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攤牌
這是一個不需要思考就能給出答案的問題。
因為對生的渴望是人類的本能。
古來今往確實有無數英雄豪傑為求心中願景慷慨赴死,但那永遠是別無選擇後的最終選擇,若有從容之生,何必一死了之?
唯有活著,那才有真正的希望可言。
天命教的長老們對這個道理再是清楚不過。
正是因為太過清楚,他們才會有人選擇離開顧濯的身旁,抱著日後再議的心思轉身就走,想著帶走自己的心腹手下為天命教保存實力,想著不必著急於在這一天把所有問題都商討出一個結果。
來日方長,何必著急?
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
歸根結底還是不信。
故而顧濯在那幾位長老離去的時候,不曾開口勸阻過半句,仿佛什麼都沒看到。
直到這一刻,他確定隋錢穀和安寧道姑有著長久聊下去的可能,最終才是開口問出了這句話。
兩人給出的答案也很直接,是很簡單的一個字,想。
下一刻,他們再為此補充了很不簡單的兩個字。
——教主。
……
……
對隋錢穀和安寧道姑來說,面朝顧濯喊出這兩個字心中沒有半點難受,因為盈虛道人早已當著眾人的面喊過一遍。
只要這能為自己帶來足夠的好處,比如從巡天司這次前所未有的強硬剿殺當中活下來,得以接手另外幾位長老死後的空出的利益。
「您現在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安寧道姑看著顧濯問道。
顧濯嗯了一聲。
隋錢穀搶過話頭,認真說道:「請教主吩咐。」
顧濯沒有回答,視線落在窗外的天空。
片刻沉默後,他說道:「再坐會兒,然後就散了吧。」
話音落下,桌上三人都呆住了,心想這莫不是自己聽錯了?
巡天司還在潮州城內肆虐。
裴今歌正在殺人。
這時候我們到底要散去哪裡?
顧濯置之不理,繼續說道:「教中的規矩照舊,放在大秦境內的那部分精力轉移出來……」
說著這些無趣的話,哪怕一切都已在數天之前想好,此刻的他依舊覺得這些事情無比麻煩。
難怪白皇帝不願理會政事。
都是有道理的。
半刻鐘後,顧濯問道:「都記住了嗎?」
「記住了。」
安寧道姑頓了頓,說道:「那現在這事情……您準備怎麼解決?」
就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酒樓外的街道恰好就有巡天司的執事走過,隨意打量了一眼坐在窗邊的四人。
顧濯站起身,往外頭走去,平靜說道:「我去和她聊聊。」
「她?」
三人都沒反應過來。
下一刻,他們才明白話里的那個她指的是裴今歌,於是震撼無語。
窗邊一片安靜。
隋錢穀眼神複雜,目送顧濯離去,然後轉頭望向長逾道人,試探說道:「說起來,教主到底什麼是境界?」
從踏入那座小院起,他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然而顧濯的氣息太過奇怪,看上去就是一道極淺的溪流,與那些洞真境界的晚輩著實沒有太大的區別。
問題在於,一位洞真境怎麼可能讓盈虛道人低頭行禮,心甘情願稱之為教主?
這是絕無可能發生的事情。
只要智商正常,不是真的白痴,誰會相信顧濯自身展露出來的氣息?
長逾道人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白痴,自然和隋錢穀抱有相同的想法,便也笑了起來,說道:「你覺得呢?」
隋錢穀沉默了會兒,還以笑容,說道:「像境界這種東西,自是越高越高。」
安寧道姑偏過頭,看著窗外的街道,認真說道:「那我覺得教主的境界至少要有兩層樓那麼高。」
聽到這句話,另外兩人紛紛沉默,不得不承認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在那位巡天司司主所列的登天榜之上,裴今歌被放在第二位,僅次於那位被修行界稱之為人間驕陽的羽化之下第一人。
教主既敢直面裴今歌的刀鋒,那境界想來相差無幾,與羽化或許僅有一步之遙。
這是最為合理的推斷。
想到這裡,隋錢穀和安寧道姑對視一眼,只見彼此眼裡的那名為野心的情緒都淡了。
……
……
對窗邊的那場談話,顧濯並不關心。
就像他也不怎麼關心隋錢穀和安寧道姑是否真的臣服,自內而外都承認他就是天命教的教主,不抱二心。
這本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一場談話,一次生死,一次救命之恩,遠不足以讓這兩位魔教長老心服口服。
真正重要的是接下來的這場談話。
談話發生在一座小道觀里。
道觀位於潮州城中,看上去很不起眼,雜草叢生,幾近荒廢。
裴今歌就是在這裡找到的顧濯。
隔著那扇被推開的門,兩人靜默互望。
半晌過後,裴今歌走進道觀。
她感知的十分清楚,這座小道觀里不曾設有陣法禁止來去,故而她心中很自然地生出了一個問題。
——顧濯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裴今歌輕聲說著,臉上因此而有笑容泛起。
她看著顧濯的眼睛,微笑說道:「那麼,你現在方便和我聊一聊你被盈虛帶走以後,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顧濯搖頭,以此表示拒絕。
裴今歌眯起眼睛,問道:「理由。」
顧濯坦然說道:「那是一個十分漫長的故事,而現在的我不想重複一遍。」
裴今歌看著他說道:「所以?」
顧濯微笑說道:「問吧。」
裴今歌安靜片刻,接受了這個提議,談話正式開始。
小道觀內有大榕樹。
兩人在榕樹旁的石凳坐下,不曾相對而望,眼中各有風景。
「你現在的情況?」
「還算不錯,大概是當上天命教的半個教主了。」
顧濯說的風輕雲淡。
裴今歌聽得如雷貫耳。
哪怕是七天前的那一夜晚,她直面盈虛道人這位羽化境的絕世強者之時,道心猶自維持著平靜,心中依舊不曾有狂瀾升起。
然而這時候的她,卻在聽到這簡單至極的一句話後怔住了,因為這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一句話。
長時間的沉默。
「真有意思。」
裴今歌輕笑出聲,抬頭望向被枝葉分割的天空,感慨說道:「我真的很久沒遇到過像你這麼有趣的人。」
顧濯隨意說道:「上一個是誰?」
裴今歌想了想,說道:「林挽衣她媽,不過那已經是從前的她。」
十分簡單的一句話,讓顧濯想到了一個很複雜的故事,那其中想必有著很多的不遂人意的曲折與艱難選擇。
「繼續?」
「好。」
「是盈虛把天命教送給你了?」
「嗯。」
「盈虛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我開口要了。」
顧濯淡然說道:「與其讓天命教淪為無主之物,繼而失去控制禍亂世間,我覺得這是更為合適的做法。」
裴今歌說道:「然後你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我。」
顧濯說道:「你覺得你是白痴嗎?」
裴今歌不說話了。
顧濯看著她,平靜說道:「既然你今天來到這裡,我便不覺得這事能完全瞞得過你,比起承受沒有必要的懷疑,我認為坦誠是一種美德。」
在那場悲涼秋雨中,老人曾經告誡過他,雲夢澤一事過後大秦或者說白皇帝,將會對他抱有強烈的懷疑。
這是必然的事實。
因為誰也不願意面對那個可能。
裴今歌忽然問道:「那你現在想做什麼?」
顧濯看著她的眼睛,聲音認真而誠懇,說道:「謝謝。」
裴今歌微微一怔,問道:「謝謝?」
「向你道謝。」
顧濯解釋說道:「如果不是你來潮州城,親自率領巡天司動手殺人,我想掌控天命教會是相當麻煩的一件事情。」
裴今歌再一次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在這場談話里,顧濯幾乎每一句話都出乎她的意料之內,以下棋來比喻,這就是她從未見過的棋路。
然而正是這個緣故,她心中的疑慮反而漸漸淡去。
真誠永遠是贏得信任的最好手段。
裴今歌繼續問道:「那你現在準備如何處理天命教?」
「讓它活著。」
顧濯沒有遲疑,說道:「原因有很多。」
裴今歌微微挑眉,說道:「比如?」
顧濯說道:「一個被我握在手中的天命教比死了的天命教更有意義,作為如今道門或者說玄都向外的手段,它們必然會重新扶持一個新的天命教出來,除非大秦伐山破觀滅道,否則這就是註定的事情。」
「這句話很有道理。」
裴今歌看著他,搖頭說道:「但還不至於支撐你這樣做,準確地說,是你被允許這樣做的理由。」
顧濯問道:「你能決定這件事嗎?」
裴今歌莞爾一笑,說道:「只要我想。」
這句話的意思很深,很複雜。
春天的時候,她曾在望京舊皇宮的城樓上與顧濯說過,自己有能力編織出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欺瞞眾生。
是的,她不足以決定天命教的生存與毀滅,但她可以讓能夠做出決定的那幾個人,不去做出決定。
顧濯明白話里的意思,說道:「讓我決定這樣做的理由還有一個。」
裴今歌越發覺得此事有趣,笑意嫣然,說道:「請講。」
顧濯看著她嘴角的酒窩,想著陳遲與自己說過那個關於故人的笑話,溫和一笑,說道:「這個理由是你那位故人。」
裴今歌的笑容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