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神通
下一刻,宋景綸的臉色倏然泛白。
一個極為可怕的念頭出現在他的心中,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車窗外不是明媚春日,而是倒春寒時的綿延不斷濕冷陰雨,滲入骨髓,凍殺年少。
「如此這般其無後乎的景象……」
監正微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徒弟,說道:「你是不是覺得陛下決意遷都的真相,其實是以這整座望京城為代價,祭祀上蒼,換取天命所向?」
宋景綸臉色徹底蒼白了起來,眼神自錯愕而茫然,始終咬住自己的嘴唇,一言不肯發。
他與監正雖是師徒關係,但他很清楚這種關係並不牢靠,維繫住這段關係的前提是雙方都不曾失勢,可以互望互助。
「還算可以了。」
監正聲音溫和說道:「至少你是懂得閉嘴的。」
言語間,他拍了拍宋景綸的肩膀,讓自己的徒弟冷靜些許,不必再如此緊張下去。
然後他的笑容溫和數分,似是安慰說道:「千年大秦,不知攢了多少的腌臢事,你既然入了欽天監,那就不可避免要和這些事情打交道,只不過最重要的不是懂得閉嘴。」
宋景綸恭敬地低下頭,以此表示受教,問道:「師父,那最重要的是什麼呢?」
監正看著他,眯起了眼睛,一字一句說道:「不要被當作是有心人。」
宋景綸的頭埋得更低了。
這句話說來容易,想要做到卻是極難,因為他不是生活在皇宮裡頭的太監,雙眼一閉就能假裝什麼都沒看見。
他作為欽天監監正的第一位弟子,不可避免要去接觸那些藏在陰暗角落裡的秘密,與大秦這個帝國最見不得光明的事物相遇……不知為何,思慮及此的他心中恐懼反而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語的興奮悸動。
「我明白……不,我會做到的。」
宋景綸抬起頭,望向監正,認真說道:「在此之前,還請師父您照看我。」
監正笑了笑,說道:「既然我收了你做徒弟,便理應肩負起這個責任,不必太過擔心。」
「而且現在不還有你師父頂在前面嗎?」
他的聲音慈祥而溫和:「只要我不死得倉促,那你就有犯錯的餘地。」
宋景綸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自從踏入望京城後,他便覺得監正仿佛換了一個人,不再冷漠孤寂沉靜,莫名其妙地煥發出盎然好奇心,對整個世界都生出了新的興趣。
這種好奇他很想用天真來形容,然而他看著監正蒼老的面容,著實又覺得這兩個字彆扭至極。
馬車依舊在行走,穿過長街,直至舊皇城。
晚春時節,又是晴天,望京風光正好,街上行人自然繁多。
也許是馬車沒法走的太快,也許是歡笑著的吵鬧聲擾了休息,監正意外地說了更多話。
「你家中長輩可曾與你談論過神通?」
宋景綸搖頭說道:「不曾,只讓我稍微翻閱相關的典籍,了解一二,不至於眼見而不識。」
監正說道:「修行被分為三境七階,何以洞真與歸一與羽化是境,余者為階?」
宋景綸怔了怔,不是因為這個問題太難回答,而是實在太好回答了。
這是每一位修行者在踏上道途之初銘記在心的事情。
他沒有愣上太長時間,很快就給出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回答,與修行啟蒙典籍上幾乎是一字不差,大意即是每個境界都是分水嶺,能為修行者帶來難以想像的改變,與養神承意這樣的階段截然不同。
「難道養神承意就不會為你帶來變化嗎?」
監正微笑說道:「洞真若是非得等到歸一才有真正的變化,前賢何必把養神與承意放在中間?」
宋景綸虛心問道:「為什麼?」
監正說道:「為的是有開花結果那一刻。」
話至此處,他伸出手打了一個響指。
一聲輕響過後,那些攔在馬車前的民眾,無論平民百姓還是達官貴人,紛紛無意識地往旁邊走去,如若淪為木偶一般,任人操縱。
最為神妙的是整個過程不見半點天地元氣的波動,一切都來得那麼自然。
若是有人從高空俯瞰此間,當能見得馬車如劍,劍鋒之前人潮無不退散避開。
宋景綸神情凝重說道:「這是……神通?」
監正點頭說道:「養神與承意這兩個階段走到極致後,再在踏入歸一境時有大造化大機遇,方能成就神通。」
直至此時,宋景綸才是得知這其中的秘密,神情不由複雜。
監正繼續說道:「唯有成就神通,才有煉成道場的可能,這是錯了哪怕一步都回不了頭的事情。」
宋景綸沉默片刻後,問道:「是不是……只有少數人才知道神通與道場之事?」
「沒錯。」
監正笑了笑,說道:「神通是修行者與的完美結合,道場更是以此為前提更進一步,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無望此等機緣造化,又何必知曉這等最上乘事,平白誤了自己的修行?」
宋景綸的眼神越發來得明亮,因為想到了一種可能。
監正說道:「你猜對了。」
聽到這句話,宋景綸腦袋裡頓時嗡了一聲,幸福到情難自禁,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監正看著這樣的他,有些記不清楚當年的自己是否也如此模樣,幾分唏噓。
「想知道嗎?」
「什麼?」
「當今人世間最了不起那幾個人的神通。」
「……想。」
宋景綸遲疑過後,終究還是點頭,承認。
監正斂去笑意,說道:「陛下所持神通……」
話音還未完全落下,宋景綸的眼睛已然睜得極大,驚喜尚未來得及化作驚恐。
監正接著說道:「我也不知道。」
車廂一片安靜。
宋景綸緩緩靜下心神,這才發現後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濕,帶來不舒服的感覺。
監正就像是什麼都沒看到,淡然說道:「遇事不要再這般驚慌失措了。」
宋景綸沉默半晌後,點了點頭。
監正繼續說道:「道休大師的神通名為掌天法地,據聞這門神通動用之時,咫尺即可天涯,萬里之遙不過掌心三寸。」
宋景綸沒想到他還會繼續說下去,錯愕之餘,認真聆聽。
監正又道:「易水坐在輪椅上的那位的神通被稱之為無限意,不久前身死的天命教主以壺中天地橫壓魔道近百年,清淨觀觀主借抱景獨力支撐道門至今,長樂庵庵主的三問可啟靈智。」
話里提及到的每一位修行者都是羽化境,是站在這人世間最高處的至強者。
宋景綸聽得很認真,哪怕他聽到的只有一個名字,但也可以藉此想像其中的玄妙所在,以及憑此神通所鑄成的道場有何等風景。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就是世間修行者所夢寐以求的終點,修行路的最末端。
有緣得知這些事情,如何能不心向神往?
宋景綸沉溺在這情緒當中,難以自禁地想像著來日自己踏入歸一境,若是僥倖成就神通,那神通到底能有何妙用,該為它取上一個怎樣的名字。
就在這時候,監正忽然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
「顧濯已經做到了。」
「啊?」
宋景綸茫然著醒過神來,不解問道:「什麼?」
監正欣賞著他這時候的神情,笑容戲謔,緩聲說道:「我是說,顧濯已經煉就神通。」
宋景綸如遭雷劈。
沒有任何道理,他再一次回想起林淺水的拒絕,心裡空蕩蕩地就像是被掏乾淨了,連憤怒都沒有力氣可言。
……
……
是的,顧濯在突破洞真的那一刻煉成神通。
這就是如今修行界的前輩高人們,對他在慈航寺法會中縱橫無敵的表現的總結,以及半個定論。
之所以是半個定論,主要原因在於長公主殿下沒有點頭肯定,眾人便不敢再妄下決斷,再被認為是有意掀起一場風波,行捧殺之事。
其次則是沒有人知道這門神通是怎麼回事,縱使查遍前人典籍亦無半點發現,真真應了余笙那句前不曾有,為了不再應上那後半句,此事自當謹而慎之。
某種意義上來說,當下的天下宗門各方勢力對顧濯這名字,頗有些諱莫如深的意思。
顧濯毫不在意,因為他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望京放晴,天氣正好,理應出門,然而這時候的他卻坐在院子裡頭,安安靜靜地曬著太陽。
這當然是因為三天前那位欽天監官員的提醒。
顧濯不喜歡讓人為難,從善如流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況這天氣……真的很讓人昏昏欲睡啊。
兩世為人,縱使身體再怎麼青春,本質上他也不再年輕了。
大概是這個緣故,還是一個小姑娘的葉依蘭為他斟茶倒水時,心裡沒有半點彆扭的感覺,做的格外自然,與照看家裡的長輩沒有太大的區別,甚至還有幾分依戀。
「師兄,您這次準備什麼時候走啊?」
顧濯也不睜眼,聲音懶散:「該走的時候走。」
不管怎麼看,這都是沒用的話,葉依蘭卻聽得眼神明亮。
小姑娘心想如此隨緣,莫不就是師兄道心從容,境界為同輩第一人的關鍵所在?
顧濯說道:「別瞎想,更別亂學我說話。」
葉依蘭微微一怔,好奇問道:「這我學了會怎樣?」
「要是學了……」
顧濯撐起眼帘,感受著春日的美好溫暖,勸誡說道:「將來肯定會有很多人想要揍你。」
葉依蘭睜大了眼睛,心想不至於吧?
顧濯說道:「故作高深的話說一半是最能讓人討厭的事情之一。」
葉依蘭蹙起眉頭,擔心說道:「那師兄你不怕嗎?」
顧濯的語氣理所當然:「我又不是在故作高深。」
葉依蘭怔住了。
顧濯感覺太陽太曬,起身往屋子裡走去,還未來得及飲上一杯清茶,便有僕人帶來新的消息。
或者說麻煩。
欽天監有官員登門拜訪。
鑑於往日的良好關係,顧濯喝完那杯茶後,起身隨著葉家的僕人前往會客廳,與那位官員見了一面。
事情其實不複雜,監正親至望京檢修舊皇城大陣,要把事情做到一絲不苟的程度,那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顧濯的名字。
儘管當時有人提醒了一句,那枚用以通行的令牌出自於長公主,但這位監正依舊沒有改變主意,只是微笑著說了聲走個流程。
話被說到這種境地,望京當地的官員們再如何有回護之意,到頭來也是要走上這一趟。
「放心吧。」
那官員安慰說道:「無非就是隨便問幾句,監正也只是秉公辦事罷了,沒事的。」
顧濯平靜應下,心想這世上有多少事情的問題就出在秉公二字之上?
……
……
見面之時,春日已然西斜。
自大秦遷都後,身在望京的舊皇城就像是褪去了身上那件端莊繁重的華麗宮裙,卸下了顏容上的濃妝艷抹,流露出了最初那張清麗面容。
樓台似浸在清水裡,重重殿宇彷若遠山,透著的卻不是超然與悠遠,而是繁花落盡後的那一抹蕭瑟。
這種蕭瑟絕無半點寒酸意味,有的是大起大落後的寧靜,任由風吹雨打也尋常的從容自若。
在很多時候,顧濯都覺得自己與望京的相遇從來都不是偶然,只是一次或早或晚的命中注定罷了。
「我想見你很久了。」
監正說道:「就算沒有這次的事情,只要我離開望京之前得知你在這裡,必然也會主動與你見上一面。」
顧濯平靜說道:「因公因私,這兩種見面時有根本區別的。」
監正笑了笑,說道:「那我便先在這裡與你道聲抱歉了。」
顧濯搖頭說道:「比起抱歉,我更希望的是聽不到這聲抱歉。」
聽著這話,監正似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視線轉而落在遠方天空。
春日斜照下,白雲披上了一層柔和的金色,很是舒心。
「詳細講講吧。」
他的聲音卻變得認真而沉重:「你近些天為何頻繁接近舊皇城大陣的陣樞所在,這不可能是誤入,所以我們不必婉轉廢話。」
在兩人的身後,還有數位巡天司的官員旁觀,以及宋景綸正低頭伏案,提筆把這場談話里的每一個字進行記錄。
顧濯沒有選擇立刻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
「若是我拒而不答,又當如何?」
明天恢復兩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