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為人臣者,為人師者
裴今歌有些唏噓,說道:「看來陳遲這人是再也用不得了。」
話是真話,不要說是巡天司這等直接關係到大秦國境安危的衙門,哪怕是尋常街邊酒樓的老闆也不會喜歡自己被下屬拿來說事。
顧濯搖頭說道:「這是我猜出來的。」
裴今歌不置可否,說道:「繼續之前的話吧。」
與她那位名為道主的故人相比起來,陳遲這個名字著實不值得她浪費時間,更不值得她的情緒被牽動。
顧濯笑了笑,還是那兩個字。
「問吧。」
「盈虛和道主是何關係?」
「連你也不清楚嗎?」
不知為何,裴今歌聽著這話忽然心生不悅。
即是不悅於這場談話正在脫離自己的掌控之中,更是不悅於她只能繼續這樣聊下去,因為至少現在的她不能出手對付顧濯。
想到今年春天的時候,像顧濯這樣的所謂少年天才根本沒資格入她眼中,她有無數手段能讓他痛不欲生再求死不得,然而現在他卻成為了長公主殿下的徒弟,在身份上與她已經對等。
這真是一件讓人愉快不起來的事情。
如此想著,裴今歌自然不痛快,但她將情緒收斂得很好,不曾在臉上流露出半分。
「是的。」
她微笑說道:「那你可否為我解惑?」
顧濯說道:「陸明誠。」
裴今歌墨眉微蹙,很認真地回憶了一遍,還是沒有想到這個名字代表著誰。
就在她準備開口詢問的時候,顧濯已經先她開口。
「這是誠意也是訂金。」
「什麼意思?」
裴今歌的聲音微冷。
顧濯看著她,答非所問道:「你想知道盈虛這些年到底在為道主忙些什麼嗎?」
裴今歌平靜說道:「這是皇帝陛下也想要知道的事情,我作為巡天司司主,自然要為陛下分憂。」
「所以你現在的意思是,以替我查清此事作為條件,讓我同意天命教繼續存在於這人世間。」
她說道:「我有理解錯嗎?」
顧濯搖了搖頭,說道:「不止於此。」
裴今歌微微挑眉,問道:「什麼意思?」
顧濯說道:「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需要的是,我成為天命教教主這個事實,整個世間只有你與我二人知曉。」
言語間,他的語氣理所當然至極,絲毫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半點荒唐。
道觀內一片安靜。
連秋風都靜了。
裴今歌面無表情說道:「如果你給不出一個理由,那這場談話將會直接結束,天命教也會成為歷史。」
顧濯不再看她,望向北方的天空,說道:「有鬼。」
裴今歌想也不想說道:「若是沒鬼,那才荒唐。」
大秦作為如今人世間最為強大的存在,遭到各方勢力的滲透是必然的事情,巡天司每年都在進行自我審查,以及秘密處刑。
「那隻鬼站的很高。」
「有多高?」
「他知道我是誰。」
顧濯這句話聽上去好生自戀,多少會讓人感到不適,繼而聯想到厚顏無恥之類的詞語。
裴今歌沒有想到這些,因為她聽懂了。
她沉默片刻後,認真問道:「那人知道的是,你被認定為道主再世傳人這個身份?」
「不止於此。」
顧濯有些感慨,說道:「盈虛還從那人口中得知我是誰,這也是那天他為何先你一步來到雲夢澤的原因。」
裴今歌眼神微變,神情驟冷。
那天夜裡,她只以為盈虛願意打那幾圈麻將是因為長公主的緣故,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出於各個方面的原因,顧濯的真實傳承早已成為大秦的秘密,知曉此事之人屈指可數,每個人都稱得上是大秦的柱石。
無論是誰把這個消息外泄出去,只要不是皇帝陛下本人,那都會直接引發一場軒然大波。
如果真有那麼一隻鬼的存在,一旦她讓顧濯成為天命教教主這件事情被第三人知道,藏在大秦最高處的那隻內鬼很有可能也會順勢得知,繼而直接隱藏起來,動手抹去與天命教曾經有過的一切痕跡。
裴今歌心生悔意。
如果時間可以倒轉,她寧願當天夜裡被盈虛道人重傷的是自己,而非青霄月。
這大概就能讓她避開這件事情,對此一無所知,繼而不必承擔起作為巡天司司主應有的責任,幸福而美好地懶惰下去,笑看風雲起。
她閉上雙眼,嘆息說道:「這事很麻煩。」
顧濯隨之而嘆,誠實說道:「和你一樣,我也不喜歡遇到這樣的事情。」
若是可以,最好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這是他的真實想法。
裴今歌隱約感受到他的情緒,心有同感,說道:「這事很大,我現在沒有辦法給予你明確的答覆。」
顧濯認真說道:「那我們就先做能做的事情。」
裴今歌問道:「比如?
顧濯說道:「讓今天這場殺戮到此為止。」
裴今歌安靜片刻,說道:「好。」
說完這句話後,她忽然想到了長公主殿下,心情不由更為沉重。
……
……
神都,皇城深處。
與往時不同,景海今日薄霧輕籠。
皇帝陛下負手而立不再垂釣。
他看著水面倒影中的那個自己,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認真說道:「抱歉。」
這世上誰有資格讓他道歉?
一位身著青衣的女子站在白皇帝身後側方。
那女子神情冷淡,淡漠說道:「這兩個字就是你的全部解釋?」
「是歉意。」
皇帝陛下抬頭,望向瓷藍如片的天空,給出了一個很是感傷的解釋:「我已經開始老了。」
一片安靜。
沒有人回應這句話。
接著,皇帝陛下帶著幾分自嘲地把話說了下去。
那是很長的一段話。
「就像那夜裡你曾與我說過的那樣,只要我不死,那這天下就亂不起來。」
「但要是我死了呢?」
「天下大亂,生靈塗炭,血流成河,這十二個字都是可以用上一用的。」
「這些年來,我為何要把政事交於旁人之手,幾乎不再過問半句?很多人以為我對世俗心生厭倦,又或是開始貪圖享樂,但你應該清楚這些都不是我的真正意圖,我只是想儘可能地活久一些。」
「世上無有萬歲之天子,我也從未有過如此不切實際的奢望,事實上我的想法也從未變過。」
「在死亡到來之前,完成那些屬於自己範疇之內的事情,僅此而已。」
這段話皇帝陛下說的很直接,因為正在與他進行這場談話的是白南明,過往百年間他最為依仗與信賴的那個人。
白南明神情漠然,說道:「然而這次雲夢澤的事情,你在事前不曾與我說過哪怕一個字。」
皇帝陛下沉默不語,沒有以這樣做最為萬無一失為理由來解釋。
白南明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你很清楚,我這一生最為厭惡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相信的人利用。」
皇帝陛下還是沒有說話。
白南明不再看他,轉身往外走去,說道:「像這樣的事情,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皇帝陛下神情輕鬆了些,心裡也鬆了口氣,說道:「我答應你。」
然後他望向白南明的背影,想了想,問道:「顧濯如何?」
白南明停下腳步,說道:「哪個方面?」
皇帝陛下說道:「身份。」
直至今天,他仍舊覺得夏祭時蒼山的最後一戰中余笙敗的毫無道理可言,那一敗不是區區一個道主再世傳人的身份,就能盡善盡美地解釋過去的事情。
出於信任的緣故,他不願在白南明以外的任何一個人面前,無端展露出自己的懷疑。
聽到這兩個字,白南明站在原地沉默思考很長一段時間,聲音微沉說道:「至少現在,顧濯仍然是顧濯,我不認為他是別的誰。」
皇帝陛下不再多言,轉而說道:「聽聞顧濯被臨死前的盈虛帶走了。」
白南明想起那夜的變故,眉頭微微皺起,說道:「他還活著。」
「你是不是在覺得……」
她轉身望向自己的親弟弟,眼神如水沉靜,問道:「顧濯死了是最好的結果。」
人的死亡或許會帶來很多的麻煩,但那些麻煩終究是無根之水,難以長存。
皇帝陛下不作否認,平靜說道:「我不會殺他。」
白南明說道:「這世上有很多人想要殺他。」
皇帝陛下說道:「同樣的道理,如今世上也有數不盡的人想讓我死。」
白南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話鋒驟轉:「我記得那時候你想要收他為徒。」
皇帝陛下笑了笑,笑容里幾分自嘲,說道:「而他拒絕了我,如此說回來,這事倒真是顯得我有些心胸狹窄了。」
白南明不這麼認為。
如果大秦真的容不下一個顧濯,那他早在七天前的那個夜晚就已經死了,死在那一粒光塵之下。
以當時他和盈虛道人近在咫尺的距離,他真要因此而死,又有誰能說些什麼?
……
……
相隔遙遠的兩場談話,在相差無幾的時間內迎來了結束,談話的雙方都得到了一個暫時還算滿意的結果。
大秦避免了一場影響深遠的巨大風波,潮州城得以重回日常寧靜當中,巡天司的執事們在極短時間盡數消失不見,唯有那些尚未來得及清理的屍體與散不開的濃鬱血腥氣味,證明他們曾經來過這裡。
裴今歌再次拒絕了南齊官員的求見,表明自己傍晚時分就要離開的意思,這讓許多人都鬆了一口氣。
顧濯與談不上碩果僅存的三位天命教長老進行了一次會面,無意感受那些驚訝與敬畏的目光,在留下如何聯繫自己的辦法後,於傍晚時分離開了潮州城,前往琅琊山。
換做過去的顧濯,他根本不會讓自己這般奔波。
奈何他好不容易收了一個徒弟,那徒弟卻又轉眼間在他身前灰飛煙滅。
那麼,他總該要為此稍微做些事情。
比如先把藏在大秦最高處的那隻鬼給找出來,以此作為開始。
這是為人師父的應有之義。
好像晚了挺多的,但確實是9.13號的第三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