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望京,望京
薄霧淡掩舊城,故紙堆前是新人。
葉依蘭坐在書案前,腰背挺得筆直,不時咬住下唇,蹙眉苦思。
思而不得其解,小姑娘無奈放下筆頭,轉身望向就坐在不遠處假寐的顧濯,眼神慢慢地明亮了起來,就像是擺在屋檐下被春雨盛滿的那一個瓷碗。
哪怕是很多天以後的現在,她還是覺得這一切發生的過分夢幻,讓她就開心之餘隱約惶恐。
「有地方弄不明白?」
顧濯的聲音懶懶響起。
葉依蘭離開椅子,捧著那舊書走到他的身旁,認真念出了不解之處。
「人徒知偽得之中有真失,殊不知真得之中有真失。徒知偽是之中有真非,殊不知真是之中有真非。」
小姑娘一臉苦惱說道:「我看來看去都覺得這一段就是在繞圈子說廢話。」
顧濯拿過那一卷書,悠悠閒閒地開始講解。
伴著窗外的淅瀝雨聲,他的說話聲似乎也柔和了幾分,聽著不曾讓人墜入夢中,反而清醒。
「大致而言,這一段講的是如何才能有洞真之心,而道心這種東西本就玄妙,有些時候說得太直白了,反而帶不來啟發。」
他說道:「道心與道理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需要明悟的,從來不是你只要知道便能做到。」
葉依蘭認真聽完,把該記的話都給記下來後,連忙認真鼓掌稱讚。
在掌聲中,小姑娘見顧濯此刻的心情似乎不錯,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徘徊多日的疑問。
「師兄,您為什麼忽然回來望京呢?」
顧濯笑了起來,說道:「忍了很久了吧?」
葉依蘭很是老實地點了點頭,眼裡滿是好奇。
「只是散個心罷了。」
顧濯輕聲說著,臉上的笑容更為溫和。
他不再躺在椅子上,往門外走去,隨意叮囑道:「現在又不是乍暖還寒的時候了,今天還有春雨敲窗個不停,別讀書了,趕緊睡上一覺吧。」
說完這句話,他便已消失在葉依蘭的眼中,在茫茫春雨中不知所向。
小姑娘見顧濯真的離去,這才是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心想誰能有那睡覺的閒心啊?
她趕緊回到書案前,繼續專注讀書,盡最大的努力在下一次夏祭前踏入洞真境。
……
……
走在故城春雨中,顧濯的心情還算可以。
與葉依蘭說的那個理由是真的,但並非全部的真相。
那位娘娘成為皇后的日子已經被定下,就在這個春天裡,而他很清楚自己要是留在神都,便不可避免要去見證這一幕畫面。
然而他對此著實沒有任何興趣可言,想著眼不見為淨,與余笙在私底下談了談,最終尋了個由頭重回望京。
望京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大秦立國於千年以前,定都望京將近千年。
如果不是當今聖人不顧當時的一切反對,決意遷都北上,想來世間將會多出一座前所未有的千年不改之都城。
更為奇妙的是遷都以後,本已站在懸崖邊緣即將死去的大秦卻驟然煥發生機,仿若時來天地皆同力,讓踏入全盛時期的道門橫遭慘敗,敗得一塌糊塗。
百年已過,如今不乏世人鑽入故紙堆里,苦心鑽研那一場千年未有之大變的來龍去脈,試圖讓那些年裡的變故變得條分縷析,涇渭分明,可為後世中人翻閱。
然而這在極少數修行者看來,這註定是一次徒勞無功的辛苦,不是因為事與事人與人本就糾纏在一起根本無法真正分開,而是因為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講道理的。
比如,所謂天命。
顧濯停下腳步,微仰起頭。
他的目光穿過層層雨幕,落在那座頹意難掩的舊皇宮,心想再有一個比如應該就是遷都吧?
遷都之事在百年前之所以遭到強烈的反對,很大程度在於當時的白皇帝,沒有拿出一個基於現實的理由,以至於不少人認為遷都是因為皇帝陛下心生恐懼,想要儘可能地遠離位於天南的玄都。
這個說法如今早已沒人提起。
不是因為白皇帝後來給出解釋,事實上他直到今天也沒給出理由,而是他正面戰勝了不可一世的道門,讓近乎稱宗做祖的道主與玄都一併隕落,讓所有的懷疑煙消雲散。
同時也因為他始終避而不談,世人對此更是諱莫如深,不願逆了這位在世聖人的意思。
從某種角度來說,遷都一事的真正原因無疑是當今人間的最大秘密之一。
畢竟百年前那場戰爭的真正轉折就從遷都開始。
顧濯當然不知道這個秘密的真相是什麼。
不過道門對此有過猜測,認為這很有可能是一次逆天改命,而望京或許就是那個代價,但這個說法顯然有很多說不過去的地方。
比如望京作為代價,為何直至今日依舊好端端的,不曾被天道夷為平地,又或是整座皇城墜入黃泉,城中人永世淪為惡鬼不得超生?
想著這些百年前的舊事,想著這些不知真相的秘密,顧濯的心情非但沒有糟糕,反而更好。
他很喜歡這種未知帶來的感覺,這讓他更有活著的意思,再想著余笙在臨行前告知他的另外一個秘密,很難不為之而愉快。
那個秘密是萬物霜天真意。
不知何時,顧濯已經走到舊皇城前。
他如常出示令牌,駐守的士兵卻笑著搖了搖頭,故作嫌棄道:「早就認得你了,怎還次次拿個腰牌出來,真當我們眼瞎嗎?」
顧濯微笑說道:「總不能讓你們難做吧?」
士兵惱了,說道:「這裡是望京,誰敢拿你的事情來讓我們難做?」
自從去年夏祭過後,顧濯便在望京人心中擁有了極其崇高的地位,他為這座日漸頹廢的舊都城帶來的那些驕傲與榮光,未曾有人片刻遺忘。
相信再過些年,他的名字將會成為望京的一個傳奇。
顧濯笑了笑,沒有接話。
穿過幽深的城門洞,繼而走過清曠的雨中廣場,他繞過那座曾經輝煌的大殿,緩步行至深宮。
余笙告知他的那個秘密與這座舊皇城有關。
出於各種緣故,望京在行政地位上被一削再削,但朝廷每年依舊會撥出一筆數額不少的款項用以維護這座舊皇宮,讓其維持著該有的體面。
唯有少數幾人知道這一筆修繕費用,很大程度落在陣法之上,由欽天監的官員直接負責,而這陣法與白帝山上那座同出一源。
換句話說,這座陣法與萬物霜天真意有關。
余笙的意思當然不是讓顧濯竊取萬物霜天真意,而是讓他近距離觀摩這座依循萬物霜天劫而成的大陣,以此為它山之石,參悟自己的修行之路。
萬物霜天真意本就是顧濯想要得到的事物。
當初之所以放棄,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成為白南明的師弟後,再行此事的收益與風險完全不對等。
如今有這樣一個機會,他著實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至於余笙為什麼不乾脆讓他去白帝山,原因也很簡單,那位娘娘在不久後要去一趟白家的祖墳,但她沒有前往望京的道理。
顧濯行至某間殿宇前,合起手中雨傘,隨意尋了個地方坐下。
一位欽天監的官員走了過來,向他點頭示意。
像這樣的事情在近些天發生過太多次,早已到了不必寒暄廢話的境地。
今天卻是例外。
這位人至中年的官員咳嗽了一聲,望向陰沉天空,提醒說道:「監正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要來望京一趟,大概就在三天後,說是親自檢修陣法。」
顧濯有些意外,問道:「嗯?」
官員見他猶自不解,嘆了口氣,無奈說道:「那個宋景綸也會跟著監正過來,聽聞他最近很得監正的歡心,要不那幾天你就別過來了?免得到時候監正問你坐在這裡做什麼,我們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根本答不上來,迫不得已只好請你離開。」
秘密之所以成為秘密,最重要的原因當然是保密。
尋常欽天監的官員根本不知道舊皇城這座陣法是什麼東西,平日裡的維護都是對著上頭交代下來的法子,按部就班地完成。
對他們來說,這座陣法著實沒有什麼特別可言,而朝廷也不曾將此地列為禁地。
起初顧濯手持長公主的令牌來到這裡,自然是讓欽天監的官員們好生錯愕,但時間久了次數多了,便也懶得管他到底要做什麼了,更何況他往往就是坐著發呆,根本不知道是在做什麼。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
顧濯好奇問道:「我記得你不是望京人吧。」
官員看了他一眼,幽幽說道:「我雖然不是望京人,但我妻子是啊。」
顧濯不說話了。
官員安慰說道:「監正不會留在這邊太久,等陣法檢修完了,一切照常就是。」
顧濯無意讓他人為難,笑著說了聲好。
……
……
一輛黑色的馬車行駛在望京古老的街道上,車輪碾過並不平整的青石板,車廂內部卻未因此而有半點抖動,始終維持在平穩當中,這當然是因為銘刻在馬車上的細微陣法的緣故。
車廂內坐在一老一少,老的當然是欽天監的監正,少的便是宋景綸。
這是宋景綸第一次來到望京,此刻他怔怔地望著窗外風景,心緒顯然已經飛遠,不知所往何處。
監正撐起眼皮,忽然問道:「在想顧濯?」
宋景綸連忙收回視線,低頭應了一聲是,又道:「弟子絕無與他為敵之意。」
監正看著他,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促狹的笑容,說道:「那要是我有呢?」
宋景綸霍然抬頭,眼神茫然地看著他,不敢開口說話,心想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監正擺了擺手,有些無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轉而說道:「不要說身在朝中,就算賦閒於野,這世間也沒有誰會去為難顧濯。」
聽著這話,宋景綸的心情忽然變得十分複雜。
在離開望京的時候,他特意邀請林淺水吃了一頓飯,婉轉表示三年後的夏祭可以讓她成為自己的師妹,也就是拜監正為師。
然而這位讓他頗有好感的女子,當時的反應卻讓他很不愉快。
他仍舊記得,林淺水其時笑容微微一僵,旋即道了聲拒絕,讓他下意識不解追問,最終聽到了顧濯這兩個字。
林淺水當然沒有說自己要拜顧濯為師,以此作為拒絕的理由,當時的她只是斂去笑意,認真地說自己希望憑藉實力贏得機緣,而非尋找捷徑。
這句話應該是她的真心話。
宋景綸卻聽得很難過。
更讓他難過的是,自己根本沒有實力……或者說勇氣來反駁這句話,只能苦澀微笑著道了一聲明白,然後帶著心中的悽苦沉默離開。
這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監正靜靜地看著宋景綸,看著自己的弟子轉過頭,自怨自艾地孤苦伶仃。
他眼神里的情緒沒有絲毫變化,就像是一潭死水那般,讓人心悸。
在裴今歌賦閒後不久,那位最為神秘的巡天司司主特意與他見了一面,進行了一場談話。
談話里提及了監正最近在忙碌的事情——即他在白馬湖畔那場聚會當天夜裡觀星,發現那一輪孤月有所變化,心生不祥預感,上書陛下後繼而四處追尋求解之事。
那位司主認同他的不祥預感,然後給出了一個建議。
這個建議是去看看顧濯,理由是既然你遲遲找不到天象異變的原因所在,不如去看看那些值得一看的真正特別的人,或許從中覓得一絲可能。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一個毫無道理的提議。
監正在長時間的沉默思考過後卻接受了。
這也是他為何在這種時候前來望京的真正原因。
「望京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監正伸手掀起車簾,望向春日裡籠罩下的舊都城,緩聲說道:「這裡曾經出過數不清的天縱之才,有過數百上千位留名青史的大人物,是史書上繞不開的一個地方,但你可曾發現過一件事情?」
宋景綸皺起眉頭,很認真地想了又想,搖頭說道:「請師父明言。」
監正微笑說道:「自陛下遷都以來,望京再無這般出挑人物。」
宋景綸下意識說道:「直至顧濯?」
監正笑意更盛,說道:「是的。」
不知為何,宋景綸覺得監正的笑容莫名滲人,來得好生可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