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周風唏噓地瞅著劉知薈:「嫌犯哪,你雙目赤紅,臉色紫脹,喉頭顫動,眼神灼灼,是不是有話要說?」
劉知薈喉嚨中發出含混聲音。
鄧緒哼道:「但凡兇徒,罪行被揭發時,總要強詞奪理一番。嫌犯亦是如此。之前妄圖嫁禍蘭侍郎,不知此時又想出何等妖言。」
卜一范頷首,又注視著張屏:「這年輕人可就是陶大人的門生麼?之前進士馬廉一案,本台便對他印象頗深。這番協助鄧大人,將如此大的一樁陰謀破獲。這等年歲,竟有如此推勘之技,洞悉之能。相較之下,本台真是無地自容,徒有年紀,枉食君祿。朽敗之軀,愧對鬱郁新枝。」
鄧緒道:「卜大人太自責了。劉賊於御史台供職,與你我同列朝堂,數年無一人看出,豈獨卜大人之失爾?不過卜大人對張屏的讚譽倒不為過,此生年紀輕輕,通曉世情,對人心之醜惡,意外犀利。劉知薈殺辜清章之事,乃他發現,慚愧說,本寺都萬沒想到。」
張屏轉向堂上:「謝大人讚賞,一切種種,下官皆是據理而導,循情而推罷了。」
劉知薈瞥向張屏,喉中輕呵一聲,目光輕蔑。
陶周風再嘆一聲:「嫌犯之模樣,真是十分著急。不如就讓其說上兩句?堂上一直塞著嫌犯的嘴,不讓出聲,也不好。」
鄧緒挑眉:「罷了,就取出他口中之布。張屏的闡述,如此縝密無缺,合情合理。本寺倒要看看,他還有何言可辨!」
侍衛便又掏出劉知薈口中布團。
布方離口,劉知薈頓時,一聲長笑:「可笑!可笑至極!縝密無缺?合情合理?哈哈,分明是憑空猜測,一派胡言!竟還大言不慚,自稱什麼據理而導,循情而推!辜清章根本不是我所殺!」
鄧緒袖起手,看向陶周風:「陶大人,就你心軟,非得讓他說上兩句。看,被本寺言中了吧。劉賊這等喪心病狂之徒,即便罪行盡數大白,亦不會認罪。」
卜一范長嘆:「唉,劉知薈,本台以為你即便大逆不道,罪無可赦,總有一兩分為人之尊。事已至此,何必多辯。」
劉知薈傲然瞪視堂上:「爾等徒著官衣,竟信一小兒無憑無據,隨口亂扯,才是無臉無尊!要是早知道爾等皆是這樣深淺,不出數年,此朝自敗,我何須費心入此朝廷!」
鄧緒喝道:「大膽!」
劉知薈昂然倨立:「不過爾等亦不算完全糊塗。不錯,我的身份,被爾等言中了,那辜家莊一個村,也是我殺的。但,我的確沒殺辜清章。一條人命罷了,我何必推脫?」
堂上鄧緒三人皆不言語。
劉知薈轉而又看向張屏:「你年紀幾何?見過多少人,經過多少事?敢大言不慚,以洞察世情自居?你乃宜平縣丞?進士外任小縣為副,定被上司所忌,那縣令便讓你編纂縣誌?接觸辜家莊之事,你生出疑惑,而後查知辜清章,正好你與蘭珏素有勾搭,便寫信詢問,蘭珏告知你種種,少不了對我描述甚多。你便以此猜測我殺了辜清章,又在在辜家莊發現真相後,將一個村殺了滅口,對否?」
張屏回望著他,一臉肯定:「嗯。」
劉知薈眯起眼:「你推斷出這些,定然自認聰明極了,洞察原委。鄧緒亦在宜平,大約是轉悠時被你無意碰見,你迫不及待將猜測說與鄧緒,正有助鄧緒所查之事,好大一樁功勞。鄧緒就收了你做幫手,對否?」
張屏仍與他對視,不吭聲。
劉知薈仰面長笑:「天啊天,吾竟敗在這等貨色手中,是你要亡我爾!」再瞧著張屏,眼神極盡不屑,「你真有幾分狗屎運道,加上鄧緒不算完全糊塗,後來誤打誤撞蒙著。你可知道,其實你的推斷,開始便錯了。」
張屏道:「唔?」
鄧緒淡淡道:「張屏,休受此賊蠱惑,你是對的,切莫中計動搖。」
劉知薈重重一嗤:「放屁!殺辜清章的,乃辜家莊!」
張屏皺起眉。
劉知薈輕蔑地挑起嘴角:「黃口小兒,涉世未深,偶知星點之皮毛,便想當然爾。只見那辜家莊全村一個不剩,就以為死絕必然無辜。還什麼他等自甘隱姓埋名?牽強附會,自以為是!當年被宣氏滅了滿門,竟仍忠心耿耿,暗中保其血脈?有這等情操,直該飛升了,豈還在人間?
「易氏當年被滅是因為想做忠臣?更加可笑!掌持朝綱,黨羽滿朝,此是忠臣行徑?昔年,門中著三長老共扶宣氏,易氏卻生自立之心,覺得門中行事,不甚符其志。俗世富貴,臣畢竟不如君。明要對宣氏叩拜稱主,暗須受門中差遣,意難伸展,便欲清剿門派弒帝得天下,門中察覺其布置,著桓、慶二長老與宣氏共除之,但桓、慶二長老與他共事多年,手下留情,存了漏網之魚。蟄伏蠻地,潛養數代,選中景圖,故技重施。」
鄧緒陡然變色而起,重重一擊桌案:「大膽,竟直呼太祖皇帝聖諱!」
劉知薈神色自若,挑眉視鄧緒。
侍衛抽出佩刀,鄧緒瞥向側門,沉著臉緩緩坐下:「錄下此大逆不道之罪,定刑時一併結算。」
劉知薈聞若未聞,繼續道:「本來易氏的算盤是,借著亂世,假景圖兵馬立朝,除門中,再廢景氏自立。但你朝太祖亦非等閒角色,看破其打算,待大局已定,就奪了易氏之權。易氏再次偷雞不成蝕把米,你朝太祖欲樹仁義,唯恐殺功臣落人話柄,就將易氏圈禁。一族之人,禁錮鄉野村中,不得出入,不得任意婚配,這麼明顯的軟禁,竟能被你這小兒猜成自願,想法真是脫俗!」
張屏垂著眼皮,不語。
劉知薈哂笑兩聲,接著道:「易氏自然不甘,此族之人一貫善隱忍,就假作認命斂息。其實卻在你們朝廷的眼皮底下把宣氏遺脈藏在村中,再圖打算。歷時幾代,都沒找到機會。終至數年前,應昌病重,眼看時日無多。皇子年幼。懷王已逝,其子承其王銜,但腿有殘疾,手中兵權無多,與其餘諸王不合,不足成大患,便思量動作。」
他說話時,一直未看過蘭珏,此時卻瞥了蘭珏一眼,再看著張屏。
「你對辜清章的猜測,更是憑空放屁。爾這村夫小兒,懂個甚麼!他是不願被易氏操控,伺機逃出。他知自己恐怕難逃掌握,索性以退為進,參加科試。朝廷不解其意,便先以不動觀察其行徑,易氏一時兩難,宣氏男丁,他們只敢留下一個活到成年,他尚未婚配,殺之可惜,且妄動或會被朝廷發現,但不殺又恐不可用,思量之後,又想出一招,假意與門中修好,將他身份告知門中,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誰。
「他接近我,的確別有目的,倒是被你蒙對了。他縱然聰明,那時畢竟年少,又未涉世事,打算並不難猜。」
劉知薈再輕笑一聲,笑中卻有苦意。
「想要以一己之力,終易氏與門中謀算。怎麼可能。疏臨他……到底是太年輕。」
一直沉默的蘭珏,終於看向了劉知薈。
「他以為我毫不知情,其實我早就知道。只是我如果要殺他,隨手便可,被劫意外酒後落水之類,哪個不能做藉口?何必與他敷衍多日?還下什麼慢毒?我閒得?若如你之推斷,真是蠢到極點!
「我與他相處,只因為我想他活著。門中自然不信易氏歸順,一則先將計就計,觀察虛實;二則,他的身份,確實對門中有用。他起初倒以為我毫不知情。後來,易氏見門中並未殺他,怕他反真的投靠門中,就下手毒他,還讓他以為那毒是我所下,這樣,倘若他手中有我把柄,或者會因此抖出。他臨終之時,還對我說,人生有些事無法選擇,望我凡事看開,不必因今日所作的事悔恨自責……我以為他仍不信害他的是易氏,仍疑心毒是我下的,明明我在替他解毒,只是無法可解!今日今時我才明白,他竟然是知道了我到底是誰。」
知道劉知薈是度恭之子。
知道劉知薈和辜清章一樣,都是被仇人養大的棋子。
辜清章的結果,亦可能是劉知薈的將來。
而辜清章更明白,劉知薈如果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會更快得到和辜清章一樣的結局。
劉知薈又冷冷看向蘭珏:「他臨終前還和我說,你的確不知情,他怕你受他連累,讓我承諾絕不傷你。否則你早已是鬼矣。」
蘭珏緩聲道:「多謝劉兄信守承諾,手下留情,容蘭某好好做人。」
劉知薈冷聲一嗤。
鄧緒道:「你都對蘭大人下手了,還說此話,豈不矛盾?」
劉知薈面無表情,再瞥蘭珏一眼:「因為我一直懷疑,蘭珏就是那個隱在暗中的易氏之人。但疏臨說不是他,我既做出承諾,便不輕易破誓,我亦調查過蘭珏來歷,確實不像。所以這些年,仍在暗中觀察。」
蘭珏輕嘆:「原來劉兄一直在默默關愛蘭某。余竟渾然不覺,辜負厚意。」
劉知薈再一聲嗤,轉目不再看他:「乃至前日,門中被查,蘭珏忽然開始說話不陰不陽,旁敲側擊,屢屢暗示。說些不相干的人本不應知道的事。我便不禁以為,這些年我走了眼。乃至他忽然提起黃玉杏果之事,我更懷疑,當年殺疏臨的是你。易氏一族尚未除盡,漏網之魚仍在眼前。我也沒當你是真的要咽氣,但以為是易氏殘孽設計,未想到是朝廷之局。是我漏算了。」瞥向鄧緒,「此著算是高明。如何設下此局?」
張屏慢吞吞開口:「辜家莊,顯然有隱情。非朝廷所為。」
如果是朝廷下手,不至於牽扯這麼多無辜。
「與女兒村圖騰相同,差點以為是一家,後又發現不是。」
辜家莊與女兒村相隔甚遠,且長年被朝廷監控,就算秘密活動,也不至於拿明擺著刻在村裡的圖案做標記。
「是嫁禍,有仇。」
而後便是辜清章。
「辜清章必是被害,逝時前後,與劉大人最接近。」
兇手看來最可能的是劉知薈。
「但……」
劉知薈忽然臉色一變:「你們方才是詐供!」
張屏看著他,兩眼眨了一下。
左右侍衛扣住劉知薈,劉知薈掙扎一下,嘶聲厲笑:「劉某一時不查,竟中了爾等詐供之計!爾等本無證據,就以疏臨之事故意相激詐我入局!哈哈,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御史台都大夫與這微末小卒串通,唱作俱佳,詐劉某之供,真是好清白堂審!」
卜一范咳嗽了一聲。
鄧緒摸著下巴笑道:「不要說得如此難聽嘛。只是一種問案的方法。有些細節不能確定,想讓爾自己說出來罷了。」
張屏肅然道:「劉大人滅辜家莊,證據確鑿。非要詐此。」
劉知薈再掙扎一下,死死盯住張屏:「好,你說,你接著剛才的說!但後面是什麼?」
張屏道:「但,若女兒村是劉大人同夥,辜清章姓易,殺他之後數年,再滅辜家莊,不合情理。」
造反亂黨的種種做為都在嫁禍辜家莊,其村滅後尚如此附會,若此村仍在,更方便嫁禍,且能借朝廷之手處之,何必冒險滅其全村?
不過,如果不是女兒村和宜平縣亂黨一夥,辜清章一個之前從未踏出過村落的人,性情為人皆很好,怎會惹來殺身之禍。
劉知薈又怎麼會滅了辜家莊全村?
「辜家莊的確是劉大人所滅。用了鼠蟲。」
辜家莊人,行事小心,下手不易,所以劉知薈把毒下在老鼠和蟲身上,鼠蟲發狂咬人,人中毒,他人接觸其身上潰爛,亦會中毒。十分狠毒的方法。
發狂的鼠與蟲躥到臨村,或死在水中,污染水源,禍害了許多附近無辜。
下令官兵封村的亦是劉知薈。
「之前,劉大人曾以整肅街道為名,下令捕鼠滅蠅,有記載為證。」
劉知薈以此暗藏了很多活鼠,但這也表明,此事是他自己在做,好像沒什麼幫手。
為何?
「為解此疑惑,便請蘭大人幫忙。」
柳桐倚找到蘭珏,請他旁敲側擊相助查證此事。
「蘭大人說了黃玉杏果。」
杏果一出,辜清章的身份便有了轉折。
「四葉之中的三果,乃被門派扶持的皇帝。辜清章杏果的形狀,是第二果。且用黃玉。他是前朝遺脈。」
這時關於辜清章之死的真相就更難斷定了。
「此時證據未足,尚不能將劉大人與亂黨聯繫。」
查劉知薈和查亂黨,本是兩條線。宜平縣抓到的小蝦小蟹,要麼死了,要麼審不出所以,鄧緒便請高知府幫忙串通,逼走陳籌,引出離綰,本來是以為他們會去行刺高堪,再趁機抓出一批亂黨。
而蘭珏這邊,旁敲側擊,原打算待劉知薈坐不住了,自己漏出破綻,再循而查之。
但劉知薈反應得比他們想像的大。
「劉大人竟讓手下改殺蘭大人,是意外收穫。」
這下劉知薈與亂黨的關係坐實了。更加讓人不明白他幹嗎殺光辜家莊一村。辜清章之死,亦更加撲朔迷離。
「如劉大人所說,若劉大人要殺辜清章,不必如此麻煩。」
那麼,下手的是辜家莊?
這是劉知薈行徑的唯一解釋。
「當時證據,已無存留,只能推測,或由知情人說出。」
如果劉知薈,因為辜清章,滅了辜家莊,那麼咬定他殺了辜清章,絕對能激他開口。
「劉大人與那門派關係,已確定。滅辜家莊,亦證據確鑿。辜家莊滅村前,亦留下了證據,就在石台下。」
易氏不可能信什麼狐狸祖先,偌大的神像石台,必然是機關。滅村之難,機關壞掉難以挪動的石台,是最好藏證據的所在。
張屏來時,證據已被大理寺挖出,是封存在盒中死鼠及那個門派的秘密。
「定劉大人之罪容易。只想知道辜清章應得的,真相。」
劉知薈靜默不動。
「還有,圖騰上,四葉三果,桓、易、慶三葉之外,還有一葉是誰?前前朝,與前朝之後,第三果在哪裡?」
從各種類似的傳說推敲,各種相像的事件追溯,那門派至少已歷時三朝。扶持了兩朝君王。
易氏把圖騰明晃晃刻在村里威脅那門派,辜清章的杏果是第二果,都表明,那門派早就定下計劃,扶持下一朝。
但景氏一朝不是其所控制。
圖騰應該早就改了,事情必然是真的。
那門派生出種種動作,應是棋子已備好,會是誰?
劉知薈道:「我定然不可能是如此重要之人,亦不知答案。」
鄧緒微微眯起眼:「劉知薈,不論是你,還是辜清章,都是被這門派所害。肯定還有許多與你等遭遇相同的人。為你自己也罷,為辜清章的在天之靈也罷,為後來不再有無辜者重蹈覆轍也罷。都該讓邪派到此為止。爾犯下這等罪過,已無可赦。本寺不會做任何不可能兌現的承諾欺瞞你,到底要怎麼做,看你自己,問你之心。」
劉知薈冷然回視鄧緒:「鄧大人這時不再做偽了,說得亦是實話。劉某現下可能看看我娘留下的書信?」
鄧緒抬手吩咐侍衛將信拿到劉知薈面前。
信並不算長,只記下了度恭之事的經過。
劉知薈看罷,閉上雙目,再睜眼一掃旁邊蓄勢待發的侍衛,望向堂上:「列位放心,劉某定會領罪,不會以自盡做逃。我之作為,我必擔當。門中之事,我會盡數告知。但……即便我知門主所在,方才所問葉與果之事,我亦的確不知,可能在你們朝廷內,或你們查出來,或抓到門主的時候,試試看他會不會說。」
鄧緒凝視著他,未再說話,微微頷首。
劉知薈從容被侍衛押下。
蘭珏長長吁出一口氣,正欲起身,堂上忽然傳來聲響。
鄧緒三人身後石壁,隆隆向兩邊分開,露出後面端坐的永宣帝。
永宣帝身邊,竟還坐著懷王。
堂中諸人,頓時皆跪倒在地。
永宣帝緩緩起身:「眾卿平身。此審精彩絕倫,鄧愛卿、陶愛卿、卜愛卿、蘭愛卿與其餘諸卿辛苦。」
諸人忙再謝恩。
鄧緒道:「只是最關鍵之處,尚未審出。」
永宣帝負手:「朝中仍存妖黨事,或不過劉知薈詐稱。」含笑望向身側,「皇叔以為呢?」
懷王視線微垂:「臣覺得,因妖黨而疑群臣,不值當。若對號入座,耿耿老臣,烈烈門第,如前柳老太傅一家者,豈不首當其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