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敗無可敗
李家所在的位置很高,與顧濯最初所在那片孤崖相差無幾,很容易就能看到。
今次慈航法會,除卻李若雲外李家還來了兩個人。
很多天以前,裴今歌曾經就此事提醒過顧濯,說李家定然是要找你麻煩的。
不過那場談話裡頭,她只提到謝應憐這一個名字,很顯然就是不在乎李家來的人。
這其中的意思很清楚。
裴今歌不認為李家的人會是顧濯對手。
這種判斷具體呈現在今天這一刻,便是沉默。
直到顧濯再次重複了那三個字。
「請賜教。」
李家眾人終於無法沉默,準備開口回應。
就在這時候,李若雲忽然走到前方,望向顧濯說道:「我來如何?」
顧濯知道他在想什麼,無非就是自己已經輸過一次了,再輸也無所謂,李家不至於丟太多的臉。
李若雲不等回應,便要往前,躍至石峰之上。
顧濯看著他,忽然問道:「聽聞秀湖真人今次也來了慈航寺,為何不見蹤影?」
李若雲聞言身形驟止,緩聲說道:「你想要做什麼?」
顧濯微微一笑,感慨說道:「不做什麼,只是我很懷念那酒的味道,待今日鬥法結束後,準備去討上幾壺。」
李若雲沉默片刻後,說道:「師父身有要事,不便與外客見面。」
顧濯說道:「真的嗎?」
李若雲面無表情說道:「難道我還會在這件事上說假話?」
「是嗎?」
顧濯好奇說道:「為何我聽到的消息卻是……」
話音尚未完全落下,李家眾人神情驟變,但卻來不及阻止了。
顧濯看著李若雲的眼睛,說道:「……秀湖真人好像是被軟禁起來了呢?」
此言一出,場間頓時一片譁然。
數百道視線落在李家眾人身上,震驚詫異難以掩飾。
雖然顧濯沒有明言,但秀湖真人無疑就是遭到了李家的軟禁,否則李若雲又怎會說不便與外客見面?
這未免也太尊師重道了些。
此事若無一個完全合理的解釋,李家千年清譽恐怕是要毀於一旦,多上一個無法洗清的嚴重污點。
苦舟僧知曉其中內情,此刻卻不便開口。
因為秀湖真人已經死了,在沒有確鑿證據證明他和天命教有染之前,總歸是繞不過死者為大這四個字的。
李若雲再是清楚不過這事的嚴重程度,睜大眼睛,死死盯著顧濯,厲聲怒喝問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在暗中調查監視別人家的家事!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你憑什麼做這樣的事情?!」
顧濯勸慰說道:「何必如此著急?」
李若雲深呼吸了一口,強自冷靜下來,冷笑著譏諷道:「你在這種時候惺惺作態有什麼意思,如果你不是想看到我著急到失態,又怎會提起這件事?」
顧濯笑了笑,說道:「換句話來說,只要你不急,那現在急的就該是我了吧?」
不等李若雲開口,他很自然地把話說了下去。
「我提起秀湖真人,當眾說出你們李家把人軟禁的事實,的確是因為我查過你們,也是因為我早在就等著今天這一天。」
「而我為什麼要查你們呢?」
顧濯挑了挑眉,目光橫掃在場所有人,似笑非笑說道:「今天天氣如此之好,我覺得很適合把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翻出來,在陽光底下曬上一曬,看看到底是誰真的有問題,你們覺得呢?」
一片寂靜。
沒有人接話,甚至沒有幾個人敢直面顧濯的視線,因為此刻在場除卻朝天劍闕以外,每個勢力或多或少都有在不久前那場輿論風波里出過力。
顧濯今天明顯就是來算帳的。
只是誰也沒想到,他竟然瘋到把所有事情都擺到檯面上,直接就把李家的千年鐵門檻踩在腳下,還不忘記使勁蹂躪。
這已經不是囂張跋扈了。
這根本就是一個不講規矩的瘋子。
顧濯今天不習慣沉默,淡然說道:「今天之前,你們絕大多數人都希望在我身上看到一場大熱鬧,或者說看到一個笑話。」
「現在這場熱鬧真的來了。」
他似是意外,對所有人問道:「你們怎又不開心了呢?是因為自己變成了那個笑話了嗎?」
……
……
「有些過了。」
一道嘆息聲緩緩響起,在慈航寺正殿後方,與雲霧共徘徊。
那是道休的感慨。
話音落下後的不久,余笙行至此間,悠悠然地回了一句:「這就過了嗎?」
道休偏過頭,看著這位未曾謀面的青裙少女,說道:「你給我的感覺越來越熟悉了。」
余笙說道:「如果不是這個緣故,以你的脾氣也很難忍到現在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唇角微翹而笑,笑容如舊溫柔。
道休看著她的笑容,眼裡終於流露出明悟之意,心想原來是你。
余笙斂去笑意,平靜說道:「而且這事本就是你做的不妥。」
道休說道:「你想知道是誰說服我做的這件事?」
「我沒有被拒絕的癖好。」
余笙神情淡漠說道:「接下來你只要裝聾作啞,那這事今後就能不提。」
道休挑眉說道:「這裡是慈航寺好不好?」
話里有兩層意思。
即是他在這裡與舉世無敵幾乎沒有區別,亦是他作為慈航寺里站得最高那個人,有必要在關鍵的時候站出來為弟子撐傘。
余笙看著年輕僧人,認真問道:「顧濯是我師弟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來那也就罷了。」
她面無表情說道:「既然我來了也站在你面前說話了,那你現在是不是該學學安靜這兩個字怎麼寫?」
……
……
那頭安靜,這頭更是寂靜。
所有人都在看著顧濯,但再也沒有誰的臉色能夠維持住平靜,因為這不是指桑罵槐,而是指著鼻子直接就罵他們是笑話。
「我不覺得這是罵人。」
顧濯說道:「我認為這是在闡述一個十分清楚的事實。」
沒有聲音回應他。
很多人甚至是挪開目光,望向苦舟僧,惱火想著你到底還在觀望什麼?
為什麼還不阻止顧濯,制止這場荒唐難言的鬧劇?
苦舟僧低頭不語,以厚實無比的臉皮擋去這些目光,只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換做不是慈航寺的任何一個地方,這時候早就有人出手讓顧濯住嘴,奈何這裡偏偏是慈航寺。
在僧人們決意沉默的時候,誰也沒有資格逾矩行事。
然而這事不是他們跟著沉默,那就能混過去的。
難不成轉身就走?
在顧濯放話嘲弄的現在,這無疑會被認為是整個宗門被他一人逼退,唾面自乾。
在場眾人雖說是宗門的代表,但正因為是代表,便沒資格把臉往地上丟。
如今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人們紛紛望向山間的某個角落。
那裡站著一個男人。
那男人生得很是高大,面容堅毅,氣度從容。
此人名為王默,今次慈航法會公認的最強之人——在顧濯尚未擊敗謝應憐之前。
從鬥法開始到現在,他始終維持著沉默,仿佛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因為事實的確如此。
王默師承那位被譽為人間驕陽,號稱羽化之下第一人的至強者,並非某家宗門弟子。
那位人間驕陽的性情,從外號里的驕之一字便能看得出來,是決計不會摻和到這種事情里去的。
故而讓王默開口最為合適的選擇。
因為他能夠理直氣壯,不必在顧濯面前陷入道德窪地,天然劣勢。
問題在於,王默為什麼要替他們說話?
山間忽有風動。
顧濯看著這一幕畫面。
這陣風之所以存在,是因為短時間太多神識離體而出,從而對真實世界造成了影響。
那些神識都帶著同一種意思,湧向王默,試圖讓他站出來。
顧濯無所謂。
只要不是無垢僧被推出來,那誰來當他的對手都是同一回事,不值得在乎。
片刻過後,王默在萬眾期望中站了出來,飛到石峰之上。
與那場輿論風波有關的諸多宗門頓時鬆了口氣,只覺得今天這事情總算是沒有糟糕到極點,還有著一定的婉轉迴旋餘地。
顧濯望向王默。
王默笑了笑,說道:「早在昨天,我就想要和你打上一場了。」
顧濯沒有說話。
王默看著他,繼續說道:「先前你贏了謝應憐的時候,我便更想要與你一戰,因為我覺得這將會是很有意思的一場戰鬥。」
顧濯聽懂了話里的意思,覺得這人有些意思。
王默說道:「我本想著躲在角落裡裝死不出來,等這場風波過後,再與你一戰。」
到此為止,他一共說了三句話,每句話里都是戰。
無論怎麼看,都是戰意十足。
然而就在下一刻,王默卻毫不猶豫地轉過身,面朝苦舟僧,說出了一句誰也沒想到的話:「這場鬥法算我輸。」
山間一片安靜。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下一刻王默便已邁步離開。
就像他的名字那樣,他根本沒有為自己的選擇做解釋,走得不見半點遲疑,決然毅然。
顧濯看著王默的背影,說道:「改天見。」
「錯了。」
王默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糾正道:「是改天再戰。」
聽到這句話,眾人終於明白王默的意思,心情複雜到了極點。
——今天我不與你一戰,不是因為我打不過你,而是所有人都想要我和你戰上一場,那我就偏不這樣做,遂了他們的意思。
這可以理解為叛逆。
但更能是驕傲。
顧濯目送王默離去,然後收回目光,望向餘下的人們,說道:「繼續吧。」
……
……
接下來的事情再無婉轉迴旋餘地,局面也就變得清晰了起來。
一切只在勝負之間。
在這一天,往日裡在利益上多少存在衝突的這些勢力,難得放下了過往的嫌隙聯手。
諸多宗門的弟子紛紛開始下場,與顧濯一戰。
其後。
龍象宗當代最為傑出的弟子陳長河敗在第三劍之下。
潮生神宮的聖女青晨蓄勢至巔峰仍舊抵不過一瞬千劍。
日月門的大師兄羅元試圖強攻卻一劍落敗。
長青閣那位傳人以擅守而負有盛名便被斬了個血肉模糊。
雲山齋號稱不動如山以勢壓人卻在顧濯劍勢前一觸即破而碎。
南齊李家的兄長為劍意侵襲心神而當場昏闕過去。
自人間各處而來,參與這場慈航法會的宗門的天之驕子們,無論境界高低如何,從未有人能再似謝應憐那般,與顧濯鏖戰上一場。
自正午至傍晚,此山始終沉默死寂如故,未曾再有過譁然的時刻。
某些與此事無關的勢力,比如朝天劍闕的那一行人,看著那些平日裡為人所稱道的天才們,以沉默之姿前赴後繼挑戰顧濯,繼而失敗。
這種無聲,反而讓人為之更加震撼。
待到黃昏來臨,天地間暮色如血之時,很多人的心裡甚至生出一種悲壯的感覺。
然而當他們望向顧濯,那個臉色雖已泛白,神色看似憔悴幾分,不再如白日時不可一世的男子的時候,所謂的悲壯傷懷之感頓時被另一種強烈的情緒,或者說一個問題所徹底取代。
如何才能夠戰勝這種強大到不可理喻的對手?
只要再堅持下去是不是就能贏下來了呢?
那些為顧濯所敗的年輕人開始尋找,視線在昏暗的山間不斷飛來飛去,然後發現了一個讓他們驟然失魂落魄的事實……他們已經敗到再也沒有人能站出來了。
一念及此,許多人開始茫然,繼而開始自我懷疑,進而開始懷疑顧濯非人,最終卻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不乏崩潰至痛苦痛哭流涕者。
就算顧濯再如何非人也好,他們這麼多人戰到現在這一刻還是贏不了,那便沒有任何藉口可言。
難以接受事實的不只有年輕一輩的修行者們,更有各家宗派的強者。
因為他們直到這一刻,還是看不破顧濯的功法破綻所在,根本找不出破解的辦法,唯有讓自家弟子不斷去進行消耗。
直至陷入敗無可敗的境地。
整座山靜得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顧濯低下頭,望向那些一臉麻木哭著墳的諸宗派弟子們,神情真摯地安慰了一句。
「往好處去想,有機會敗在我的劍下,對你們來說其實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