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贏
穿過冬日的風,顧濯沒有慢些走。
他的神色看似如常平靜,眼裡的情緒卻是尋常不見的淡漠,心情更是難得一次的不好。
這與道休有關,但真正的原因還是裴今歌。
是的,落在那座院落裡頭的狂風暴雪,不僅帶走了那件單薄的衣衫,同時也為他帶來了秀湖真人的死訊。
這是顧濯所不願看到的事實。
而他得知此事的時候,道休恰好就在說那番話,於是他不留半點情面轉身離開。
當然,就算沒有秀湖的死訊,顧濯也不會留在那裡聽完,因為他對那個故事毫無興趣,因為他曾說過自己要走。
言出必行從來都不是讓人羞愧的事情。
林挽衣的目光從走在前頭的顧濯身上挪開,落在旁邊的余笙身上,烏黑眼眸微轉,忽然問道:「你是早就拜長公主為師了對吧?」
余笙嗯了一聲,溫柔問道:「怎麼了?」
林挽衣連忙壓低了聲音,再把話頭繼續下去。
「那你肯定很熟悉長公主的性情吧?」
「應該……算得上是熟悉吧。」
「這就好!我是想問問你,這次回去之後你倆會不會挨罵。」
「我肯定不會挨罵。」
「……那他呢?」
「很有可能。」
余笙答的十分誠懇,亦是久違的誠實。
林挽衣聽得卻是眉眼鬱郁。
余笙看著她,眼裡泛起一抹笑意,輕聲說道:「不過這事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師父她滿意。」
林挽衣不假思索問道:「是什麼?」
余笙說道:「贏。」
林挽衣聽懂了。
事實上,這個字也是余笙說給顧濯聽的。
這是她對他的唯一要求。
無所謂風波險惡,不在乎人情世故。
只要你贏了。
那事情就能繼續談下去,有談下去的資格,有談下去的可能。
否則,一切免談。
余笙當然不會把事情做到萬事皆休那麼絕,但也不可能再溫柔下去。
因為她今天的心情不太好,而原因恰好就落在某個人的身上,所以她在這件事情上有脾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一行三人,兩個生氣。
唯有林挽衣眼神明亮地高興著。
原因很簡單。
在她看來,贏這個字對顧濯而言,那就是最簡單最普通的要求。
……
……
午後時分,雪消雲散。
太陽重臨大地。
山巔寺前的那場宣道已經結束,道休大師在那將近兩個時辰里,以旁觀且親歷者的身份,向在座眾人講述了一遍當年的道主舊事。
道門尚未滅絕,百年也不是千年。
當年道門具體發生過什麼事情,各家宗派里有不少相關的典籍記載,歷史尚未被時間的長河淹沒。
雖說在場許多年輕人一心唯有大道,無心讀史,但那些長老們卻都是知道的。
然而道休給出的這個『故事』依舊讓他們難以自拔。
在這個故事當中,道休從道主的身上找到了一種新的可能,為百年前道門之敗提出了一種假設。
——那種假設是道主在親手把道門推向絕境。
這也是他在對顧濯重提往事之時,第一句就帶上了故事二字的原因——因為故事可以盡情地胡編亂造,而史實則不行。
禪宗的經書往往如此,以各種故事或自身的經歷,向聽者婉轉講述其中道理。
出於許多原因,大多數經書中的措辭往往極為深奧,簡單的幾個字卻可以延伸出數十種意思,尋常人很難理解之餘看了只想犯困,根本無法理解隱藏在其間的禪宗真義妙理。
道休在這場宣道中用詞簡單,語氣溫和如春風,而在談論到某些地方的時候,他卻又能以親歷者的感受讓自己的話里包含情緒,讓聽者為之心神蕩漾至跌宕起伏,又當眾人冷靜下來的時候,或是微笑或是悵然地拋出一個頗具意趣的問題,讓人們沉溺在思考當中。
不見蓮花憑空綻放,無數螞蟻浴光而起,春花盛開於滿天冬雪如此諸般異象,但這場宣道依舊是成功的。
有將近十位修行者在此期間心有所悟,當場成功破境,更多人從中有所得,相信能在將來的道路上走得更為穩妥一些。
只不過很多人都下意識忘記了一件事情——今天他們還得到過另外一份機緣。
與這個被刻意遺忘的事實相比,在場的眾人都知道今日道休大師的話將會被修訂成冊,繼而開始流傳在世俗當中被津津樂道,引發更多人的探討。
有些人則是往更深處思考,認為這是道休或者說慈航寺,在藉此告訴天下禪宗決不能重蹈覆轍,淪為百年前的道門。
那麼,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
思慮至此的每個人都禁不住想到了那兩個字。
——大秦。
……
……
當天的慈航寺不止發生了這些事情。
秀湖真人的失蹤被齊國使團發現,苦舟僧對此給予了高度重視,原因當然是此事涉及到天命教。
山門大陣不曾因此開啟,但寺里巡邏的僧人變多了,每一位知客僧都被詢問了一遍,卻沒有直接找出可疑的痕跡。
因法會召開而前來的修行者著實太多,唯一的門檻就是慈航寺送出去的請柬,而有心人真的想要仿造,並非完全不可能。
調查陷入了困境,短時間內很難找到突破口便也算了,慈航寺的高僧們在夜深時分還有一場議事。
這場議事的主題很清楚——接下來該如何對待顧濯。
出於道休大師的緣故,慈航寺事實上早已準備了各種手段保送顧濯,確保其絕對不會白來一趟,甚至很願意把那份彩頭送到他的身上。
可惜的是,隨著今天那場眾目睽睽之下的衝突過後,這一切的安排都已徹底作廢。
那慈航寺的態度該如何轉變就成了一個問題。
如果當作無事發生,不僅弱了聲勢,更會惹來禪宗內部的不滿。
若是為此強硬,那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道休大師固然說過一切都按規矩來。
問題在於,人們怎樣才會覺得慈航寺有在按規矩來?
就像先前提過的那樣子,僧人們為求保送顧濯,有意在這場法會中安排了不少自由心證的地方,以便操縱具體的名次。
辯難與解經即是因此而來。
如今這卻成為了最為麻煩的絆腳石。
一時之間,在場的高僧們竟是想不到該如何完美地搬開這絆腳石,不讓半點塵埃落在僧袍上。
……
……
今夜無人入睡。
顧濯的心情早已平復,他依舊坐在那間禪房裡,不曾憤然離開慈航寺,去找裴今歌要一個說法。
那與生氣無關,是白痴。
當初他和裴今歌商量今天這件事的時候,前提是儘可能地保住秀湖的性命,因為他在琅琊山上的一切要求都不曾被拒絕,那他理應背負起相應的責任,讓對方繼續活在這人世間。
無論秀湖是被一句怎樣的話打動,決定以大無畏的姿態奔赴死亡的深淵,他終究還是沒盡到那份責任。
這其實不重要,因為世上沒有人會為秀湖的死來向顧濯尋仇。
畢竟秀湖唯一的徒弟李若雲就是那個背叛者。
像天命教除卻長逾道人外另外那兩位長老,大概還會很高興少了個人與自己爭權奪利,讚美以及警惕自家教主的殺伐果斷。
誰都不會對這個結果不滿。
唯有顧濯。
當他得知秀湖死去時,他下意識地回想起那場悲涼的秋雨,以及在雨中化作飛灰的那個老人。
悲傷依舊是一種無稽之談。
但那些不爽利不舒服不痛快極膩乎的無力感……現在卻都變了,變成了一種更為直接的情緒。
今夜回想起來,那天他為何要在琅琊山上出手殺死密諜司的暗諜,又偏要行山訪寺聽經再問佛,其實本質上都是為了讓自己痛快上一些。
這一切本該結束在他與甘葉寺相遇那天。
奈何慈航寺再次點了一把火。
更有諸多人前赴後繼地跳出來,以身為柴。
「挺好的。」
顧濯輕聲說著,醒過神來,不再沉浸在這些情緒當中。
他給自己泡了一壺茶,望著窗外越來越深的夜色,再到晨光自天邊泛起,掩去繁星的面容。
這一夜他徹夜未眠。
與過往不同,無論繁星抑或明月清風,今夜都不曾再來叨擾他。
天地一片寂靜。
萬物久違不言。
直至鐘聲響起,悠然迴蕩山間。
那是慈航寺的晨鐘。
顧濯未曾閉眼,此時自不必睜眼。
他走在屋檐窗下,捧起一堆新雪搓洗雙頰,然後轉身離開禪室。
林挽衣已經在等他。
少女挽起耳畔的髮絲,湊到顧濯身旁,把無垢僧偷偷帶來的話說了一遍。
余笙也在旁聽。
慈航寺的高僧們最終想出來的辦法很直接,辯難與結經之事挪到日後,率先進行鬥法之事。
至於這樣安排的理由,是慈航寺將會把題目定在昨日道休大師所宣之道上,為給予眾人思考的時間而作此更改。
無論是誰,都必須要認同這是一個具有力量的理由。
慈航寺的高僧們對這個辦法更是滿意。
首先,以顧濯現在的境界很難在鬥法中出類拔萃,至少不可能名列第一。
其次,只要他還想要慈航寺給出的這份機緣,那就只能把目光放在辯難與解經二事之上。
最後,那他將不得不拾起自己當眾撇之如履的事物,並且展現在眾人面前。
這真可謂是天衣無縫。
無垢僧原話如此。
顧濯聽完了。
「這個想法其實還可以。」
他的聲音如往常平淡:「只可惜在第一步就錯了。」
余笙心想你總算是有句聽著順耳的話了。
林挽衣往後一步,更好地看著他,微笑認真說道:「那你何時去證明這是錯的?」
顧濯平靜說道:「現在。」
說完這兩個字,他走出屋檐下,走進人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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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