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送他一程
遙遙萬里,心聲或有偏差,音訊卻不至於。
當顧濯坐在車輦上,借晨光而出望京趕赴神都,有漫天風雨相隨,千餘鐵騎開路,巡天司掃清四野,沿途州郡各地官員無不竭誠配合……如此消息傳至御書房中,為皇后所知曉時,她不禁短暫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泛著莫名的笑意。
神都天晴無雨,她起身往外走去,感受著春風送來的涼快氣息,眉眼仿佛也隨之而開闊數分,讓落在眸子裡的陽光更為明媚。
大秦的玄甲重騎絕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調動起來的,監正之死尚且長不過四十八個時辰,便能做出如此這般手筆,不用想也知道是長公主的意志所向。
無論白南明是擔心顧濯在途中再次遭遇刺殺,還是別的什麼緣故,這歸根結底都是在表明自己的態度,是在堂而皇之地展現威懾力,更是一次強勢到極點的宣告。
想到這裡,皇后微仰起頭,視線似是穿過無數亭台樓閣與深深宮牆,看到了那座坐落在神都之外的行宮,看見了那個宛如雨後青山般的寧靜女子。
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能改變白皇帝,那個人不是她也不是誰,唯有白南明而已。
是的,事實的確如此。
然而人世間沒有什麼是永垂不朽的,相聚離開都有時候,再如何厚重的情分也有耗盡那一刻。
那麼,這情分值得消磨在顧濯的身上嗎?
皇后想著這些,神情平靜。
與很多人想像中的不同,她不曾因為監正之死如臨大敵,為之而憂慮。
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位置會因此而受到動搖,她對此有著絕對的信心,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對此產生懷疑。
只不過……終究有些遺憾罷了。
望京那頭發生的事情,與她確實有關係。
如果不是她默許,誰又敢在她被冊立為後的前一天行這般瘋狂事?
整件事其實十分簡單。
顧濯帶著身上的那些秘密死去,好讓那些為此而憂心的人不必再看再聽再猜,得以塵歸塵,土歸土。
當他死後,巡天司便能給予皇帝陛下一個完美的答案,欽天監抹掉了關於那天異象預示著的一種可能……至於她能得到什麼?
因為宋景綸的緣故,宋家將會迎來一場滅頂之災。
屆時誰人要遭受牽連,誰人可以置身事外,都在她的意志當中。
這當然是她所樂意看到的。
可惜了。
皇后微微眯起眼睛,掩去眸子裡的情緒,忽然問道:「大概要幾天?」
曹公公一直跟在她的身後,知道她話里問的是誰,答道:「按照顧濯現在的行程,他會在九天後的日落時分抵達神都。」
接著,他又補了一句話:「裴司主看來是要一路同行。」
皇后沉默片刻後,微微一笑,說道:「挺好的。」
曹公公不解,心想這好在何處?
皇后什麼都沒有說。
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這春日籠罩下的風不再是涼快,莫名多了幾分寒意。
她記得有詞人曾經寫過一句被公認為妙至毫巔的詞,當中有五個字是:高處不勝寒。
當年的她不以為然,只覺得自己身在那個位置該關心的是春暖花開,糧食與豐收,而非一己之私情。
如今的她有所感慨,心中想到的卻又是別的五個字:更與何人說?
一念及此,她想到那位在景海已然枯坐多年的皇帝陛下,自己名義上的丈夫,心想你理應也有過我此刻的心境,何以不曾厭倦這人間春色?
這人世間還有誰人能與你平等交流呢?
想著這些瑣碎的事情,皇后的眼神漸漸放空,似是陷入久遠回憶中,有無數片段如浮光掠影閃現在她眼前。
……
……
殺人者顧濯,借刀者裴今歌。
然而世人目光卻都在前者的身上,很少有人願意去理會後者。
原因簡單而純粹。
裴今歌實在太強大了。
更關鍵的是,她在當世強者中是出了名的了無牽掛。
她不曾拜師某人,不曾與世間某宗門有過關係,裴這個姓氏的確與千年大秦中的某些名門大族有過關係,但她卻偏偏與那些關係無關。
她不曾與某人有過相戀經歷,人生至此從來孑然一身。
她於百年前那場戰爭當中以微末之身崛起,以手中刀抓住每一個所遇到的每一個機會,硬生生贏得了現在的位置,讓自己與羽化僅差一步。
如此這般無親無故近乎無敵之人,但卻眾所周知有一個朋友。
她那朋友是從前的娘娘,如今的皇后。
沒有人知道這段關係是怎樣建立起來的,或許只有她們本人才真正知曉。
人們唯一確定的是,在過往無數時刻當中她們的關係都是無法質疑的。
娘娘之所以能夠成為皇后,與那道為她斬斷沿途許多風霜的刀光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故而,當裴今歌最初被賦閒的時候,誰也沒有懷疑過此事與皇后有關。
尤其是皇帝陛下親自表態以後,很多人都下意識認為這是一個基於權勢平衡而做的決定。
畢竟誰都知道那位司主已經老了,更在多年以前與天命教前教主一戰而身負重傷,壽入深秋已成事實,待他死後,裴今歌顯然比青霄月更有資格去掉司主前的那個副字。
於是,誰也沒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裴今歌與皇后決裂了。
就連巡天司那位司主也不曾想到。
這也是他朝出神都,夜行千里,而至此間的理由。
……
……
「現在回想起來,出關那天我應該和你認真聊一聊的,也許事情就不會變成如今這般棘手的模樣,只是那時候我想著陛下已經和你說過話,我再閒話亦是無甚意思可言,不如不聊,其實就是相見爭如不見的道理。」
青衫中年人的話裡帶著憾意,幾分蕭索,不知是對誰說。
他站在車輦之前,身旁就是千餘玄甲重騎,更遠處巡天司的執事們都已現身,為朝廷所驅使前來保駕護航的當地宗門強者混雜其中……他便如此站在萬人當中,淡然承受著如若潮水般湧來的目光,如若置身閒庭當中,不以為意。
幽靜的峽谷內一片寂靜。
那一線天光灑落在道路中央,很像是狹長的刀鋒。
然而當這個中年人簡簡單單地站在那裡,無需做出任何動作,便自成一方天地,給人一種這刀不可能斬落的強烈突兀感覺。
就像是只要他想,那他就能輕而易舉地殺死這裡所有人是同樣一個道理。
人們的目光漸漸挪動,最終停留在車輦裡頭,進行著期待。
如果說此間有誰能面對這樣的強者,那只能說裴今歌。
然後他們聽見了一道輕笑聲。
「您是真的閉關太多年了。」
「誰說不是呢?」
中年人嘆息說道:「都已經久到連自己的下屬也認不出來了。」
話音落下,許多人神情驟然變更,想到了一種可能。
裴今歌從車輦內走了出來,向那人隨便行了一禮,平靜說道:「您怎麼來了?」
聽到這一句話,眾人再無半點疑慮,終於確定這位中年人就是巡天司司主,不由心生難言之震撼,心想怎會連羽化境的絕世強者都親至了?
司主無所謂這些目光,說道:「與你閒聊幾句。」
裴今歌靜靜看著他,一言不發。
司主忽然笑了,轉身負手,離開。
在離開途中,他看了一眼顧濯,輕描淡寫。
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峽谷內的氣氛才漸漸緩和了過來,不再那般沉重與壓抑。
然後……逾千道目光落在車輦裡頭,隔著輕紗看著靜坐在其中的年輕人,眼神里流露出遮掩不住的擔憂之色。
顧濯的聲音從中響起。
「繼續走吧。」
他感受著此間萬物的不安律動,心平氣靜。
……
……
山崖上。
司主看著陽光下的淡薄雲霧,平靜的聲音里流露著感慨的意味。
「其實直到這一刻為止,我還是沒想明白你為什麼要借刀顧濯,非要讓監正死。」
他說道:「但人死如煙散,一切都已不重要了。」
裴今歌微笑問道:「那什麼才是重要的呢?」
司主平靜說道:「位置。」
裴今歌說道:「我接下來所在的位置?」
司主說道:「是的,這很重要。」
裴今歌說道:「你覺得我如今的位置錯了?」
「不錯。」
司主的神情很是平靜,與他的語氣一般無二。
「滔滔江水分兩岸,世人皆要擇一而從,否則註定要被吞噬,這是再也淺顯不過的道理。」
「但你和我卻不能這樣做,因為巡天司的職責是坐在一葉輕舟之上,冒著隨時都有可能葬身其中的風險,依循著皇帝陛下的心意所向,去看清楚這江水流向何處,那遙遠前路到底是萬丈崖壁還是遼闊平原,去開山,去見海。」
「我們的手中所掌握著的權柄如此之大,皆是由此而來,所以我們不能站隊。」
他看著裴今歌的眼睛,認真問道:「我很確定從前的你理解其中的道理,為何現在的你卻忘了呢?」
裴今歌知道,賦閒二字可以用在任何一場談話當中成為藉口,但在今天沒有意義。
好在她也沒打算以此作為理由。
「因為我確定我正在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司主聽完這句話後,深深地嘆息了一聲,說道:「看來我還要再辛苦上好些年。」
話未止於此。
裴今歌不曾忘記秀湖死前說過的那兩個字。
——羽化。
去年夏祭之時,讓秀湖從容置身於神都中的那隻鬼是羽化境。
皇后的境界不曾比她高,屆時的神都僅有三位羽化,而皇帝陛下絕無可能,剩下的不就長公主殿下和司主了嗎?
這是一道不需要去思考的選擇題。
想著這些,裴今歌的眼神如水般冷淡平靜,找不出半點情緒上的起伏。
但,她還是說了一句話。
「我知道德秋思是怎樣一個人,以他的性情即便敢動手去殺顧濯也不可能在我面前放肆,唯一的理由是他做這件事前得到了你的點頭同意。」
司主微微笑著,看著她什麼話都不說。
雖無言語,但已默認。
裴今歌說道:「理由是什麼?」
司主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臉上的笑容從未消失過片刻,說道:「旁人是看不清楚,我是找不出證據,但我知道你為顧濯編了一個故事。」
裴今歌沒有說什麼這不足以成為殺人理由這類的話,因為這其中不存在任何意義。
自巡天司出現在世間的那一天起,司內就從未有過按證據辦事的那一刻。
司主看著她說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替顧濯掩埋些什麼,更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替他隱瞞,這一切的背後存在著怎樣的意義,但我認為這已經足夠我做出決定了。」
裴今歌說道:「無所謂長公主殿下的態度?」
司主說道:「縱千萬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是堅定,語氣十分平靜。
時有風起,那一件青衫隨之而動。
衣袂獵獵作響宛如戰鼓,發出沉重而震撼人心深處的聲音。
裴今歌看著司主,忽然間笑了起來,說道:「您這次來又不可能真的把顧濯給殺了,何必在我面前擺出這般姿態?」
司主靜靜地看著她說道:「何嘗不可?」
裴今歌笑容更盛。
然後她從善如流地側過身子,主動讓出了位置,說道:「那您去殺吧。」
司主看著她,說道:「不阻止我?」
裴今歌不曾斂去笑容,搖頭說道:「我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話是實話。
她再如何強,終究是羽化之下,與羽化境有著絕對的差距。
勉強為之,那只不過是重複上一遍雲夢古澤深處,那座破道觀前發生的事情罷了。
假如司主真的不顧後果,行如此瘋狂之事,她確實無法阻止。
司主笑了笑,說道:「那我去了。」
說完這話,他往車隊前進的方向走去,要重新去到顧濯的身前,行殺人之事。
裴今歌隨之而行。
司主有些意外,說道:「我以為你會就此離開。」
裴今歌對此給出了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
「顧濯是我的朋友。」
她說道:「如果他要在今天死去,那我總歸是要當面送他一程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