無敵,諸國諸宗莫敢不從,所以我這裡就一個人都不會死,因為沒有人敢殺,沒有人勢力能承受得起大秦的報復!你聽聽這到底是什麼白痴話?」
話音方落,裴今歌終於是忍不住了。
她啞然失笑出聲,笑的放肆,笑到以手掩唇。
青霄月自然不會對她發怒,深深地呼吸了數口氣,強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沉聲說道:「你要笑就趕緊給我笑完。」
「好。」
裴今歌很是艱難地斂去笑聲,可惜還是認真不起來。
然後她帶著殘留的笑意,搖頭說道:「這話聽著確實白痴,但你肯定知道他們不是白痴。」
青霄月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當然知道,但我不罵不痛快。」
「只要有人死了,那我就會遭到問責,巡天司再被斷定為辦事有問題,又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有更多的人被送過來。」
他冷笑說道:「直到我手底下被一堆廢物塞滿為止。」
裴今歌嘆了口氣,以此與他同哀,說道:「事實好像就是這樣。」
青霄月看著她說道:「所以你現在到底是怎麼想的?」
裴今歌說道:「我的想法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
青霄月不假思索說道:「因為我不可能坐上那個位置,陛下也不可能讓旁人插手其中,所以你必定就是下一任巡天司的司主。」
裴今歌微微一笑,說道:「如今巡天司正在被肢解,那我當然要站出來。」
青霄月沒有再說話,因為他就是這個意思。
「很可惜。」
裴今歌的笑容里多了一抹憾意,搖頭說道:「我只不過是一個被陛下賦閒的尋常人罷了,如何能阻擾這般朝堂大事?」
青霄月沉默不語。
去年冬天發生的事情,他又怎會不知曉?
今天他之所以來到這裡,不過是抱著一縷渺茫的希望,看看裴今歌願不願意站出來,僅此而已。
哪怕是常年遠離神都朝堂的他也清楚,事情在驟然之間被推動到這種程度,那必然是陛下親自點了頭,否則絕無可能。
他當然不滿意這結果,心中有著巨大的憤怒,因為他當年決意離開玄都叛了道門,便是覺得那裡的人不能與謀,不堪與謀!
時過百年後,這樣的感受再一次出現在他的心中,憤怒也就都成為了無力。
青霄月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
就當他準備告別離去,再告辭歸老,甚至自此不過問世間事時……突然間聽到了一句話。
「但我覺得你可以試試。」
說話的人是裴今歌。
青霄月皺起眉頭,說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這時,又有一道聲音響起。
「她的意思是……」
顧濯從一旁走出,神情誠懇說道:「讓你站出來,直接否定這件事。」
……
……
青霄月的眼神不曾驟冷。
他甚至不多看一眼裴今歌,向顧濯點頭致意,仿佛這本就是一場三人間的談話,只不過有個人遲到罷了。
若無這般冷靜,這他又怎堪數十年如一日,靜心於不見天日的黑暗中行走?
「如何否定?」
青霄月說道:「你想讓我怎樣逆大勢而行?」
顧濯說道:「不爭全局,但求分寸。」
裴今歌說道:「就像是置身滔滔江水前的那根砥柱,為自己爭得方寸地。」
青霄月再次皺起眉頭,視線在兩人身上來回,心想你們到底是何時熟絡成這般模樣的?
然後他再說道:「我不習慣聽這種虛話。」
很明顯,這句話就是能談的意思。
這是一切的基礎。
過往的兩人怎麼連相識都很難稱得上,隱約之間還帶著幾分互相警惕的敵意,但今天這一切都被拋在身後了,立場隨時都能一致。
世事之奇妙大抵便在於此。
顧濯說道:「朝堂諸公插手你手中事的理由是什麼?」
青霄月神情漠然說道:「是你。」
「果然是我。」
顧濯毫無尷尬之色,仿佛被說的根本不是自己,繼續說道:「既然我是當事人,那我在這件事情上,理所當然有資格發言。」
青霄月絲毫不給他面子,直接說道:「有資格說話的是長公主殿下。」
顧濯說道:「但我就是她。」
聞言,裴今歌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想你這也未免太理直氣壯了。
然而她知道這句話是真的。
長公主殿下始終沉默,在這場風波中一言不發,是因為她太過清楚自己的分量,不願讓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如果說大秦真有誰能與她為敵,那人不是皇后也不是司主,唯有皇帝陛下。
過往年間,她在這些事情上始終沉默著,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在於她沒有後繼之人,而顧濯的出現則是彌補了這個空缺。
更何況以這對師姐弟當下的良好關係,這句話當然是成立的。
青霄月望向裴今歌,從她這裡得到了確定,便不再多慮。
「即便你能讓你被刺殺之事的責任盡數推到德秋思的身上,那也無法讓當前的形勢得到改變。」
「我從未有過如此想法。」
「講吧。」
「巡天司之事,本質而言是過往權勢泛濫,讓朝堂諸公心生不安而決意藉此機會行瓦解之事,讓自己不必再遭受威脅,換句話說,便是為了上一把鎖。」
「繼續。」
「我可以成為執匙人。」
顧濯說道。
青霄月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你要怎麼讓自己的提議被通過?朝廷上那群廢物完全可以以你沒有相關的經驗,太過年輕,行事衝動,這些理由把你的想法給否了。」
裴今歌莞爾一笑,說道:「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哪裡簡單了?」青霄月的聲音里滿是不解。
「為什麼不簡單?」
裴今歌說道:「只要該點頭的人都願意點頭不就行了?」
青霄月看著她的笑容,忽然生出一種極其怪異,但又忍不住相信的感覺。
……
……
臨近傍晚,神都更顯繁華。
落日餘暉與萬家燈火相映而美,如若光海浸沒大地,不見半點晦暗之色。
也許是因為司主引咎請辭帶來的風波緣故,今夜神都的酒樓幾乎每一家都坐滿了客人,無論大堂還是包廂里徘徊著的聲音,談論的都是這一件事。
人們為此高談闊論,引經據典探討著巡天司失勢後帶來的影響,時常爭論到面紅耳赤的程度,眼中絲毫不見如南齊這樣的異國旅客,眼神里都是慶幸之意。
大秦承平多年,對生活在這個國度里的子民來說,巡天司的存在感著實不如何強,因為在這片土地上鮮少會有宗門與修行者敢放肆行事。
某種意義上,巡天司給予大秦子民帶來的最大的功勞,或許是至物榜之類的那些榜單,好讓人們在茶餘飯後有消遣的談資。
像這樣的巡天司,哪怕失去也無法讓人為之心疼。
少數有識之士固然對此感到擔憂,但他們同樣清楚這是時代變更的洶湧大勢,不是他們所能夠阻止的。
於是乎,就連這些人也都開始談論哪個衙門將會在這場盛宴中得到最多的好處,成為接下來這些年裡夏祭考生最好的去向。
坐在尋常的馬車裡,白南明聽著這些吵鬧的聲音,心情未曾有半點起伏。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輛馬車穿過長街,行至皇城,終至景海。
皇帝陛下早已在等待著她。
景海是湖,湖畔有山。
兩人見面的地方在半山腰的亭下,借落日餘暉望去,湖上金光如鱗,萬般好看,若在濃厚數分,便像是那益州的一鍋紅湯了。
皇帝陛下轉過身,望向那一張年歲不長的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那是顧濯未曾見過的美麗顏容。
他感慨說道:「看來你選的這條路是成功了。」
「如今尚早。」
白南明的聲音很淡:「不至登仙,談何成功,無非耗費上幾十年時間又留在原地罷了。」
皇帝陛下聽到話里那兩個字,嘆息說道:「我今生應是無望登仙了。」
白南明平靜說道:「我亦希望渺茫。」
皇帝陛下認真說道:「那至少也是一縷希望。」
白南明搖了搖頭,不願再談此事。
這些年間,姐弟二人只要談論到登仙之事,總是難免陷入這等情緒當中。
然後,再次回憶起那個人。
那人自然就是道主。
皇帝陛下轉而問道:「顧濯如何?」
「很有朝氣。」
白南明想了想,又道:「最開始的時候不怎麼有感覺,但最近越來越像是一個年輕人了,也許是因為熟了的緣故?」
皇帝陛下沉默不語。
白南明話鋒驟轉。
「巡天司的事你是怎麼想的?」
皇帝陛下聞言笑了起來,說道:「你覺得這件事是我的想法嗎?」
白南明明白他的意思。
司主引咎請辭,巡天司如山驟然崩塌,這一切當然與他有著脫不開的關係,但現在這種情況卻不見得全都是他的想法。
藏身景海,不與世人相見十餘年,固然讓他披上了一層神聖莊嚴不可侵犯的光輝,然而某種時候也會讓他的言語變得失真。
這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今的皇帝陛下就像是被道門與禪宗求的神與拜的佛,他回應了也降下了自己的意思,但下面的人卻不見得能完全解讀出他的本意,又或許是不願解讀出來。
「凡是有所得,往往有所失。」
白南明淡然說道:「習慣就好。」
皇帝陛下靜靜地看著她,說道:「你為此事來?」
白南明嗯了一聲。
然後她對皇帝陛下說出了顧濯的意思。
亭下一片安靜。
皇帝陛下轉過身,面朝景海。
直到他那一湖金光看成熄火後的紅鍋,才是有了下文。
「可以。」
他沉默片刻後,問道:「余笙對顧濯是什麼看法?」
白南明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認真說道:「談不上喜歡。」
「其實喜歡也沒什麼不……」
皇帝陛下沒能把這話說完。
白南明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清楚。
——閉嘴吧你。
皇帝陛下怔了怔,旋即啞然失笑出聲,心情是久違的愉快。
……
……
入夜,神都以清貴著稱的北城。
司主的府邸就在其中,與死去的監正的清修地相隔不遠,登高樓後可遙遙相望。
顧濯登門拜訪,在管家奇怪的目光當中行至後院,與司主相見。
其時,司主正坐在自己的書房裡,眼神放空。
大抵是在回憶過往年間,曾經有過的那些美好往事,再與之進行一場道別?
顧濯不知道。
他也無所謂這些,向司主行了一禮,然後坐下。
司主看著他搖頭說道:「你不該在這時候來見我的。」
顧濯說道:「世人如何看我,與我何干?」
「也對。」
司主笑了笑,嘆息說道:「我終究還是老了。」
不等顧濯開口,他接著說道:「但在老去的時候,還有為你這樣的晚輩遮風擋雨的機會,如何不是幸運事?」
書房裡亮著一盞燈。
昏黃的燈光落在司主的身上。
也許是近些天風波不斷的緣故,他那清俊的面容稍顯蒼白,讓那一身儒雅的氣度也為之受累,變得像是一位憂心忡忡的尋常書生。
顧濯看著他,神情誠摯說道:「所以我有必要承擔起我該承擔的責任。」
司主沒聽懂這句話,問道:「你指的是?」
顧濯說道:「煩請您站出來說句話,讓我成為監察巡天司的那個人。」
司主沉默片刻,說道:「你可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當然。」
顧濯笑了起來,給人的感覺更為真誠,就像是他的語氣:「前輩您為平息我掀起的這場風波,不惜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為求前輩您不至於過往心血被揮霍一空,我有必要為您留下一線希望。」
司主看著顧濯的笑容,明明沒有看出半點虛偽與假,但又偏偏有種難以形容的怪異感覺,讓他的道心很不舒服。
「前些天裡,您曾說要送我一件見面禮。」
顧濯最後說道:「我現在覺得巡天司就很適合,您覺得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