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那些年的故事裡
車輦的紗簾在春風中蕩漾著,仿若湖面生波。
一襲青衫飄然而至,站在顧濯身前。
無數目光於這一刻匯聚到車輦上,眼裡流露出極其強烈的不解情緒,然後這些情緒漸漸消沉,就像是被擲入海底的塊塊石頭。
司主就是那片海。
他無需釋放出任何氣息,靜靜地站在這裡,便足以鎮壓此間一切事物。
這是已然超脫世俗的強大境界——羽化,亦是修行者所夢寐以求的最終境界。
一念可動天地,神聖不可侵犯,至高無上……古來今往無數人對此境界給予了數之不盡的溢美之詞,根本原因就是在於羽化之人近乎非人。
當這樣的人不遠千里而來,舍了俗世塵緣要殺一個人,誰又能阻止呢?
一種強烈的壓抑與沉重氣氛籠罩在場間。
春風仍舊在吹,落在人們的身上,凜冽如寒風。
萬物與千人就此不得動彈半步,如若雕像。
與此同時,司主在車輦內說了一句誰也聽不到的話。
他看著顧濯的眼睛,臉上忽然浮現出奇怪的笑容,開門見山道:「所有人都以為我是來殺你的,包括裴今歌,但這是我故意而為之,簡單些說我來是為了見你,而不是為了殺你,至於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原因十分複雜,接下來我會儘可能地給你解釋清楚,讓這件事情在你腦海中變得直觀起來。」
顧濯沉默片刻,說道:「我在聽。」
司主低下頭,看著坐在車輦上的年輕人,很直接地說了很長一段話。
「天命教多了一位新教主,直至如今巡天司也不知道那教主的真實身份,但我猜這人應該是你。」
「我為什麼如此推斷?因為盈虛臨死之前和你獨處過很長一段時間,儘管沒有任何的證據指向你,但我還是覺得你就是從他手中得到了天命教,這是一種毫無道理的直覺。」
「這也是我來見你的根本原因,我認為你得了盈虛的傳承,與他有著師徒情誼。」
「我很好奇你是怎麼做到的,盈虛的性情我很了解,至於我為什麼了解?不是因為我和他有過多次交手,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是生死大敵,而是因為……我和盈虛早在多年以前就是老朋友了,他始終相信著我,而我也始終珍惜這份難得的情誼,或許你會覺得我現在說的這些話荒謬至極,毫無道理可言,但事實的確如此。」
「為什麼我會和他成為朋友?因為像我們這樣的人都是孤獨的,而我的孤獨之處與他頗有幾分相似。」
「數盡人間,知己不過二三人。」
「那麼,我理所當然會珍惜每一個與我站在同一個高度,看得見同樣風景的朋友。」
「唯一可惜的是,我和盈虛的立場有著根本的對立,我曾經希望他放棄自己的執著,為此不惜與他真正戰了一場,那一戰你應該是聽過的,最終我在這一戰里負了重傷,閉關至今年才再次出關,而他則是在我閉關的時候便已死去。」
「坦白而言,我不曾為他的死而悲傷難過,像我們這樣的人既然選定了一條路,那為此而付出性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終究還是有些遺憾的。」
「我本以為我和他的這份情誼將會隨著他的死亡而無人知曉,誰曾想到他在臨死之前竟把衣缽贈了出去,還是送給你這位長公主殿下的徒弟,那我就有必要與你見上這一面,只不過我怎麼也想不出來你居然在我見你之前把監正殺了,讓事情落到如今這難以收拾的境地里。」
話至此處,司主長嘆一聲,說道:「我本不想如此突兀地和你見面,這定然會引起莫大風波,奈何這一面不見也不行。」
車輦內一片安靜。
很尋常的話,話里都是感情,直截了當,不做虛掩。
顧濯聽得很是清楚,沒有錯漏話里的任何一個字,微笑說道:「如果我沒有理解錯,你的意思是自己要承擔起身為長輩的責任?」
司主看著他,點頭說道:「不錯。」
顧濯沒笑出聲,說道:「那我有一個問題。」
「為什麼我要讓巡天司對你動手。」
司主仿若未卜先知,又像是看穿人心,淡然說道:「原因不複雜,其實就是那時候的我不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確,需要以此方法來加強我的直覺。」
然後他笑了起來,坦然說道:「而且我是和盈虛有交情,又不是和你有交情,要是你死在秋思的手下,那對我來說何嘗不是一件輕鬆事?」
顧濯嘆道:「這著實有些無恥了。」
司主笑了笑,笑容里滿是自嘲的意思,感慨說道:「坐在我這個位置上,不得不顧慮的事情有太多,縱千萬人?我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了,哪裡還能有這麼大的脾氣呢?」
顧濯看著他的眼睛,似是好奇問道:「那你專程過來與我說這麼一番話所求又是為何?這一面為什麼不見也不行?」
司主說道:「因為你做的是壞規矩的事情,惹得太多人不高興了,監正之死這事想要平下來,那就必須要有人站出來,而那個人不就只能是我了嗎?」
「今天過後,人們將會知道我從神都來到這裡是為了殺你,最終卻沒有動手,無功而返。」
他的聲音頗為瀟灑:「任誰再試圖對你動手,都不得不考慮我今天這一次後退,你接下來的處境將會變得愜意上許多,而我則會在暗處替你走動,儘可能讓這件事平息下來,讓你過些平靜日子。」
顧濯說道:「我見過皇帝陛下,他不是瞎子。」
聽到這句話,司主笑著說道:「這個擔憂很有道理,皇帝陛下當然不是瞎子,相反,陛下目光如炬可巡視天地,因此我會親自前往景海給出解釋。」
顧濯不再多言,問道:「我需要為你做什麼?」
司主搖著頭嘆息了一聲,自嘲說道:「就當做是我的歉意吧,畢竟我讓秋思殺你是事實,此事過後你能不記恨我已是最好,別的便也都無所謂了。」
顧濯說道:「還有別的事情要交代嗎?」
司主沉思片刻後,說道:「就這些吧。」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要邁步離開,卻又想起了一件舊事。
「不要和皇后走得太近,那樣對你沒有半點好處可言,有的必然都是麻煩,保持住現在的距離就好。」
「至於見面禮,這次不方便給你,等神都再見吧。」
「好好活著。」
司主輕輕地揮了揮手,衣袖隨之而動。
春風再臨,帶走幽深峽谷內的寂靜,讓此間事物再次鮮活起來。
他神情淡然地從車輦薄紗中走出,與裴今歌點頭致意,但卻一言不發,轉眼已然隨風去。
來來又去去,實在太匆匆。
一切彷佛錯覺般。
無數視線中,坐在車輦里的顧濯沒有當場暴斃,或是頭顱被斬落,鮮血從脖子處如逆流瀑布般沖天而起,他就好好地坐在那裡,找不出半點被傷害過的痕跡。
他的聲音在這注視中傳了出來,是讓車隊繼續前行,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幽深峽谷一片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輪碾過地板的聲音才是再次響起,回到日常中。
……
……
裴今歌掀開帘布,走進車輦內。
她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眉眼間泛著的情緒是凝重,墨眉早已微蹙。
不等她開口,顧濯的聲音已然響起。
「天命教的事情被他猜到了。」
「然後?」
「他向我承認他與盈虛是摯友。」
「有些意思。」
裴今歌閉上眼睛,在心裡長長地嘆了口氣,再次發現這局面比她預想當中的還要再複雜上數倍。
想要理清楚這其中的關係,數十年時光掩埋之下的利益往來與真正立場,難之又難。
每逢此時,她都會覺得殺人果然是一個極好的辦法。
人死如煙散,萬事皆盡。
可惜,都是想殺而殺不得的人。
顧濯閉上了眼睛,感受著徐徐而至的微風,輕聲說道:「距離抵達神都還有幾天時間,想不通的問題可以慢慢想,不必著急。」
「也對。」
裴今歌說道:「至少現在不會再有人來阻你了。」
連巡天司司主這麼一位羽化境的最強者都不得而返,接下來誰敢在這段路上作祟?
……
……
「那些話你們都聽到了,怎麼想?」
顧濯在心裡說道。
此間萬物早已有話想說,奈何先前不敢驚擾,這時候自然奮勇發言。
「肯定是不能信的啊,這人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好人,面厚而心黑這五個字用在他的身上,再是合適不過了,信這樣的人和自殺到底有什麼區別?」
「我的看法倒不同,主要是他千里迢迢走上這一趟,莫名其妙地自曝其短,當面告訴你自己和邪魔外道有過勾結,這不管怎麼說都是切切實實的誠意,可以稍微信信。」
「那我認為事情的關鍵不在於相信與否,而在於不要去思考,因為當你去思考這值不值得相信那一刻起,你就會和他生出越來越多的因果了。」
「知道,本身也是一種因果,可以被利用。」
「但這怎麼可能做到什麼都不想呢?只有死人才能做到吧?」
「不行……這越說我越覺得你被人當作是棋子了。」
落在顧濯心湖的聲音很是吵鬧,尋常時候許多習慣沉默的存在都參與了這場談話,比如那一線來自太陽的天光。
之所以如此反常,是因為它們清楚意識到顧濯處於一個相當危險的處境當中。
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顧濯靜靜聽著,沒有遺漏任何一句,神情始終是最初的認真。
直到那道來自大地的渾厚聲音姍姍來遲。
「我有一個想法。」
「請講。」
顧濯認真請教。
「以前我看過不少人下棋,最讓棋手煩惱的事情是變數,我們其實可以製造出這樣一個變數,讓來棋局直接失控。」
顧濯聽懂了。
「裴今歌,只要我們幫她踏入羽化,那她就能成為這棋局上的最大變數。」
……
……
時光如水般流逝,娘娘成為皇后的新鮮勁頭已經過去,大秦的各州郡已然回到日常的安寧當中,活著的人們各行其事。
監正死去的消息依舊沒有傳開,誰也不知道已有陰霾如雲般飄來,悄無聲息出現在大秦的天空之上。
然而,當千餘玄甲重騎出現在神都外十數里,為城門司的官員所親眼目睹後,那種暴風雨即將到來前的深沉壓抑感覺,仍舊真實地籠罩住他們的心頭上。
那位一路隨行的將軍眼見神都高聳城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旋即向顧濯道別,踏上回程的道路。
巡天司的執事們卻無法輕鬆,因為他們接下來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比如不遺巨細地把沿途發生的事情乃至於針對顧濯的那個殺局,認真闡述上一遍。
屆時,神都巡天司將會有修行者以某種特殊道法,對此重複確定,直至整件事情被還原出本來的樣貌。
至於宋景綸和求知這樣的關鍵證人,當然不可能由巡天司審問與監管,將會有其他的衙門介入,確保證詞的可靠與真實性。
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整個神都的風向都會隨著這樁案子變化而變化,直至東風壓倒西風,又或是相反。
顧濯與眾不同。
那座車輦在眾目睽睽之下進入神都,而他卻是身在神都之外,踏入那座屬於長公主殿下的行宮裡。
……
……
神都位於大秦北方,在望京沉浸於暮春的時候,此間已有暑意至,只缺蟬鳴。
行宮坐落湖畔,亭台樓閣錯落有致之餘不乏應有之大氣,與四時之景色皆能共美,不曾喧賓,更不要說是奪主,就像是這座行宮的主人那般。
當顧濯行走在這清冷的樓宇間,與余笙重逢時,後者正在提筆練字。
書房內一片安靜。
直至半刻鐘後,余笙才是放下手中筆,洗手。
顧濯隨意看了一眼,發現紙上寫著三個字。
——天地衡。
字如其人,在他看來是一件毫無道理可言的荒謬事情,然而此刻親眼看到於白紙之上流連的筆鋒,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觀點在某些時刻是有道理的。
這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平日裡溫柔嫻熟成習慣,讓人覺得她從來都是這般模樣。然後某天當你看到她不經意流淌出來的另一面時才會驟然驚覺一切都是虛假,但又不會因此而憤怒,反而喜悅於自己得見真實。
顧濯的想法不至於如此複雜,只是道了一句寫的很不錯。
余笙卻不理會,用毛巾擦過雙手後,轉身往旁邊走去。
「監正的死會被很多人用來做文章攻擊皇后,但她的位置不會因此而遭受真正的動搖,哪怕她在這件事情上的處理不盡人意。」
這句話再是直接不過,徹底否了神都諸多權貴的念頭。
顧濯不意外。
娘娘之所以被冊立為後,從來都是因為白皇帝需要有這麼一個人,是後者出於諸多理由不願親自動手,只能讓人代勞的緣故。
余笙說道:「事實上,皇后在望京這件事上做的不算多,固然是談不上清清白白,勉強也能算得上是乾淨,倒是巡天司髒得很。」
顧濯聞言而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後說道:「我想聽一個故事。」
余笙挑了挑眉,問道:「皇后的故事?」
「是的。」
顧濯望了一眼窗外晴空,眼前仿若看到了那座皇城,那個有著複雜過往的女人。
然後他看著沉默不語的余笙,給出了一個雖然俗氣卻極其具有力量的理由。
「如果我真要與林挽衣結為道侶,那在婚前我總該了解一下她的雙親,以免遇上某些庸俗但著實惱人的麻煩問題。」
余笙無言以對。
半晌過後,她開始講述自己所知道的故事。
……
……
根據巡天司的調查,娘娘的身世沒有可疑之處。
她曾經嫁過人,後來因為生死相隔而改嫁。
為何她能把自己嫁到皇宮裡?
原因不複雜。
多年前的皇帝陛下尚未放手政事,於某次宴席中與她相遇,就此結了緣。
這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當時的娘娘尚未改嫁,丈夫仍舊在世。
總之,事情就是娘娘為前夫守寡三年,再又兩年後便進了宮。
其間兩人不曾再見一面。
至少在明面上是這樣。
如今誰也沒有再提起過皇帝陛下是如何與娘娘認識的,每一個知曉事情經過的人都在諱莫如深,以至於世人漸漸一無所知。
入宮後,娘娘最初沒有展現出任何手腕,看上去與花瓶沒有任何區別。
直至距今十八年前,彼時的皇帝陛下正在為某件事情而煩心,帝國南方卻是忽遇天災。
是的,即是讓雲夢澤重現人間的那場天災。
其時娘娘正值受寵,有幸為皇帝陛下挑燈夜讀奏摺,無可避免地接觸到政事,那蘊藏在骨子裡蒙塵多年的光華就此開始綻放。
她開始為皇帝陛下代筆,漸漸在某些事情上給予建議,而彼時的白皇帝又不吝於指點。
於是,娘娘藉此機會更得寵幸,在往後十餘年時光磨鍊當中,處理手段越發嫻熟,手腕越發強大。
其中某年,皇帝陛下不視政事全然放手於她,最終才讓她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
……
余笙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這體現在用詞與情緒以及節奏上。
縱使她的聲音再如何動聽,落入旁人耳中也來得枯燥。
顧濯卻聽得很認真。
當他聽完以後,心中難以自禁地生出強烈感慨。
與故事無關,與另外一件事有關。
他的那位大徒弟確實很不錯。
可惜了。
如果不是去年秋天,盈虛死得太過匆匆,以至於很多該說的話都來不及說,顧濯又何至於在今天才知道事情的部分樣貌?
十八年前那場天災不是盈虛所願看見的事情,但他卻不曾浪費這場天災,以此來達成了諸多目的。
只不過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顧濯自嘲一笑。
「你在笑些什麼?」
余笙的聲音依舊淡。
顧濯搖頭說道:「不方便說。」
話是真話,他總不能告訴余笙自己覺得娘娘之所以變成未亡人,極有可能是因為盈虛殺了她的丈夫吧?
這個推斷沒有任何證據。
余笙看了顧濯一眼,說道:「還有幾件小事,你還要聽嗎?」
顧濯有些意外,說道:「你知道的比我預料中的要少。」
余笙認真說道:「我不是一個對旁人私隱有著濃厚興趣的人,更何況我和皇后的關係其實還可以,過往也無衝突可言,我為何要理會這麼多?」
有些話她沒有付諸於口,但也不難懂。
娶妻的又不是她,是皇帝陛下,她本就不該管太多。
那是逾矩了。
「差不多該到了。」
顧濯換了個話頭,望向皇城的方向,說道:「她們要見面了。」
余笙不再多言。
片刻之前,她準備和顧濯聊的那幾件小事,與裴今歌有著直接的關係。
那也是兩人被斷定為盟友的根本原因。
……
……
「你我認識多少年了?」
「忘了,大概三四十年總該是有的。」
「好像也不算太久,只不過這些年裡確實遇了不少事。」
「是啊,從我改嫁到守寡再到入宮又到今年為後,這段路回想起來確實過分漫長了。」
皇后的聲音很是隨意,聽不出什麼感慨與唏噓的意味,就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人生。
裴今歌安靜片刻後,說道:「還未恭喜你成為皇后。」
皇后望向她,笑容溫婉而驕傲,理所當然說道:「你知道的,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
裴今歌想了想,便也覺得這話是對的,說道:「從你入宮那一天起,你就必然會坐在如今這個位置上,那確實沒有什麼好慶祝的。」
皇后唇角的笑容更盛,說道:「我本以為你已經忘了我說過的話。」
裴今歌說道:「其實很多都忘了,大概是我不覺得感情這種東西必須要用銘記來體現,該記得就記得,該忘了那就忘了吧。」
言語間,她眼帘微垂,視線隨之而落在欄外的池水中。
有池魚正在水中追逐陽光。
兩人此刻身在御書房外,皇家園林當中,周遭空無一人。
那幾位熟悉的太監都躲得遠遠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裴今歌收回目光,望向皇后簡單問了一句話。
「那你呢?你現在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
這章六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