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何足掛齒
在場很多人都能認出余笙是誰,知道她就是今年夏祭的第二名,以一招之差惜敗在顧濯的劍下。
蒼山上的那一戰,至今仍在世間流傳不斷,為人們津津樂道。
據聞,修行界裡許多經歷過百年前那一戰的老人,都認為余笙比起顧濯更有長公主之風。
這無疑是極高的評價。
然而評價再怎麼高也罷,在這時候也沒有意義可言,因為道休正是那位有資格給出評價的前輩。
換句話說,這依舊是不敬前輩。
人們的目光不敢落在道休的身上,引起這位天下第二人的反感,唯有望向站在殿前的苦舟僧,看著他那再也遮掩不住的難看臉色,心想這可比法會照常進行有趣多了。
顧濯與余笙,長公主時隔多年收下的兩位弟子並肩而立,試圖對抗當今的禪宗第一人,問世間哪有這樣的熱鬧可看?
更不要說這其中還有那位娘娘的女兒,以及無垢僧這種同樣出類拔萃的晚輩。
所以,今天這事慈航寺該怎麼收場?
思緒不過轉眼間,沒有人愚蠢到將念想付諸於口,都在努力沉默,認真旁觀,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禪宗勢大,哪怕和尚普遍都很好說話,稱得上一聲善良,但出於純粹利益角度,厭惡僧人們的勢力還是很多。
不知何時,道休已然轉過身。
年輕僧人的目光越過人群穿過風雪,落在余笙的身上。
他看著那個身著青裙的少女,看著那張年歲不長的陌生普通面容,看著那乾淨如雪後晴空的眼睛,沒有說話。
對視是彼此的。
余笙也在看著道休。
不同的是,她沒有自顧自地沉默下去,平靜說道:「今天就先到這裡吧,接下來的事接下來再說。」
聽到這句話,場間有譁然聲響起。
眾人難以置信地看著余笙,心想你們都把事情鬧到這種境地了,難道接下來還要再參加這場法會?
道休眼神沉靜,還是沒有說話。
他不開口,整座慈航寺便也就只能安靜著。
這時的沉默近乎死寂。
天空仍舊陰沉著,陰雲中不見白光閃過,人們卻覺得也許下一刻就會有雷霆降世,以為警告。
顧濯轉過身,望向余笙的背影,正在沉默的道休。
事情就像余笙推斷的那樣。
他早已決定要在今日與慈航寺過不去,這既是為了給裴今歌創造機會,讓秀湖得以脫身離開,亦是為了讓慈航寺嘗到自己種下的苦果。
那怎樣才能在得罪完道休以後,毫髮無損地離開慈航寺?
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余笙。
……
……
道休依舊沒看顧濯。
他的視線始終沉浸在余笙的身上,深邃如海的眼神早已發生變化,從最初的平靜化作淡淡的疑慮,那疑慮偏偏又像是一朵無法盛開的花,讓他看不到那藏在迷霧之後的真相。
對他而言,這是一種闊別多年的感覺,而上一次給他帶來這種感覺的人……猶記是那位道門之主。
正是這個緣故,道休才會沉默如此之久。
整個世界因他的不解而死寂。
這沉默看似無比漫長,現實中並沒有過去太長時間。
「好,事情就按你剛才說的來。」
出乎所有人意料,道休唇角微翹,清秀不見歲月痕跡的臉頰上浮現出一抹笑容。
也許是害怕自己的徒子徒孫聽錯意思,他接著又望向苦舟僧,語氣溫和地補了一句話:「一切都按規矩來就好。」
不少老人對這句話錯愕至極,只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與之相較,許多中生代的宗派代表卻覺得這不算奇怪,畢竟和尚總歸是要慈悲為懷的。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道休里的那個休字,從來都不是休養生息的休。
道休極有可能是如今世上親手殺人最多的那個人。
在他漫長的修佛生涯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
或許只有那幾位大陰謀家害死的人比他更多了。
這樣的人脾氣當然不可能好。
這才是在場的老人們為之錯愕的緣故。
余笙平靜點頭,沒有道謝。
道休看著她,忽然問道:「長公主殿下近來如何?」
話音方落,一道聲音把話頭接了過去。
「師父她很好。」
顧濯的笑容很是燦爛,仿佛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林挽衣總覺得他笑的有些古怪。
余笙看了顧濯一眼,心想我之前怎麼就沒發現你原來還有這麼無恥的時候呢?
這一聲師父分明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道休緩步而行走出那座佛殿,來到風雪中,對顧濯微笑說道:「我有些好奇,長公主殿下對你的評價。」
顧濯斂去笑意,搖頭說道:「那你還是換個問題吧。」
聽著這話,場間早已被驚訝到麻木的眾人還是忍不住有所感覺,根本無法理解這種平等到近乎無禮的姿態,只覺得無法理喻。
道休看著他問道:「為什麼呢?」
無垢僧在長輩的身旁回頭後望,心有預感。
林挽衣心想肯定又是要那樣子了。
余笙早已猜到。
但就在顧濯開口前,道休忽然笑了起來。
他問道:「是天下無雙,對嗎?」
「你猜對了。」
顧濯的語氣輕鬆如常:「但我會在這後面添上四個字。」
道休看著他的眼睛,笑意更盛,問道:「哪四個字?」
顧濯說道:「何足掛齒。」
……
……
山頂的熱鬧就像是窗戶里的風景,始終被局限在那方框之內,不曾外溢。
裴今歌不是第一次來慈航寺,但卻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進入這座禪宗祖庭,行不能為人所知之事。
流水身就懸掛在她的腰邊,鈴鐺形狀的法器不曾隨著她的腳步而奏起清鳴之聲,始終維持著安靜,便也維持住了她的容貌。
走過幾條甬道,路過幾間佛殿,甚至與寺里僧人打了個照面,直到那座院落。
整個過程中裴今歌都表現得很是輕鬆,輕車熟路,不曾有半點生澀的感覺。
很難想像,過往巡天司都是由青霄月處理類似的事務,而她是一個永遠站在明媚陽光下的人。
裴今歌進入這座院落的辦法很符合當下的身份。
不是推門而入,而是越過院牆。
院內很靜,地上都是沒來得及打掃的積雪,院中佇立著一座小石塔,邊緣處生有積年青苔,伴著白雪很有寧靜的感覺。
秀湖真人就坐在石塔旁。
這位在世間享有莫大名聲,被譽為酒卦雙絕的散修,這時候全無往日風度可言。
情報里說是軟禁,南齊密諜司在沒有明確證據的情況之下,確實也不敢對他真正上刑逼供,但這不代表他就能夠過得舒坦。
為了避免秀湖真人逃走,有人在他的體內接連下了數十道禁制,徹底斷了他自修行得來的一切手段。
如今的他無境界在身,無真元護體,無道法可用,便與尋常老人沒有任何的區別,無非就是身體稍微強壯一些。
面對如此酷寒風雪,秀湖真人被囚在石塔旁,衣衫單薄之餘,更是連自己釀出來的酒都被人盡數掠走,無法以酒水驅寒。
這落魄的程度真的有些慘。
裴今歌的眼神始終平靜,因為她見過太多比這更慘的人。
秀湖真人聽到腳步聲,艱難地抬起頭望向裴今歌,那雙黯淡憔悴如若死去的眼睛驟然明亮了起來,因為他看到了不久前曾經見過的那張臉。
裴今歌一言不發,並指為劍,直接點落。
一聲輕響,禁制盡碎。
秀湖真人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竟會被這樣營救,再想到這裡就是慈航寺的時候,不由心緒激盪。
就在他準備喊出那兩個字,行大禮之時,裴今歌用一個眼神制住了他。
直到這時,他才從那複雜的情緒當中醒了過來,以最快的速度說出自己該說的話。
「我之所以被密諜司和李家抓住,是因為有人出賣了我。」
「那個人是李若雲,我的那個徒弟。」
「他好像對您的身份有所懷疑。」
裴今歌安靜片刻後,說道:「我給你兩個選擇。」
秀湖真人聞言,意識到了某種可能的存在,緩聲說道:「請講。」
「活著離開慈航寺,把你知道的一切秘密都帶走。」
裴今歌說道:「死在這裡,讓秘密跟你一起死。」
秀湖真人心想果真如此。
裴今歌繼續說道:「前者最多只有三成把握守住秘密,後者十成。」
秀湖真人苦澀一笑,嘆息說道:「我還以為是有三成的機會逃出慈航寺。」
裴今歌置若罔聞,開始倒數。
自七至一。
到第六的時候,秀湖真人收起了慘澹笑意,認真說道:「那我除了死,還能為你再做些什麼呢?」
這個問題不需要任何答案,因為答案就在他的身上。
在秀湖真人說出這句話的下一刻,他便用一種最為決絕的方式殺死了自己,讓裴今歌連善後都不必。
那種手段不是震斷心脈,不是自碎神魂,而是顧濯曾經要求他做過的那件事。
以天機術算之法推演自己的命運。
只是瞬間,秀湖真人本已枯槁的面容眨眼如木,滿頭銀髮夾雜在雪中一併落下,堆積如燃燒殆盡後的陰間紙錢。
與此同時,他身上的那件衣衫驟然間變得寬鬆了起來,因為他的身體正在不斷縮小,蜷縮。
一道虛弱到極點的聲音響了起來。
帶著秀湖真人即將消散的自我意志。
「羽化……」
他睜大了自己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張不屬於裴今歌的臉,顫抖著聲音說出了最後幾個字:「那個人是羽化。」
話音落處,那單薄衣衫飄然而起,被寒風卷往遠方,不曾埋骨一人。
裴今歌沉默片刻後,轉身離開。
隨著她的遠去,石塔依舊在,足跡漸不見。
……
……
山巔,殿前。
道休聽完那八個字後,靜靜地看了會兒顧濯,感慨說道:「如此自謙,著實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顧濯搖頭說道:「我只是不習慣囂張罷了。」
很多人眼神複雜地看著他,心想這到底哪裡不囂張了?
林挽衣最不喜歡這種時候站在顧濯身旁,與瓜分風光沒有關係,是很純粹的渾身都不自在。
余笙無所謂。
無垢僧更是覺得這話妙極了。
道休似乎也是如此想法,看著顧濯的眼睛,感慨說道:「如果百年之前,道主有你這安覺悟,那該多好?」
顧濯沒有說話,眼裡的情緒卻淡了。
余笙不著痕跡地看了他一眼。
至於在場的不少修行者們,早已豎起了自己的耳朵,開始好奇這百年前的往事。
道休的目光仍舊在顧濯的身上。
「這是很長的一個故事。」
「近些年來,也許是因為人老了的緣故,我一直在想當年道主為何會走到那樣的境地,讓自己落得一個身死道消的下場。」
「直到前幾年的春天,我在某個傍晚才是有所得,但那個想法又始終模糊,其中有著不少自我矛盾的地方。」
「於是我便知道,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夠想清楚的問題。」
「我知道這裡很多人都很好奇,為什麼慈航寺忽然間召開這麼一場法會,原因其實就是我想把我看到的這個故事講出來。」
「與我想法一併讓世人知曉。」
「這其中或許沒有什麼能幫助你們修行的地方,但我覺得這個故事還算有趣,故事裡也有不少令人深思的抉擇,或許可以讓諸位往後的道路走的更順利一些,避免重複去犯那前人之錯。」
道休的聲音里充滿著惆悵與追憶的意味,讓人不知覺地沉浸在其中。
以至於很多人現在才反應了過來,這位禪宗大師竟是直接開始了自己的宣道,根本沒有等法會正式開始,依循先前定下的流程章節。
想到不必再在風雪中苦熬時間,聽上一大堆讓人犯困的廢話,眾人對道休很難不生出感激之心。
然而就在這時候,一件事情發生了。
顧濯轉過身。
道休的目光落在他的後背,隨著他的身影越去越遠,直至消失在風雪盡頭。
連帶著聲音也都消失了。
人們隨之清醒過來,茫然地看著道休大師,不知道這該如何是好。
離開的不僅僅是顧濯,還有林挽衣。
余笙更是不必多提。
人們看著山道上那三個身影,一時之間情緒無限複雜。
這不再是強硬的程度,而是無禮了。
道休沉默不語,始終沒有出手。
他轉過身,往大殿走去,心中隱隱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
是的,先前他是故意把那番話給說出來的,他就是要讓顧濯不得不留下來聽自己的話,卻沒想到這位晚輩能把事情做到這種程度。
「你為什麼不願意聽呢?」
道休想著這個問題,對身後眾人說道:「那我們繼續吧。」
趕死線失敗了……給看到那幾段重複的讀者道個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