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人之將死,其言也多
一粒光塵穿胸而過,隨後無聲消散。
老人身形微晃,臉色蒼白如紙。
接著,他的面容開始蒼老,眼角的皺紋變得更加深刻,本已花白的頭髮寸寸飄落成灰,似乎在這一瞬間就去到了生命的盡頭所在。
就像他那本已攀升到巔峰時的境界與氣息,在這一刻如遇斷崖霍然直落萬丈不止,直接落到不見天日的深淵當中。
所有人都知道老人此時此刻已經身負重傷,甚至很有可能在下一個呼吸後直接死去。
故而那一粒光塵雖已消散,帶來的餘暉卻猶自殘存在眾人眼前的世界,久久無法消散。
事已至此,誰還不明白今夜發生的這一切,就是那位當世第一人為這位天命教主親自設下的一個局?
日後史書何所言?
證聖三十八年,秋。
白皇帝落長星於雲夢深處,以天罰誅天命教主。
……
……
天地間仍有光明。
光塵自天而降,所過之處為之一空。
無窮陰雲被蠻橫撕裂出一個巨大的空洞,月色星光從中灑落,與百里秋雨為伴,畫面堪稱瑰麗。
那些殘存的雲氣漸漸化作碎絮狀,受到那粒光塵留下的氣息影響,圍繞著那個極為寬闊的空洞開始緩慢加速旋轉,直到最終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雲狀漩渦,豁然壯觀。
滂沱大雨從中揮灑落下,伴隨著近乎摧枯拉朽般的狂風,甚至在雲夢澤上捲起數十丈高的恐怖巨浪。
「很遺憾。」
裴今歌的聲音里滿是疲憊,無從掩飾:「看來死在今夜的人是你。」
當盈虛道人被那一粒光塵穿胸而過,原先心臟的位置驀然多出了一個空洞後,那門名為壺中天地的神通便已消散了。
從這一刻開始,此間已然無人能與她為敵——哪怕她的傷勢同樣不輕。
「的確是這麼一回事啊。」
盈虛道人微微仰起頭,感受著雨水帶來的濕意,話里聽不出什麼痛苦的意味。
然後他收回目光,望向來到破道觀前的余笙,沉默片刻後,搖頭說道:「太可惜了。」
余笙輕聲說道:「是有些可惜。」
老人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眸子裡那掩之不住的複雜情緒,若有所悟後笑了起來,感慨說道:「原來你也是棋子啊。」
若非棋子,又怎會有這樣的眼神?
余笙沒有說話。
事實上,對今夜這個局她有很多話要說,想說,但那些話與外人沒有任何關係可言。
這是她自己的家事。
便在這時候,長逾道人的聲音從後方響起,緊張不安。
「教主……我現在該怎麼辦?」
老人笑了笑,笑容里平靜而溫和,說道:「走吧,把所有人都帶走,在我閉上眼睛之前。」
長逾道人聽著這話,看著老人無任何不甘之意的笑容,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的那些憤怒唯有消散,剩下的只有茫然與無措。
半晌過後,他痛苦著接受了這個事實,腰背悄無聲息地佝僂了數分,緩緩轉過身,拖著蹣跚的步伐離開。
沒有人敢站在長逾道人身前,每個人都給他讓開了前進的路。
這當然不是善良,又或者別的什麼奇怪情緒,而是那位盈虛道人尚未真正死去。
按照白皇帝的手段與處事的方式,老人今夜必死無疑,並且此刻沒有任何餘力可用。
問題在於,誰也不敢賭有沒有意外的發生。
場間一片死寂。
直到盈虛道人親自打破這沉默。
「比起殺不了她更為可惜的是……」
老人看著顧濯的眼睛,聲音微不可聞:「我還有很多話想要和你聊。」
顧濯沉默片刻,說道:「世事從來不如人意。」
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老人的胸口上,看著那個能看到後方風景的空洞,心想這的確是沒有救了。
那一粒光塵不僅摧毀了生機,更是在其中留下了白皇帝的道法真意,直接深入老人的道體與神魂中。
不死不休。
至死方休。
盈虛道人忽然說道:「這裡不是大秦。」
話音落下,不遠處仍自沉溺震撼在這等絕世手段當中的諸多強者們突然間醒過神來,睜大了眼睛,臉色變得極為蒼白。
尤其是那位來自南齊密諜司的強者。
今夜星落雲夢澤,翌日是不是就能換上另外一個地方……
比如齊國的國都?
比如某個宗門的山門?
整個人間是否都在白皇帝的視線之內?
裴今歌明白這些人在想什麼,語氣平靜而淡然,說道:「為誅此魔,皇帝陛下與巡天司及大秦軍方謀劃已久,豈是今夜一夜之事?」
眾人不願相信,卻不敢不言信。
裴今歌看著老人,繼續說道:「我會讓天命教的人離開,原因是你不曾大開殺戒。」
這句話很假,誰都知道真正的原因絕不是這般模樣。
盈虛道人聞言而輕笑,點頭說道:「在這件事情上我可以相信你。」
裴今歌靜靜看著他。
意思十分清楚。
既然如此,那就請你死吧。
你若不死,便是陰天。
老人沉默半晌後,搖頭說道:「再等等,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余笙輕聲說道:「那就等吧。」
見她開口,裴今歌沒有再說什麼,接受了這個提議。
接著,她的目光落在那些不願離開的隱匿身份的強者身上,意思同樣清楚。
——滾。
於是,眾人作鳥獸散。
破道觀前只剩四人。
那張麻將桌上的四人。
瀑布落下的湖水,此時已然蔓延至道觀門前,想來再過上不算太長的一段時間,這裡的一切就會被重新埋在湖底,不見天日。
直至此時,夜穹中的那個巨大的空洞仍未消散。
老人看著這一幕畫面,想著胸膛上的那空洞,說道:「如此手段,難怪我道心一直不寧,始終避諱著進入雲夢澤。」
不要說天命教主這等站在人世間最高處的至強者,尋常修行者在面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的時候,或多或少道心都會生出警惕。
但最終他還是來了。
余笙看著那座破道觀,輕聲問道:「那你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老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事已至此,所有人都知道破道觀里藏著的不是晨昏鍾,那到底是什麼東西讓魔主又或者說是道門,不惜耗費如此巨大的力氣掩藏起來?
裴今歌的目光落在顧濯身上,若有所思,不得其解。
「還有半刻鐘,這就是我最後的時間。」
老人抬起手,指向顧濯,微笑說道:「我想和他稍微談幾句話……」
余笙直接打斷這句話,毫不猶豫說道:「不行。」
「很遺憾。」
老人一臉誠實說道:「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話音落下之時,他的手已經落在顧濯的肩膀上,牢牢抓緊。
就像很多人猜測那般,這時候的他仍舊留在最後一分力,那是油盡燈枯前的一縷餘光。
裴今歌沒有說話,直接出刀。
那一道不再如前驚艷無暇的刀光依舊強大,在瞬息之間籠罩八方夜色,不留餘地。
如果是平常時候的盈虛道人,面對這道刀光揮袖即可破,但現在的他卻只有一個選擇,以道體硬接,讓傷勢更重。
鮮血夾雜在夜雨中,灑落。
盈虛道人與顧濯已然消失不見。
余笙神色不變,說道:「你怎麼想?」
裴今歌沉默了會兒,說道:「也許他是沒有信心殺死你,唯有出此下策。」
「也許吧。」
余笙走進破道觀,望向那株生得極好的紅楓,與依在樹下那具屍體。
她忽然對此生出極為強烈的厭惡感,從裴今歌手中借來刀鋒,倏然揮舞斬落。
刀光如雨紛飛。
雨停時分,那株紅楓不分樹幹樹枝與樹葉,盡數被這一刀斬做齏粉,隨風飄灑一地。
破道觀轟然坍塌。
月色下,有塵埃升起。
那具屍體就此被埋藏徹底。
余笙轉過身,走出這片廢墟,面無表情說道:「走吧。」
裴今歌說道:「你要親自去找他?」
「這是你該做的事情。」
余笙的聲音里沒有半點情緒:「我回神都。」
……
……
老人沒有撒謊,就像他自己話里說的那樣,死亡已經近在眼前。
站在破道觀門前,說那些的時候,他一直在思考應該把自己最後的時光付諸何處,又或是讓誰和他一道踏入生命的末路。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余笙。
在蒼山氣息流露出來的那一刻,老人便已察覺到她的真實身份。
然而也正是這個緣故,裴今歌始終站在她的身旁,提防著這個可能的發生。
其次的選擇是平靜而死。
是的,就是什麼都不做的死法。
這樣做最有可能把秘密帶走,不再殘留在這人世間,就像老人選擇不回答余笙問題是一樣的道理。
最次的選擇……則是如今這一個。
與顧濯進行一場談話。
這可以最大程度的滿足他的好奇心,讓他此行真正不虛,不至於抱著那些疑問到墳墓裡頭去,但這也會為顧濯帶來巨大的麻煩。
「抱歉。」
老人滿臉血污,嘴角緩緩牽起一個笑容,艱澀而難看。
那件原本就顯得邋遢的長袍,在直面裴今歌的刀光過後,更是變得破爛了起來,讓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街邊的乞丐,再無半點世外高人的風度可言。
「沒什麼好抱歉的。」
顧濯平靜說道:「換做我是你,我也會這麼做。」
老人嘆了口氣,感受著不斷流逝的生命,說道:「遺憾的是,我大概問不了您幾個問題了。」
與余笙一般,顧濯此刻的心情也很不好。
為了避免局勢走到現在這種境地,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他做了很多事情,結果最後依舊無濟於事。
那一粒光塵降臨人間的時候,他就站在老人的身旁,如何能感知不到其中蘊藏的毀滅之意?
這讓他回憶起死亡的感覺。
很糟糕。
很煩躁。
不愉快。
正是這個緣故,以及其餘更複雜的理由,讓顧濯做了一個決定。
一個木盒被他取出打開。
一團凝而不散的暗紫幽光從中飄出,在船艙因風浪而晃動不休的燈火里盛開成花,絢麗至極。
老人眼神微凝。
顧濯彈指,讓這曇夜神符沒入老人的胸膛,臨時代替那個巨大的空洞。
老人閉目片刻,然後說道:「大概一個時辰。」
一枚九階之上的神符,為他換來一個時辰的性命,而且只是最低限度的活著。
若是從他的境界出發考慮,無疑是值得的。
但這對顧濯而言顯然不值得。
問題是,世間事哪有這麼多值得與否?
「不僅是你想和我聊聊。」
顧濯平靜說道:「我也想和你認真談談。」
言語間,他轉身向船艙外走去。
老人隨之而行。
此時夜間風雨不再那般酷烈,因為那個無比巨大的雲狀漩渦正在消散,月色與星光正在不斷黯淡,讓人間再次陷入漆黑當中。
顧濯撐起傘,望向遠方岸邊依稀可見的燈火,淡漠說道:「問。」
老人沉思片刻,請教問道:「旁人不清楚,但我可以確定,今夜那枚道場碎片現世之時,不該引起如此巨大的天地異象,這是為何?」
顧濯說道:「我很意外於你把時間浪費在這種問題上。」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里沒有半點嘲弄。
淡然如常,更顯嘲弄。
老人是天命教教主,當世最強者之一。
按道理來說,這時候的他理應要有些不悅,但沒有。
相反,他的神情變得更為恭敬,眼眸里甚至流露出崇拜之意。
顧濯視若無睹,說道:「下一個問題。」
老人想了想,問道:「您是從何時發現的不妥?」
顧濯說道:「從你出現的那一刻。」
老人皺起眉頭,心想白皇帝的境界看來比預想中的還要更高。
接著,他遲疑了很長一段時間後,認真問道:「您現在真是白南明的師弟?」
顧濯說道:「嗯。」
話至此處,船將靠岸。
往後的船上再也沒響起過說話聲。
主要是老人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因此而陷入了沉默,不知所粗。
上岸後,兩人登上一輛等候已久的馬車。
車夫沒有半句廢話,依照著安排,讓馬車駛出城外。
車廂里十分暖和,格外安靜,更適合談話。
在進入馬車後,老人一直低頭安靜著,不知道在為何而沉思。
顧濯對此置之不理。
老人很習慣這樣的寂靜。
直至某刻,他抬頭望向顧濯,很認真地說了一句話。
「在向您問出那個問題前,我想先向你簡單聊聊我的過去,這百年間發生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