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春將至
歲月無聲消逝,轉眼深冬。
這冬天的人間未曾太平,籠罩大地的風雪中有諸般事生,帶來無盡的熱鬧。
聽聞那謝應憐回到謝家後被罰當眾下跪,向著列祖列宗磕頭自責謝罪,親口闡述自身過往之驕橫無禮罪過,再被禁足囚在城外的一座寺廟裡,不得一步出。
有很多人認為謝家這是在借她的雙膝與當場粉碎的驕傲自滿,對那位娘娘婉轉地表示,林挽衣遭遇的那場刺殺與謝家絕無任何關係,請您不要怪罪,以此作為臣服。
顧濯不完全這樣認為,因為他與這位謝家貴女有過一場認真的交流,可以確定謝家裡頭有許多人看不慣她,十分願意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讓她丟盡顏面。
更何況風波不可能就此而平息。
無憂山在這場失敗的刺殺後,進行著全面的收縮,避免與巡天司正面交鋒,但依舊死了不少人。
與此同時,關於秀湖真人的調查已經得出結論,沒有足夠的證據指明他就是天命教的長老,給出這個結論的勢力是慈航寺。
僧人們定下的調子讓李家十分不滿,原因在於李家親手呈上去的許多證據,遭到僧人們的否定拒絕,甚至是頗為蠻橫地不予接受。
儘管那些證據都是牽強偽造的,但你不承認我的偽造,是否太過分了些?
——就像是有人不希望秀湖成為天命教的長老。
不過因為這一次調查並未放在明面上,始終留在昏暗的書房裡,在慈航寺承諾此事不會張揚後,南齊李家在短暫的沉默思考過後,最終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然而李家因此事緣故,對天命教的挑釁便來得更為憤怒。
證聖三十八年末的南齊分外熱鬧。
林挽衣被刺殺未遂帶來的餘波尚未消散,大秦的權力中心也在迎來一場隱秘的風波。
這場風波直接指向裴今歌。
問題的核心只有一個。
——顧濯。
早在當初他驀然出現在世人眼中,行走南國四百八十寺的時候,便有人質疑他為什麼會在那裡冒出來,又莫名其妙地做出這樣的選擇。
只不過這一切的奇怪和不合理,都因為裴今歌而消停了下來,因為她給出了一個合乎情理的無可挑剔的解釋。
沒有人懷疑這個解釋。
原因在於每個人都相信她是忠誠的。
故而誰也沒想到這件事會被再一次提起,因為這樣做會傳遞出一種明確的信息——裴今歌不再擁有皇帝陛下的全部信任了。
與這相比起來,南齊李家與天命教的爭鬥著實不值一提。
裴今歌入主巡天司數十年,早已成為大秦的一面旗幟,輕易不可動搖。
關於這件事的爭執持續了很長時間,主要原因在於裴今歌遠遊未歸,但事前眾人便已再三翻閱過那份結論,不認為其中具有錯漏之處。
時至深冬。
裴今歌歸來神都,直入皇城。
當天夜裡御書房燈火不熄,位於大秦權力中心的幾位大人物,就此事商討至翌日正午時分。
直到最後,裴今歌為顧濯給出的那個結論依舊沒有被推倒。
就像她當初說過的那樣,她完全有能力編造出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欺瞞眾生。
更重要的是,她有資格讓這件事情講證據。
沒有切切實實的證據,除非是皇帝陛下親自表態,否則誰也無法動搖她的位置。
然後……皇帝陛下表態了。
——你暫且賦閒去吧。
在此之前,裴今歌去到景海,與效忠多年的白皇帝見了一面,坐在湖邊認真地談了談。
這場談話沒有持續太久,她最終接受了皇帝陛下的意見,道心平靜。
皇帝陛下說服她的理由很簡單。
「你與羽化已近。」
「何不藉此機會賦閒於身,求得一變?」
「願往後數年開春,草長鶯飛之時,我能聽到關於你已破境的喜訊。」
……
……
這場發生在帝國最高層的風波,在諸位國之柱石的齊心協力之下,帶來的影響被降至最低。
裴今歌的舊部不會遭到任何的清算與刻薄對待,就像她依舊還是巡天司的司主,這只是一次無關權力變動的賦閒,僅此而已。
或許事實並不如此,但至少明面上是這麼一個說法。
隨之而來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誰來暫代裴今歌的位置?
青霄月是最先被排除在外的那個人,因為巡天司的明暗兩面不適宜落入同一個人的手中,這會讓很多人深刻感受到不安。
起初眾人的看法是從巡天司內部進行提拔,最終再由裴今歌點頭同意,如此也算得上是妥善。
唯一問題是這個過程稍顯麻煩,而且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必然會引起好大一場風波。
最終這件事以超乎意料之外的方式被圓滿解決了。
那位以神秘著稱的巡天司司主出關了。
面對當下的困境,已然年老的他平靜地承擔起自己的職責,取回自己手中的權柄。
任誰也無法對這個結果不滿意。
……
……
這場影響深遠的風波因顧濯而起,卻沒有半點餘波落到他的身上。
他孤身行走在神都繁華里,每日賞雪訪景閒遊,過得好不自在。
某天,他偶遇林淺水。
這位林家的貴女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哪怕他撐著黑傘,與尋常遊客沒有半點區別。
兩人結伴同遊,途中自有閒聊,聊到最後林淺水開了個不知真假的玩笑。
說四年後的夏祭,要是她還沒有找到一個合乎心意的宗門,到時候能不能拜入顧濯的門下,當他的徒弟。
顧濯笑了笑,沒有說話。
林淺水便也笑了。
光陰就在這樣的瑣碎事中不斷消逝,前一天與後一天往往沒有區別,就像是顧濯的修行。
春將至。
在最後的寒風中,顧濯終於等到了他想要見的那個人。
那人是裴今歌。
她看似平靜如水的眼眸深處是掩之不住的疲憊,冷漠的顏容下隱藏著的是冰冷的憤怒,這一切情緒最終化作三個字從她的唇瓣流淌而出。
「為什麼?」
顧濯微笑說道:「就像你為什麼讓秀湖去死一樣的為什麼。」
裴今歌面無表情說道:「我讓秀湖死,那是因為這樣做最為乾淨,最不可能留下痕跡被發現。」
「而你呢?你讓我遭到懷疑讓舊事重提,讓我落得一個賦閒的境地當中,於你又有什麼好處可言?」
她的聲音冰冷至極:「巡天司必然會對你重新進行調查,而且這很有可能是由司主親自著手。」
顧濯笑意不減,說道:「你曾對我說過,你編造出來的故事天衣無縫可欺瞞眾生,我相信經過那位司主的調查後,我會更加清白。」
裴今歌看著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長時間的安靜。
直至屋檐的水珠被風吹落,與地板相遇,發出那一聲滴答的響聲後,這片死寂才被打破。
她問道:「你想死麼?」
顧濯斂去笑意,說道:「有生的可能,誰又願意去死。」
這句話說的依舊是秀湖。
裴今歌皺起眉頭,沉聲說道:「我很難理解你對秀湖之死的介懷。」
顧濯說道:「每個人歸根結底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以為那個世界裡存在某些不被理解的固執是人盡皆知之事。」
裴今歌寒聲說道:「哪怕這固執是愚蠢的?」
「我不認為這是愚蠢。」
顧濯頓了頓,說道:「即便真的愚蠢,那也在所不惜,這是一個人真實活著的最好證明。」
話至此處,裴今歌終於忍不住了。
「放屁!」
時隔多年以後,她久違地罵了一次髒話:「放你娘的屁!」
顧濯說道:「是的,我就是在說屁話。」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很開心地笑了起來,仿佛近些天來的鬱郁不愉快都在此刻消散了。
裴今歌看著他,沉默不語。
顧微微一笑,坦然說道:「我為什麼要說這些話?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情?沒有別的任何原因,就是為了讓你不高興,因為你當時的決定讓我很不高興。」
裴今歌安靜片刻後,問道:「僅此而已?」
顧濯說道:「僅此而已。」
不知道為什麼,在聽到這句話後裴今歌挪開目光,眼神里的那些憤怒忽然淡了。
然後她說道:「直到這一刻,我依舊認為你的決定愚蠢到不可理喻,是荒謬到極點的一個抉擇,但我可以接受你給出的這個理由。」
話至此處,她竟是直接起身離去。
與她腳步聲一併響起的還有幾句話。
「你我的合作就此結束。」
「與合作有關的一切事情,你我各自忘記。」
「就當做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沒有給顧濯留下半個字的時間,裴今歌推門而入,離開這宅邸。
宅邸外人潮洶湧,入夜後的神都不曾孤寂,無數酒樓的煙火被冬末的寒風徐徐送來,帶著那些來自於沸騰火鍋里的誘人香味。
她如瀑的髮絲被風吹起,眼裡的思緒也因此而亂。
秀湖最後與她說的是羽化。
神都當時的羽化中人屈指可數。
其中最可能成為那隻鬼的只有一位,當然不是皇帝陛下,而是……巡天司最為神秘的那位司主大人。
當裴今歌因為司主的及時出關,從而意識到這種可能的存在後,無論顧濯今天與她說些什麼話,她最終都會直接結束這段格外荒唐的盟友關係。
因為這是巡天司的事情,不該與外人有任何關係。
這般想著,裴今歌微仰起頭,望向不遠它方。
皇城佇立在長街盡頭,燈火璀璨如晝。
漫漫寒冬即將過去,春天就要來了。
這一切事也該如此吧?
裴今歌收回目光,落在身旁巷弄的黑暗中,平靜地往前邁出了第一步。
這是她應該做的事情。
本卷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