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緒不得不打斷張屏道:「且慢,你怎知嫌犯是度大人的血脈,度大人殉國已有幾十年。一個指印,如何證明?」
張屏躬身:「的確待證實。但,劉大人手指的印記之意應為『吾石子』。」
吾乃石之子。
陶周風道:「本部堂常聽恩師說,度恭大人一生,與石字大有淵源。只是……張屏哪,這麼個解釋,固然說得通,仍有些牽強。」
柳桐倚忽而上前,向堂上道:「稟各位大人,下官曾聽聞,度大人生前在京中常去石林禪寺。既然印記是梵文,其中或能查到蛛絲馬跡。」
鄧緒皺眉,視線又飄向側門,片刻後,左右看了看陶周風和卜一范:「石林禪寺離大理寺倒不甚遠,天近晌午,不妨暫時退堂?」
陶周風和卜一范都附和。
侍衛將劉知薈鎖好押下,頭上套上黑布袋之前,劉知薈掃了張屏一眼。
鄧緒陪著陶周風、卜一范和蘭珏走進側門,又折回堂內,向張屏和柳桐倚道:「你二人速去石林禪寺。能不能查到證據,都先傳個信回來。若查不到,便暫時把此推論撤出案子。」
張屏和柳桐倚領命。
鄧緒再走進側門,向卜一范等人笑道:「幾位大人先簡單用個午膳?」
卜一范向身側一瞥,甬道牆壁上另有一扇小門,緊緊閉著。卜一范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收回視線,笑道:「那就叨擾鄧大人一頓了。」
蘭珏道:「下官身為證人,與三位大人一同用膳是否不合法度?」
鄧緒道:「只能先委屈蘭侍郎了。這次欠下蘭侍郎老大人情,待結案,本寺做東,一定請蘭侍郎痛飲一頓!」
蘭珏笑道:「大人客氣,那下官就真等著了。」
鄧緒陪同陶周風和卜一范前往內院,沈少卿和幾個侍衛引著蘭珏單獨到一間靜室內。
張屏和柳桐倚乘馬車離開大理寺,前方侍衛縱馬開路,一路疾馳,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石林禪寺。
傳令官已先到,寺僧請退香眾,讓張屏、柳桐倚和眾侍衛入內。
其實張屏並不肯定。
畢竟已是幾十年前的事,即便有證據,是否會留在原處?
但,離開前劉知薈的那一眼,卻讓張屏知道了,劉知薈的確不曉得自己的身世。
繞過天王殿,柳桐倚忽而欣喜抬手指向前側方:「張兄,快看!」
張屏隨之望去,亦不禁眯起了眼。石壁上,鐫刻著經句和彎曲符文。
引路寺僧道:「幾十年前,敝寺與虛元觀、明綸書院共開釋、儒、道三教盛會,參與此盛會的一位度翰林手書《佛說阿彌陀佛經》中光明無量篇,虛元觀清然道長寫《中庸》第三十章,敝寺空遠主持以梵文書一到九之數,分列三行,並題《道德經》中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示三教情誼。後依原筆跡為模,刻做此壁。」
度翰林,度恭。
張屏與柳桐倚互望一眼,走到石壁前。
張屏抬手按了按壁上梵文「五」字處,湊近觀察,未有異常。柳桐倚細細查看度恭所寫的佛經句子。
『舍利弗。於汝意云何。彼佛何故號阿彌陀。舍利弗。彼佛光明無量。照十方國。無所障礙。是故號為阿彌陀。』
他在「十」字處輕叩,按壓,擦拭,沒什麼不尋常。
張屏皺眉。
度恭和陳籌一樣,同被那個邪派選中,對度恭施展美人計的女子盜了守城圖紙,害死度恭,又將度恭屍體收葬,定已對度恭有了真情。
她生下度恭的孩子,在孩子手上留下記號,必是知道自己會死。
那麼,如果她留下東西,會怎麼隱藏?
劉知薈被邪派撫養,手上的印記若被發現,教派的人會生疑,亦會推測。度恭常來的石林禪寺,和記號一樣的梵文五,度恭親手寫的,與「石」同音的「十」,都一下能想到,太明顯……
那麼……
吾、石、子。
梵文五、石壁、還有……
張屏霍然轉頭,奔向了清然道長所寫的《中庸》處。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張屏借侍衛佩劍,以劍柄在「仲尼」二字處輕叩,眼睛亮了。
嗯,兩個字的大小,才好多藏點東西。
鄧緒、陶周風、卜一范三人吃完了飯,沉默地喝茶,門外急急腳步聲起,鄧緒放下茶盞,一名侍衛奔至門前。
「稟大人,石林禪寺那裡飛鴿傳報,有收穫!」
鄧緒噌地站起身:「好,下午再升堂。」
『子曰天命,佛說輪迴因果,道家雲杳兮冥,其中有精。有此三證,天意云云,或可信之。我兒若能見此信,妾身滅後若有魂,則恨可了。但妾入地獄萬萬年,罪能消否?』
陶周風嘆息:「其實是個情感細膩的女子,良知未泯。」
卜一范頷首:「還通文墨。」
鄧緒將信紙放回案上:「度大人才學淵博,沒幾把刷子,怎麼能迷得了他?」
劉知薈死死盯著案上的信。鄧緒翻翻面前的木匣:「這女子真留下了十分關鍵的證物。」
劉知薈喉結滾動。
卜一范道:「鄧大人,不過本台還是……有些聽不明白了。此案到底是怎麼回事?劉知薈與那辜家莊合夥謀逆?還有……前朝遺族?」
鄧緒向張屏示意:「你來說。」
張屏躬身:「回卜大人話,辜家莊並未謀逆,乃是一直在被栽贓。辜家莊一舉一動都在朝廷掌控之內。怎可能謀反?」
卜一范微微頷首:「爾之意為,劉知薈及其同黨,意圖謀逆,嫁禍辜家莊。辜家莊內有前朝遺族,就是蘭大人也認識的那個什麼辜清章。而後辜清章因故被劉知薈殺之。蘭大人手中有辜清章送給他的東西,事關重要,故而劉知薈又要害蘭大人。而蘭大人其實是與鄧大人合計好了,以此物引了劉知薈露出行藏。可是如此?」
劉知薈喉中咯咯做聲。陶周風撫須:「卜大人這麼一梳理,本部堂也茅塞頓開。唉,真是曲折……嫌犯好似有話要說。看他眼神,是不是想看其生母留下的書信?唉,母子天性,即便墮落為反賊兇犯,天倫仍存。給他看看吧。」
鄧緒道:「證據有了,倒是用不用此物引他開口都無所謂。不急。」
卜一范道:「只是本台還不甚明白,那個辜清章既然是前朝遺族,為甚麼又出來考科舉,劉知薈怎麼會殺他,怎又牽扯了蘭大人?劉知薈同黨苦心經營,看來是個龐大的亂黨。」
張屏道:「其實不算亂黨,亦不能說是謀逆。」
堂上頓時又是一靜。
蘭珏無語地瞧著張屏。真是心竅這裡通些那裡都堵實了。亂黨謀逆,乃極大極重之罪,豈能輕言是或不是。話說不好,腦袋就跟著沒了。當是兒戲麼?
片刻後,鄧緒冷冷道:「亂黨謀逆,已無可辨。」
陶周風暗暗向張屏動了動眉毛,示意他趕進順話退下,把場子交給鄧緒。
張屏卻沒能領會,又開口道:「劉大人所在教派,高於亂黨之上。」
卜一范失笑:「高於亂黨?那是什麼?」
張屏轉身看向劉知薈:「陰陽縱橫,變化無窮,各有所歸,或柔或剛,或開或閉,或馳或張。」
劉知薈的眼光閃了閃。張屏再轉身朝堂上:「大人,可否暫將嫌犯口中布取出?」
鄧緒面無表情抬抬手,侍衛取出劉知薈口中布團。
劉知薈冷冷盯著張屏:「你尋來的書信中所寫?」
張屏簡短道:「不是。推測。看來對了。」
劉知薈再看他片刻,轉而望向堂上:「此信可否讓我一觀?」
卜一范道:「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鄧緒皺眉:「這麼東一句西一茬連本寺都要繞了。這樣罷,張屏,你便將推測與原委說出,而後再進行其他。劉知薈既然肯定了你方才的那句東西,暫時亦先不用他交待別的。」
侍衛立刻將布團又塞回劉知薈口中。
張屏只得又轉身向堂上:「稟大人,劉知薈所屬,下官亦不知如何稱呼貼切,便先稱教派。之所以不能稱亂黨,是因並非只為禍亂本朝。此教派遍布廣泛,借東周時陰陽縱橫之說立教,至今應已有數百年,歷時至少三朝。」
東周鬼谷子,千古奇士,知陰陽,擅韜略,智機通天。
弟子蘇秦、張儀、孫臏、龐涓,各擇其主,各行其事,皆名昭史冊。
「陰陽縱橫一派,審時度勢,不忠於某一主。此教派亦是。其將世事視做棋局,自己則是操縱棋子與局面的手。」
「教派黨羽,遍布各處,下至販夫走卒,上至朝臣貴胄。」
甚至是帝王。
「其不為單單一個皇位,而是要操控世代江山。」
帝王廢立,朝代更替,皆掌握在手中。
啪!似乎堂上的方向傳來一聲響動。
張屏微微抬起眼。鄧緒、陶周風、卜一范都神情僵硬。
片刻後,鄧緒向旁側掃了一眼,硬聲道:「接著說。」
張屏便繼續:「陽動而行,陰止而藏。世無可抵,深隱待時;時有可抵,則為之謀。太平之時,其蓄力潛斂,默默布置。挑選合適的人培養。」
如女兒村中的女子,就是訓練來接近和掌控他們選中的人,這些女子生下的孩子,更從出生起,就成為教派的棋子。
劉知薈便是。
如此繁衍生息,擴張壯大。
「他們在太平盛世時,亦會為日後作亂埋下伏線,比如謠言之類,還或會放出幾個能掐會算,預言氣運、天機之人。待到合適時機,起而亂之。之前的謠言、歌謠與作亂合上,看起來更是玄之又玄,似乎他們的人真能洞悉天命。」
其實不是天命,而是人為。
和他們假借鬼怪故事,控制選中之人一樣。
世人往往想不到,會有人花這樣的力氣,做這樣的事。
你坐皇位又如何?其實朝局是我掌控。
江山暫時是你家姓又怎樣?我能讓你的朝代生,亦能讓它滅。
這就是追求。
享受比當皇帝更高的樂趣,神一樣的樂趣。
「前朝宣氏,就是被此教派扶持立國。桓、易、慶三家,都是這個教派的人。但扶持前朝立國後,易氏應是對教派有了質疑,從其族後來做為看,易氏不想再聽從教派操控宣氏,而是真心想當忠臣。所以被教派和桓氏、慶氏操縱前朝皇帝,借黨羽之爭做幌子滅族。但是易氏有血脈存留了下來。」
桓氏和慶氏按照教派安排,漸漸淡出朝堂。不再做明線。
「前朝後來亂黨紛起,民禍不斷,亡國應在教派掌控之內。易氏之人卻先於教派一步,找到了太祖皇帝。」
卜一范肅然道:「太祖皇帝乃天命所歸,真龍臨世。故連昔日邪黨亦歸順,締造千秋萬世之天朝。那宣氏到底是草龍,才會被一個什麼邪派控制,怪不得七代就亡國。」
鄧緒清清喉嚨,頷首:「卜大人此言精妙!」
陶周風點頭:「極精妙。」
蘭珏亦跟著肯定地點頭。
劉知薈喉嚨中咯了一聲,似是哂笑。
張屏靜等他們點頭完畢,接著道:「易氏深知其教派的一貫的布置謀略,獻給太祖皇帝破解之道。又偷偷留下了宣氏的血脈。改姓居於辜家莊。」
辜家莊的事,鄧緒、陶周風、卜一范其實都知道。
但他們知道的只是前朝被滅門的易氏向太祖皇帝獻策,卻自稱無心仕途,住在京城不遠的一個村落,因其曾為前朝臣子,又助終前朝,朝廷不能放心,也有些懷疑是不是藏了些什麼。易氏自請受朝廷監控,種田納稅,不出丁,不出仕,不與鄰近通婚。朝廷會按時挑選一些年輕女子,與其村中適婚男子匹配。
宜平縣衙,亦有朝廷安排監控辜家莊的人。
「易氏除了留下前朝後人,亦並未告知太祖皇帝這個教派的事。」
卜一范道:「想來其仍對前朝和那邪派存一絲忠心,竟然欺君。」
鄧緒、陶周風跟著附和地應了兩聲,蘭珏亦點點頭。其實大家心裡都門兒清,如果易氏說了那教派的存在,太祖皇帝一定把他們和那教派一起滅了絕後患,更不用說保什麼宣氏血脈了。
「易氏知道,自己這些做為,肯定瞞不過此教派,便索性以知情為挾。」
將教派的圖騰四葉三杏果刻村里,用教派慣使的小段子做村子的傳說。
「此教派處於暗處,本朝未在其掌控中,便蟄伏壯大,與辜家莊僵持。直到數年之前,應是發生了一件事,下官並無證據,只是憑事實推測——大約是此教派發現了易氏手中有前朝血脈,便派人修好和談,誘其助教派完成一樁謀劃。或是,此教派的一個大謀劃,被易氏通過其他渠道得知。身為宣氏血脈的辜清章得知了來龍去脈,想以一己之力,阻止此事。」
辜清章偷偷離開村子,參加科試,待易氏發現,已來不及阻止,又怕朝廷發現他的身份,逐出村落等行徑,其實都是為了保護辜清章。
「辜清章知道這次科試中,有此教派安插的人。他以自己為餌,想釣出此人,再順藤摸瓜,使此教派大白於天下。他一開始懷疑,這人是蘭大人。」
蘭珏神色不變,端坐於椅上。
張屏看著他,片刻,垂下眼皮。
卜一范興致勃勃地問:「為什麼會懷疑是蘭侍郎?」
蘭珏含笑道:「可能下官長得就不像好人。」
張屏道:「因為蘭大人父親早逝。」
那教派訓練出的女子生下的孩子,都只有娘,沒有爹。
「與蘭大人相處一段時日,辜清章發現自己錯了,那人是劉知薈。辜清章接近劉知薈,想收羅證據揭露其身份。他打算先取信於劉知薈,但又怕自己前朝皇族的身份會被教派反用來要挾易氏,所以僅以易氏的身份接近劉知薈。下官推測,他或可能想取信成功後,再說出身份,進一步得到更多內幕。」
但劉知薈一開始就毫不手軟地給他下了毒。
「辜清章發現自己中毒,便選擇徹底隱瞞自己的身份,將代表身份的黃玉杏果送給了蘭珏。既怕反被利用連累易氏,亦是為了劉知薈。」
劉知薈的視線一閃。
張屏看看他雙眼:「前朝皇族對教派有多重要,未能查清底細,錯殺之,會受什麼處罰,劉大人肯定清楚。所以才會去蘭大人處盜杏果。下官之前一直想不透為何辜清章沒有抓出劉知薈就遇害了。他明明將自己之死也算在了揭露劉知薈及幕後教派的證據內,下官還以為,是劉大人下手過快。但此時才知道,必然是辜清章發現了劉知薈的身世,猶豫了。」
或者,他想找到證據,恰當的時機方法,告訴劉知薈這件事,讓他和自己成為盟友。
但,這個意外拖延了他原本計劃的時間。
還未說出,就毒發身亡。
還是在毒發身亡時,選擇了不說?
其實答案很明顯。
如果說了,劉知薈會怎麼樣?
是讓世道更太平一些,還是讓一個人活得更單純更久一些?
蘭珏記起,應就是在辜清章死前不久,他剛又從王硯那裡掙了一票回來,在路邊遇見了辜清章。
他當時怔了一下,而後假裝很自在地走了過去:「辜兄,甚巧。劉兄沒和你一起?」
辜清章笑了笑:「佩之,試期不遠,書溫得怎麼樣?」
蘭珏敷衍答道:「還行吧。」
辜清章望著他道:「佩之,你一定能中。」
蘭珏挑眉:「那我信了,中不了找你?」話脫口,才發現這是以前跟辜清章玩笑時常說的話,眼下不應該再這麼親密了。
辜清章很開心地又笑了,蘭珏不自然地向一旁移了移視線,不和他目光接觸,卻聽辜清章又問:「對了,佩之,假如入朝為官,你覺得當以濟世為重,還是濟人為重?」
蘭珏道:「濟自己最最重。」
辜清章一怔。
蘭珏笑道:「唉,我沒有你或劉兄那麼高潔的情操,進了朝廷,也是個貪官吧。」敷衍兩句便離開了。
疏臨,而今看來,你是選了後者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