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老而不死是為賊
皇后說道:「我習慣把每一件事情記得很深,名字便也不會忘記。」
裴今歌自嘲一笑,說道:「還以為你忘了。」
皇后柔聲問道:「這次來是為了敘舊?」
裴今歌想了想,說道:「算是吧。」
每一句話兩人都是笑著說出來的,找不出半點陰霾籠罩的意味,與尋常知己好友重逢時不見區別。
然而事實上,她們在不久前才見過一面,那時候的她們絕非這般模樣。
「敘舊外……」
裴今歌莞爾一笑,說道:「我更多還是想要看看你。」
皇后墨眉微蹙,但不是厭惡和煩惱,而是沉思的模樣。
不知為何,這時候的她看上去莫名有些天真憨喜,有種難以形容的嫵媚感覺。
這是世人所難以想像出來的畫面。
裴今歌本該只覺尋常。
過往年間,像這樣的宜嗔宜喜她已看過太多次,但今天她卻看得很認真。
皇后微微挑眉,搖頭說道:「如果你是想看鳳袍的話,那還是算了。」
裴今歌有些意外,說道:「連你都覺得穿起來麻煩?」
皇后說道:「其實我什麼事情都覺得麻煩。」
裴今歌說道:「我還以為你早已經習慣。」
「談何容易?」
皇后微笑著嘆息了一聲,微仰起頭望向天空,靜靜看著為春日所描金的白雲。
她的聲音很是動聽:「不過是硬撐著罷了。」
裴今歌說道:「這話便更假了。」
皇后啞然失笑。
與先前的笑容相比,這時候她的笑容多了一抹嘲弄之色。
然後她說道:「好像是有些假了,畢竟我再如何說自己硬撐,事實上終歸還是有人站在我的身後。」
裴今歌話鋒驟轉,說道:「其實有恃無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是失了本心,還是忘了本我,又或者別的什麼?」
皇后輕笑說道:「願聞其詳。」
裴今歌說道:「無端散發的感慨罷了,沒什麼好往深處說的,就像此刻我站在這裡和你聊天,最終也不可能改變任何事情,只不過是一次多年以後難以回想起來的閒聊罷了。」
皇后斂去笑意,靜靜地看著她,說道:「但你還是來了。」
裴今歌說道:「終歸是要來的。」
皇后問道:「意義何在?」
裴今歌說道:「也許這世上不是任何事都需要有一個意義。」
皇后說道:「也許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裴今歌說道:「故而你由始至終都是在自找苦吃。」
皇后說道:「所以我很羨慕像你過往年間那心安理得的慵懶。」
裴今歌說道:「都已成往事。」
皇后閉上眼睛,再次仰起頭與春日相逢,讓陽光鋪滿那張艷麗的臉頰。
這時的她仿佛夢回多年以前,自顧自地伸手揉捏著發酸的肩頸,似乎這樣就能讓那些疲憊消散於無形,盡數不復存在。
她說道:「既然都成往事,何不為自己找個人?」
「如此念想未免俗氣。」
裴今歌看著她,認真問道:「況且這世間誰人能與我共?」
皇后十分認真地想了很長一段時間,然而直到很久以後她還是想不出一個名字,於是唯有以沉默作罷,有些遺憾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她知道這很有可能是兩人最後一次朋友間的閒談。
無關利益,無關立場。
就像過往數十年間很多個午後那樣,本就都是些很隨意的漫無目的的廢話,很難從中尋找出什麼具體的意義,讓人銘記在心更是強人所難,遺忘似乎就成了必然的事情。
如此想下來,難過倒不至於,可惜卻有很多。
皇后這般想著。
下一刻,她把這已無意義的思緒拋出識海,說道:「談正事吧。」
裴今歌沉默片刻後,道了一聲好。
……
……
「監正的死與你有著直接的關係,如果你不曾借刀顧濯,這樁案子便無半點可能發生,而你作為巡天司司主理應清楚這樣做的後果,這便是明知故犯。」
皇后以客觀的態度陳述道:「其時監正身在舊皇城中,並且他由始至終都沒有向顧濯動手,如今亦無證據證明宋景綸受他的影響試圖殺害顧濯,所以這件事你做得不占道理。」
裴今歌隨意聽著,沒有說話。
皇后繼續說道:「假如宋景綸被證實受監正影響,暗中試圖殺害顧濯,那依舊不是你和顧濯當場殺人的道理。」
裴今歌的神情十分平靜。
就像話里說的那樣,她是明知故犯,再清楚不過這樣做的後果。
她甚至知道如何才能讓這件事情變得有道理——證明監正從未放下殺心,始終試圖對顧濯動手,被迫行殺人之事以求自保。
但她這時候卻什麼都沒說,唇角甚至微微翹起,笑的很是溫柔得體。
仿佛犯下累累罪行的那人不是她,另有其人。
皇后看著她,忽然說道:「有恃無恐果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不久之前,裴今歌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皇后沒想到不久後的現在,她便要重複上一遍。
裴今歌聳了聳肩,說道:「誰讓死人戰勝不了活人呢?」
皇后說道:「更重要的是你與羽化僅差一線。」
裴今歌感慨說道:「我果然了不起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笑得明明矜持,偏偏譏諷。
皇后神情不變,說道:「但這不是絕對的,因為你終究差了一線。」
「是啊,所以你到底要怎麼辦呢?」
裴今歌的聲音里都是誠摯:「願聞其詳。」
還是原話奉還。
這當然是嘲弄。
皇后看著她,沒有說話。
無論裴今歌還是顧濯,他們都有著一個相當麻煩的身份,而且這件事情歸根結底是監正與巡天司先動的手,是殺人不成反被殺。
奈何監正之死在規矩上卻說不過去。
如果裴今歌真的羽化了,那這件事決然不會掀起如此波瀾,奈何她尚未羽化,卻又與羽化僅剩一線之差,隨時都有可能突破。
這樁案子棘手的地方便在於此。
如何才能讓事情有一個圓滿的結果,讓大部分的罪行被定到死人的身上,讓各方勢力都為之而滿意,這從來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總有活人從中作梗。
裴今歌微微一笑,說道:「看來你還沒想好這個問題,那我們改天再聊吧。」
……
……
當天夜裡,神都忽有流言四起。
哪怕散播流言者幾乎是第一時間被抓捕起來,仍然無法阻止那句句蜚語,與星光共滿間。
那是監正的死訊。
這顯然是有心人的手筆,因為流言裡不曾提及事情的來龍去脈,著重點在於顧濯與皇后的關係,裴今歌與皇后的關係,而這兩道關係又再被牽扯到欽天監去年夏天時候,所親眼目睹的天象異變之上。
縱使沒有人敢把妖后禍國亂政,又或是牝雞司晨之類的話付諸於口,但這樣的念想終歸是止不住的。
風波已起。
一發不可收拾。
……
……
事實上,在車隊抵達神都之前,相關的官員們便都有了預感。
每個人都知道事情不可能再壓下去,但他們終究沒想到消息泄露的如此之快,以至於夜深時分仍舊不能休息,要為此而忙碌到無法歸家。
尤其是因為巡天司涉及此案,為求避嫌緣故,幾乎是全面撤出相關的調查,更不要說是追溯流言散播。
在面對這種突發變故時,更是讓諸衙門深刻感受到了缺乏人手的痛苦,以及無窮盡的疲憊。
燈火徹夜不熄。
晨光來臨前,有官員來到那座行宮,請求與顧濯見面。
那位官員在見面後,依循慣例地問了一遍那樁案子,儘可能地了解當中的細節,將其記錄在案。
緊接著,又有神都的世家權貴前來求見,顧濯依舊沒有拒絕。
於是他聽到很多極具深意卻只讓他覺得無聊的話。
話里雖然有話,但終究還是那麼些意思——由衷地表達善意,憤怒地譴責監正,悲痛地指責巡天司,然後再一臉誠懇地請求他站出來,掃清這不正之風。
歸根結底,無非借刀行殺人之事。
顧濯自然不會答應。
但他也沒有拒絕。
如潮水般的沉重壓力湧向皇城,匯聚至御書房中,落在皇后的肩膀上。
與之一併而來的還有如紙片般的奏摺,言官們開始順應被有心人掀起的民意,要求此案必須要秉公執法到底,決不能在這種事情上進行妥協,否則千年大秦風骨何在?
更有意思的是,有同樣舉足輕重的官員持截然相反的意見,表示治大國不可如此輕率,須再三謹慎。
至於十天前夜裡參與偏殿議事的與會者,當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刻意沉默,讓自己變得無比顯眼,但這不代表他們做了些什麼,只不過都是在渾水摸魚罷了。
……
……
孤立無援,煢煢孑立,孑然一身……無數相似的詞語都能用來形容皇后如今的處境。
除卻生活在皇宮裡頭的人們,她似乎已經陷入一種無人可用的境地當中,失去了掙脫當下這局面的可能,只剩下最後一種辦法。
——讓皇帝陛下站出來解決這件事。
但這也是與她為敵者所願意看到的畫面。
御書房燈火通明。
皇后卻沒有坐在那張椅子上,如雪花般堆積起來的奏摺無人理會,就像是一堆廢紙。
……
……
皇后去了景海。
景海為皇帝陛下的道場,箇中風光全然在乎其心意,與人間四時不同,今夜落著微雨。
走在湖畔,兩人並肩沐雨。
皇帝陛下鬢間已有華發生出,但這不曾讓人聯想到衰老二字,更具從容風度。
「這事是不好辦。」
他的聲音很是隨意,就像是在嘮叨家裡尋常事:「然而世事往往如此,做多了便習慣。」
皇后忽然問道:「百年之前,陛下你可是這般過來的?」
聽著這話,皇帝陛下陷入回憶當中,眼中思緒微亂。
片刻後,他醒過神來,說道:「不是。」
皇后有些意外,挑眉問道:「那時候的陛下正值年少,便有如此手腕?」
皇帝笑了笑,說道:「你猜錯了。」
「是因為那時候的我與傀儡沒區別,不過是一尊名義上矜貴的孺子帝罷了。」
他說道:「真有這樣的事情,豈有輪得到當時的我多言?大臣們早已在朝堂之外和宗門做完了利益置換,商量出一個合適的解決方案了。」
皇后聽著這話,想著當時的畫面,很是感慨。
也許是太久沒有與人閒談過往事的緣故,皇帝陛下難得起了興致,依著這話題聊了下去。
「其實那時節也不算難過,雖說如今的史書都在說彼時的大秦已經踏在懸崖邊上,只差一線我就是那位亡國之君,但我並不這樣認為。」
「為何?」
「因為那時候的大秦足夠腐朽,如同一位行將就木的病人,太過方便操縱,道門又怎捨得這麼一具好使的傀儡,必然是要用上好些年的。」
「這與亡國有何區別?」
「當時我也是這麼想的,便有了後來那些天翻地覆,如今回想起來……再讓我走一遍從前的路,我應該還是會走,因為當年的我不曾做到完美,有著很多的缺陷。」
「世間哪有真正的完美可言?」
「道理或許如此,但我留下的麻煩終究太大,某些時候甚至讓我認為亡國也未曾不好。」
皇后不說話了。
這句話太重,她不願接。
皇帝笑了,說道:「不要把這個想法看得太過偏激,不是我已經厭了這個人間準備去死,而是因為我這些年來越來越憎惡那些世家與宗門。」
話說到這裡,他的笑容明明還在,語氣卻冷:「更讓朕為之而無奈的是,朕沒有辦法解決它們的存在,因為它們就是大秦的本身所在,而朕再如何強大也無法擊敗大秦,因為朕自己就是大秦的另一面。」
近些年來,皇后一直在御書房裡處理政務,又如何能不明白這個事實?
大秦從來都不只是白家的大秦。
然而當白皇帝親口把這些話說出來,落在她的心湖當中,仍舊讓她生出複雜情緒。
皇帝沉默片刻後,收斂笑容,隨意說道:「後來我翻了許多史書,得知世事從來如此,便也淡了這個念頭,眼不見為淨。」
皇后看著他,搖頭說道:「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吧。」
皇帝說道:「嗯。」
皇后認真說道:「這樣做會死很多人,而陛下您經過百年前的那個亂世,便不願人間再回到那個生不如死的年代裡。」
皇帝想著那些血流漂杵的畫面,想著易子相食的慘事,想著不惜一切只求給宗門山上人當狗的人們,想著無數諸如此類的過往。
他神情淡漠說道:「總歸是現在來得更好,又還沒到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何必鬧那麼多的事情呢?誰也無法保證未來是更加美好的,我不行,天道也不行。」
不知不覺,皇帝與皇后已然行至一處亭下。
夜雨被攔下,輕敲琉璃瓦,淅瀝作響。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兩人幾乎沒有再說過話,靜靜地看著這場不願停歇的雨,就著杯中熱茶打發時間。
這是過往很多年裡他們相處的方式。
直至夜盡天明,皇后才是站起身,準備離開。
借這一夜清閒消愁,為的終是面對現世事。
就在這時,皇帝的聲音響了起來。
「巡天司是該要安分些了。」
皇后明白他的意思,轉而問道:「欽天監又當如何?」
皇帝安靜了會兒,說道:「無論如何,監正之所以身死,終究是因為他在盡職,那便需要給他一個交代。」
皇后不再多問。
如果她連這都要問,那她還有什麼必要坐在御書房裡?
更何況往常時候,她根本不會聽到這麼幾句話。
但是今天之所以成為例外,與她的關係不見得那麼大,更有可能是因為司主與監正。
果不其然,在她尚未走遠的時候,皇帝似是感慨地再說了一句話。
「人真的很難服老,偏生老而不死便為賊,所以我至今仍舊為我年輕時候的仁慈感到惋惜。」
……
……
離開景海,皇后仍舊若有所思。
白皇帝最後那句話在她聽來,意思並不複雜。
最淺顯的意思無疑是讓她不要把這次風波真正落到裴今歌的身上,不必讓其置身事外,但至少是要安然落地,其中的欣賞意味再是清楚不過。
至於還有沒有更多的意思,或許有,但她不會去想。
像這樣的事情,不想比想了更好,因為沒人能確保自己永遠不會想歪。
……
……
晨光再臨時,神都外的那座行宮又迎來了客人。
與昨日不同的是,這一次站在顧濯面前的人不再態度過分溫和。
那是一位從皇宮裡來的太監,姓曹。
眾所周知,曹公公是皇后的心腹,常年站在御書房裡,親眼見證過無數重要決定的落成。
他在某種程度上,完全可以代表皇后的意志。
故而當他的語氣不再溫和時,其中流露出來的意思便也清楚了。
皇后已有決斷。
顧濯坐在他的身前,平靜問道:「何事?」
曹公公從懷裡取出一張白紙,說道:「關於紙上的這些問題,煩請顧公子您給出解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