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共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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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0章 共沉淪

  一聲哀嚎,驚破山林寂靜陽光美好刺透四方,響徹眾人耳畔。

  那是弘忍僧佛法被破,精神世界被那殺意粉碎乾淨,神魂從而遭受自身所持法門的極大反噬後,所感受到的強烈痛苦。

  任憑他禪心再如何堅定,過往經歷過多少苦難,然而此時的他依舊無法忍耐下去。

  因為他知道自己今後的修行路將會徹底告終,不止是境界上的倒退,更是禪心生裂,往後餘生都會沉浸在今天這一刻,永遠無法忘掉那毀滅他所擁有的所有的恐怖殺意。

  那哀嚎聲不絕於耳,慘絕人寰,卻沒能掩下顧濯的好心勸告。

  ——換尊佛拜吧。

  慈航寺的僧人們下意識怒目相視,一時之間竟連人都忘了去救,死死盯著顧濯。

  苦舟僧皺起眉頭,伸手示意諸弟子不要輕舉妄動,隨後起身飛到弘忍的身旁,並指落在他的眉心之上,一段經文聲自其唇間流淌而出,帶來寧和靜意。

  半晌過後,弘忍僧終於是清醒了過來,整個人不再被沉浸在佛法反噬帶來的痛苦當中。

  但他的臉色依舊蒼白,白的和死了三天的人沒有半點區別,眼神晦暗如燃燒殆盡後的木炭。

  他於心神震撼茫然中抬頭望向顧濯,想著那讓自己精神世界瞬間坍塌的恐怖殺意,喉嚨里不斷吞咽著口水,便要奮力張開嘴巴,哪怕聲音沙啞也要喊出那兩字。

  ——魔頭。

  若不是殺人無數且執念日漸熾盛不見半點悔改之意的大魔頭,怎能有這等不世殺心?!

  顧濯看都沒看一眼。

  因為弘忍僧根本開不了口,就在他準備開口的那一剎那,片刻之前被苦舟僧按壓下去的殺意,再次洶湧而起肆虐其心神。

  於是落在人們耳中的還是那一聲痛呼,聞之而心驚的慘叫。

  這與顧濯無關,而是弘忍僧所參悟的那法門帶來的反噬。

  你渡不成人,那就休怪別人渡了你。

  神魂之爭,從來都是修行者鬥法當中最為兇險的一環。

  聽著晚輩弟子的慘叫聲,苦舟僧面色漸漸沉痛,落在弘忍眉心上的手指移開,化作一掌拍在他的頭上,讓那聲音戛然而止。

  場間有驚呼聲響起。

  有些人睜大眼睛,心想這未免也太慈悲了吧,你看他嚎叫得影響宗門體面,便要直接把人給殺了?

  事情當然不是這麼回事,苦舟僧只不過是將其打暈了過去,好讓接下來的談話方便。

  「還請顧施主解釋一下先前那句話,什麼叫做換一尊佛來拜?」

  苦舟僧望向顧濯,聲音里找不出半點情緒,冰冷至極。

  話音落處,眾人心想這果然來了。

  慈航寺再如何大度,僧人們脾氣再怎麼好,終究還是有脾氣的。

  顧濯笑了笑,似是好奇,說道:「那你為什麼不問問他呢?」

  苦舟僧皺起眉頭,沉聲說道:「事後我自然會問他,但為了確保事情的公正,避免陷入一家之言當中,當然也要問清楚你。」

  顧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問道:「你認為這句話是我在羞辱慈航寺嗎?」

  苦舟僧面無表情說道:「如果話里有別的意思,不妨明言。」

  顧濯輕聲笑道:「那你猜對了,話里的確是有別的意思。」

  苦舟僧看著他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場間一片譁然。

  好些人吃了一驚,表情是難以置信,心想你這未免太睜眼說瞎話了吧?

  這都要為自己強行辯解的嗎?

  那句話不是羞辱是什麼?

  無垢僧卻是鬆了口氣,只覺得厚顏無恥沒什麼不好的,有沒有用才是關鍵所在。

  非要為了所謂顏面,硬撐著不退後,那著實不是聰明人所為。

  然而就在下一刻,小和尚發現自己慶幸得太早了。

  「我之所以讓弘忍換一尊佛拜,那是因為他讓我拜他佛,而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顧濯耐心解釋道:「只要他能贏過我。」

  「很遺憾的是,弘忍沒能做到這件事,最終是我贏了他。」

  話至此處,他的語氣愈發來得誠懇:「因此我讓弘忍換一尊佛拜,絕非是對貴寺的嘲弄與不屑以及羞辱,只是基於當下事實給予弘忍的一個充滿善意的建議。」

  一片死寂。

  沒有人說話。

  所有人都在看著顧濯,眼神複雜到了極點,詫異震撼茫然不解驚恐皆有之,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就連苦舟僧都當場愣住了。

  無垢僧再次慶幸,然後苦惱,心想你將來不會要和整個禪宗開戰吧?

  余笙不再留在此間。

  她轉過身,往山頂那座正殿走去,準備與道休見上一面。

  這時的她再次確定了一個事實,顧濯在平日裡的確不愛計較,是極好說話的的一個人,某些時候完全可以說是一個老好人。

  正是這樣的人,心中真正憤怒起來的時候……那怒火就很難平息了。

  余笙心想,近些天來有份在那場輿論風波中推波助瀾的勢力,今天都很難安然而退吧?

  反正那位娘娘是有得頭疼了。

  ……

  ……

  林挽衣尚未離去太遠,隱隱聽到後方的譁然聲,但她沒有太過在意。

  她更在意的是眼前這人。

  謝應憐敗給顧濯後,便在自家長輩的陪同下直接離開,前往寺中禪房。

  然而就在半途,林挽衣不請自來,且無回退之意。

  那位謝家老僕皺起眉頭,準備直接繞過去,避免某些沒有必要的衝突發生。

  就在這時候,謝應憐卻是搖了搖頭。

  「聊吧。」

  她的聲音很淺,因為虛弱:「要是你不來,我反而奇怪。」

  林挽衣看了一眼那位謝家老僕,笑著解釋道:「我不是來報復的,你可以放心。」

  聽到這話,那僕人才是退避,落在兩位少女的身後。

  山道略微有些崎嶇,談不上好走。

  換做尋常時候,這對都是修行者的謝應憐來說,當然不算問題,奈何此刻的她卻傷勢不輕。

  然而林挽衣卻沒有伸手攙扶的意思。

  如果她是願意做這種場面功夫的姑娘,早年間的生活又怎會那般慘澹?

  「那天沒有問你。」

  林挽衣誠懇請教道:「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怎麼做?」

  謝應憐微微挑眉,說道:「假如我沒理解錯,你似乎是想用顧濯的了不起來告訴我,像這樣的男人錯過了就沒,所以你耗盡一切手段抓住他是很合理的事情?」

  林挽衣說道:「你想多了。」

  謝應憐笑了笑,說道;「那是什麼意思?」

  林挽衣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問題。

  謝應憐斂去笑意,靜靜看著她的眼睛,沉默不語。

  林挽衣說道:「我想,當天你提出的那個事實,即我的母親將我視作為聯姻工具,以此來和顧濯建立起更為親密的關係這件事情,其中的錯應該不在我和顧濯身上吧?」

  謝應憐看著她說道:「是的。」

  言語間,兩人依舊沒有停下腳步。

  林挽衣認真問道:「在這件事情上,錯的是比我們年紀要大的那些老人,那些眼裡唯有利益渾身銅臭味道的老人,對吧?」

  「事實的確如此。」

  謝應憐再次笑了起來,說道:「但這話聽著未免太過孝順了些。」

  「是啊。」

  林挽衣話鋒驟轉:「所以我很希望你能與我一樣的孝順。」

  謝應憐的笑容微微一僵。

  不等她開口,林挽衣繼續說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卻是知道你為什麼要和顧濯過不去,是因為你家裡的長輩和我娘過不去。」

  謝應憐眼神微冷,說道:「你想要說什麼?」

  「很簡單。」

  林挽衣一臉誠實問道:「既然你和我都認同錯的是老人,是這些以孝順二字來約束你我的老人,而非我和你這樣的年輕人身上,那我們為什麼不去反抗那些老人呢?」

  謝應憐神情冰冷。

  林挽衣看著她,笑意嫣然說道:「我以為像姐姐您這樣說得出直面現實淋漓鮮血的人,必然能有這樣的決斷之心,必然知道我們真正的敵人所在。」

  謝應憐面無表情說道:「所以你想做什麼?」

  林挽衣停下腳步,向她伸出右手,以示友好,微笑說道:「我很願意與您在這件事情上成為盟友,站在同一條戰線之上,不知道您有沒有興趣呢?」

  在兩人身後,謝家那老僕人看著這一幕畫面,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兩人的這場談話居然發展成這個方向,如此荒唐。

  更可怕的是,這很有可能讓謝應憐本就生出裂紋的道心,直接破碎徹底。

  就像林挽衣說過的那樣,最近這些事情歸根結底錯的都是老人們,從來都不是她們這些未能真正影響世界的年輕人的錯。

  那她們要報復的理應是自己的長輩。

  問題在於,此刻有人在旁看著。

  謝應憐若是握了這個手,那這件事必然要被老僕人往上呈報。

  就算這位老僕人願意裝聾作啞到底,林挽衣也會讓整個世界都知道這一次握手,以及這份盟約。

  屆時的謝應憐將如何在謝家自處?

  如果她這時候拒絕了,便是否定自己曾經說過的話,本就破裂的道心如何能夠不碎?

  換而言之,這就是她修道生涯中的一個死局。

  「我很好奇……」

  謝應憐看著林挽衣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你就能如此理所當然地大逆不道嗎?」

  「啊?」

  林挽衣微微一怔,意外的很是明顯。

  她蹙起眉頭,不解問道:「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謝應憐看著她說道:「我忘了什麼?」

  林挽衣說道:「我以為你該記得的,我和我那位娘親關係一直不怎麼好,多年以來不曾真正見過一面,所以……」

  她莞爾一笑,看似自嘲說道:「所以我在這件事情上真的不會有任何壓力,說到,便能做到。」

  話至此處,少女再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意思很是清楚。

  謝應憐沉默良久後,悽然一笑。

  無論是何時的她都不曾想過自己有此絕境。

  林挽衣嘆息著收回了手。

  她聽著對方道心破碎的聲音,唏噓感慨道:「都說你瘋,原來只有我才是真的瘋嗎?」

  謝應憐搖閉上眼睛,任由鮮血從唇中不斷溢出,落在華貴紫裙之上,搖頭說道:「不,還有一個人與你一般都是瘋的。」

  林挽衣挑眉問道:「誰?」

  謝應憐說道:「他。」

  ……

  ……

  就像謝應憐說的那樣,這世上很多人都覺得顧濯瘋了。

  如果不是瘋了,那又怎會說得出這樣的話?

  至少換一個私下的場合說吧?

  顧濯神情自若如常,望向面色陰沉如若降雨的苦舟僧,說道:「閒話就到這裡好了,我們繼續吧。」

  話里指的當然是鬥法。

  眾人更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苦舟僧心知此刻絕不會有人再站出來,與根本不見敗相的顧濯一戰。

  如果這場鬥法要再繼續下去的話,那只能是由慈航寺派人下場,就像剛才的弘忍。

  而這也是他不願意看見的事情。

  思慮至此,苦舟僧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已然做出決定。

  「不用再繼續下去了。」

  他看著顧濯說道:「你就是今天這場鬥法的勝者。」

  在場的人們聽著這話,心想這應該就是今天這場熱鬧的結局了,畢竟慈航寺已經擺明態度不願迎戰,事情還能怎麼繼續下去呢?

  就在這時候,顧濯的聲音響了起來。

  「只是今天嗎?」

  話音方落,很多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極其強烈的不妙預感。

  苦舟僧神情微變,眼神忽而明亮。

  顧濯繼續說道:「我不準備接下來每天都過來一遍,那樣的重複太過無聊無趣,所以事情還是放在今天一併解決吧。」

  苦舟僧不假思索說道:「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合適你的對手了。」

  這顯然是在遞話。

  「我不這樣想。」

  顧濯神情真摯說道:「我認為在場的許多人都讓我有想要戰上一場的衝動。」

  此言一出,那些原本熱鬧看得無比開心的諸多宗派,頓時知道事情壞了。

  苦舟僧卻是笑了起來,從善如流說道:「既然如此,那便由顧施主您自行指名,如何?」

  之所以微笑,不是因為他已經原諒顧濯,而是他確定今天倒霉的勢力不再只有陰平謝氏與慈航寺。

  在今天這種時候,共沉淪總歸是更能讓人心情舒坦的。

  顧濯道了聲謝。

  然後他望向山間某個方向,說道:「請指教。」

  那裡站著的是李家。

  南齊李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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