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換個佛拜吧
很多天以前,謝應憐曾在某座寺廟裡與顧濯相見。
那時的她說了很多的話,話里是期待與看好,是希望與喜歡,而這四個詞最終都指向了那兩個字。
——破境。
謝應憐衷心希望顧濯能夠再進一步。
因為在她眼裡看來,擊敗仍在洞真境中的顧濯,與暴殄天物著實沒有區別。
更重要的是,這在她看來沒有任何意義。
自修行後,她視人生中的每一場戰鬥為宴席。
有些宴席清湯寡水,無甚滋味可言,便如那些被她隨手擊潰的對手,少數宴席看似尋常卻別有一番風味,這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林挽衣,讓她頗具驚喜。
而顧濯早早就是她所認定的一場盛宴。
如何能讓盛宴尚未準備妥當便貿然開席?
於是謝應憐拒絕了家中長輩的要求,決意親自與顧濯談話,以言語推敲其道心之堅定程度,而後更加確定自己的想法是對。
然後,她毫無避諱地與天下人說喜歡,甚至放話出去要把顧濯收入房中寵幸。
這當然是出自於喜歡,但顧濯顯然不會喜歡這樣的喜歡,只會認為這是一種羞辱。
因羞辱而憤怒是人之常情,而她想要的就是憤怒,如此來讓這場盛宴更具滋味。
與林挽衣的那場談話,今日的第一場戰鬥,本質上都是這個目的。
故而謝應憐在聽到余笙對她說,顧濯很生氣的時候,她才會是嫣然一笑,又再說了句正合我意。
一切如她那般所料。
唯有一件事她沒有料到的。
是她沒有能力承受這份憤怒。
……
……
謝應憐墜入雲中。
顧濯最後那句帶著憾意的話,此刻猶自徘徊在她的耳邊,迴蕩不止,喋喋不休。
心神激盪之下,她眼眸里的光芒急劇消散,如若被層雲遮蔽後的天空,再也看不到那仿佛大日高居中天的璀璨目光。
那一口鮮血噴濺而出後,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輕響,來自她心中。
那是道心生出裂紋的聲音。
謝應憐緩緩閉上雙眼。
雲霧如聚,止住她下沉的趨勢,純正的禪宗佛法氣息渡入她的體內,止住她那並不沉重的傷勢。
接著,有一道渾厚的聲音響了起來,是苦舟僧在說她敗了。
謝應憐知道自己敗了。
她更知道就算再來上一遍,在得知顧濯破境後的一切變化也罷,自己在這場戰鬥中依舊沒有半分勝算可言。
若她想要戰勝顧濯,最正確的選擇是初次見面那日憑藉兩個境界的差距,以力壓人。
這是唯一的可能。
這這才是真正讓她無法接受的事實。
人世間最能傷人的永遠是事實——尤其當顧濯親口道出後悔為她破境的事實,那她的道心又如何能為之完好?
……
……
山間一片寂靜。
顧濯立於石峰之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眾人便都明白了他要做什麼,目光紛紛落在苦舟僧的身上,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按照今次慈航法會的規則,當半刻鐘後依舊沒有人挑戰顧濯,那苦舟僧就會主動安排一個人與他對戰,避免冷場的情況出現。
然而這並非不能拒絕,如果被慈航寺指名的那人不願出戰,便只能另做人選。
思慮至此,各家宗派的師長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向自己晚輩開口叮囑,最好不要應下這一戰。
原因十分簡單。
直到這一刻,這些見多識廣的諸宗強者們,仍舊沒弄明白顧濯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位初入養神境的修行者,真元再怎麼渾厚也罷,都不可能像他那樣隨意出劍,且每一道劍光都決絕如一,由始至終不見半點衰減。
這其中的問題著實太大。
在無法解決這個問題的情況下,想要戰勝顧濯的唯一辦法,或許就是以不可阻擋的力量強勢碾壓過去,避免陷入一場持久戰中。
談何容易?
有人回想起昨日看到的那一幕天地異象,想著那些以時間為線不斷反覆來回的雪花,想著那不為流雲所束的明亮劍光,心中漸漸有所猜測。
如果這個猜測成真,那破解顧濯永遠維持在巔峰狀態的辦法,極有可能就在神魂當中。
眾所周知,慈航寺極為擅長此道。
……
……
余笙站在這峰,望向那峰。
早在十天前,她就知道顧濯選了一條怎樣的路來走,對其中的神妙之處已有想像。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她,在親眼看到今天這場戰鬥後,還是有所感慨。
人世間從未有過無敵的道路,唯有無敵之人。
這是余笙一直以來的想法。
直至此刻,她的這個想法依舊沒有改變,但她卻不得不承認……世上依舊沒有無敵路,但已有道路與之相近了。
「我要走了。」
林挽衣的聲音帶著幾分懶散,聽著很是愜意。
余笙有些意外,偏過頭看著她,問道:「不看他嗎?」
「我現在還受著傷呢。」
林挽衣理所當然說道:「而且最後贏的都是他,這有什麼好看的?」
說完這句話,少女瀟灑轉身離去,不留半步。
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做。
……
……
半刻鐘轉瞬即逝,誰也沒有主動站出來,與顧濯戰。
苦舟僧的視線在山間掃了一遍,沒有停留在某一個地方上,因為每個被他看到的人都在拒絕,拒絕得格外徹底。
誰也不是白痴,誰都能看出來顧濯就是在與慈航寺過不去,那誰還願意去觸這個霉頭?
有熱鬧看誰不喜歡?
一聲佛號從他嘴裡響起,帶著些許的無奈之意,只不過很淺。
「弘忍你去吧。」苦舟僧說道。
話音落下,看著那個應聲而出的僧人,站在山間各處的諸宗派強者心想果然如此。
弘忍此僧在年輕一輩里之所以負有盛名,不在於他與謝應憐同樣身處承意境界,而在於他的神魂異常強大,所修的禪宗真經與此相輔相成。
很顯然,苦舟僧也認為顧濯的破綻在於神魂之上。
然而當下還有一個問題。
那近百座仿佛佛祖親手捏就出來的石峰,在先前的劍光摧殘之下,此時已經淪為斷壁殘垣,唯有顧濯所在那座石峰依舊完好。
這無疑會影響接下來的戰鬥。
眾人望向苦舟僧,只見他沒有表示,正以為這是毫無辦法的時候……場間忽有異變生出。
為劍光所斬落的石塊仿若魚兒,自崖下那片雲海被一根看不見的線釣起,懸於空中。
接著,成千上萬塊碎石在人們的注視中開始縱橫飛舞,相遇繼而結合,最終再次形成那近百座山峰。
與先前唯一不同,便是石峰上光禿禿的一片,再也看不見那脆嫩綠意了。
但這不是結束。
一道清新的氣息降臨在此間,帶來難以想像的勃勃生機。
不過片刻,近百座石峰之上生滿草木,有野花盛開,有青草迎風而動。
整個過程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擺弄一處不小心崩塌的盆景。
畫面瑰麗而神奇。
那雙手會不會就是佛祖的手?
這到底是何等境界?
眾人為之震撼,不知該如何言語。
唯有顧濯和余笙始終平靜,想的都是同一句話。
——和尚就是喜歡裝神弄鬼。
弘忍僧袍飄揚,飛上與顧濯相距極遠處的一座石峰,雙手合十,沉聲說道:「請顧施主賜教。」
顧濯神情淡然地嗯了一聲。
……
……
當那一聲嗯落在眾人耳中時,戰鬥便已開始。
不同的是,這場戰鬥外人根本沒有辦法以肉眼看見,因為那些畫面發生在顧濯與弘忍僧的精神世界當中,尋常修行者只能通過雙方的氣息變化去判斷戰況如何。
像這樣的戰鬥著實沒有什麼好看的地方,而且這種戰鬥很有可能陷入漫長的僵持鬥爭,落在外人眼中那就是鬥法的雙方站著一動不動,著實不符合此次慈航寺高僧們定下的調子。
想著這些事情,苦舟僧心中略有憊意。
就在他轉過身去,準備吩咐弟子為自己泡上一杯茶,等待天光變幻時光流逝之時……山間有驚呼聲霍然落入他的耳中。
苦舟僧怔了怔,下意識回頭望去。
剎那之間,他心中的疲憊消失無蹤,剩下的只有面容上掩之不住的沉重與難看。
……
……
戰鬥的過程十分簡單。
弘忍望向顧濯。
兩人視線就此相遇,神魂也然相逢。
真實世界變得越來越遙遠。
最終顧濯眼前的世界改變了,落入他眼中的從山峰變成了石塔。
一座石塔就是一座墳。
那些墳墓散發著寧靜而悠遠的氣息,讓人不知不覺地沉浸在其中,淡盡邪念,化盡殺意。
行走在這片塔林的虛幻世界當中,必須要心平意靜,否則就是讓自己不容於此地。
弘忍自某座石塔後方走出,望向顧濯,神情悲憫說道:「在這個世界裡,你想戰勝我的前提是放下你此刻心中的執念。」
顧濯沒有說話。
他甚至沒去看弘忍僧,目光落在某座石塔上,看著刻在石壁上的面容。
弘忍看著他,認真說道:「我不明白,為什麼你對本寺抱有如此強烈的敵意,我相信你是擁有智慧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這場法會是因你而存在的,而你在明明清楚這一切,即便你不願接受這份善意,至少也該讓事情有一個體面的收場,人世間的道理難道不是這樣嗎?」
顧濯還是不作回應。
弘忍面容漸肅,沉聲說道:「而你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在昨日當眾羞辱道休祖師。」
顧濯終於理他了。
「聽起來……你想殺我?」
「您想多了。」
弘忍搖了搖頭,說道:「我佛慈悲,我又怎會殺你?我只不過是想讓你知道自己做錯了,長輩們囿於身份不方便對你出手,責任便落在了我等晚輩身上。」
顧濯伸出手,指著身前這座石塔,或者說被銘刻在上面的那張臉,微笑說道:「這人比我更該死?還是說他的身份不如我,所以可以被你殺死?」
石塔是墳,墳里自然葬著人。
都是死在弘忍精神世界中的人,或者說為他佛法所度化的人。
弘忍神情驟然冷漠,緩聲說道:「顧施主,請你知曉一件事。」
顧濯笑容不改,說道:「何事?」
弘忍霍然往前一步,厲聲怒喝道:「須知我佛亦有雷霆怒火!」
此言出時,有佛光不知從何處璨然升起,無數佛經頌唱聲滾滾而來。
這一切都在湧向顧濯。
任何人在這時候,都會下意識生出對抗之意,然後與這個虛幻世界的根本發生衝突,繼而引來更為沉重可怕的精神壓力,直至神魂無法承受。
到那一刻,佛光將會滲入顧濯的神魂當中,而他的識海中將會永遠徘徊著佛經的頌唱聲,直至心中邪念殺意被盡數淨化乾淨,只留下至為純潔的平靜。
這無疑是慈航寺乃至於整個禪宗里也是屈指可數的極強法門。
若非弘忍這般神魂天生異常強大,且具有一顆屹然不動禪心者,如何能在承意境界修成此法?
……
……
我佛慈悲,亦有雷霆怒火。
顧濯想著這兩句話,望向站在不遠處的弘忍,似是好奇說道:「所以你現在的雷霆怒火不算是殺意嗎?」
弘忍面無表情說道:「若無懲戒眾生的雷霆手段,怎能有普度人間之大慈悲?這自然是我佛所願意看到的怒火,因為我佛想讓你懂慈悲。」
「不要試圖用言語來威脅我,任你再如何花言巧語也罷,縱我事後被師長訓斥責罰也好……」
僧人盯著顧濯的眼睛,聲音里再也聽不到怒意,因冷漠而平靜:「今天你都必須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而付出代價。」
言語間,那道佛光已然籠罩住顧濯的身體,為他帶來燒灼向道心的無形恐怖火焰。
那些執念與殺意都將在這道佛光下化作灰燼。
與此同時,整個世界依舊散發著那平靜寧和的悠遠氣息。
顧濯若是要爭,那依舊是與這個世界為敵。
若爭,那就是執念生。
不爭,那就為佛法渡。
這局該如何破?
顧濯靜靜沐浴天光,唇角笑意淡去。
「那麼……」
他問道:「你佛與這個世界承受得住我的殺意嗎?」
說完這句話,顧濯毫無顧忌地釋放出自己心中殺意,與那佛與這世界對撞。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佛光消失無蹤,誦經的佛也閉上了嘴巴,像是在沉默中瑟瑟發抖。
石塔崩塌,虛幻破碎。
然後顧濯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即是真實。
他望向遠處那滿臉鮮血還是蓋不住臉色蒼白的弘忍僧,看著僧人失去力量跪倒在地,微笑著好心提議道:「看來你佛不太行,換一尊拜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