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近日公務繁重,請保重貴體。」
蘭珏看完一卷公文,合上冊子,抬手揉了揉眉心。小吏在案前奉上茶水,如斯說。
蘭珏端起茶水,剛抿了一口,主客司的上官郎中前來遞交歲末賜發各藩國的禮單擬議,蘭珏放下茶盞,茶咽得急了,在喉嚨里嗆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幾聲。上官郎中立刻擔憂地望著他道:「大人,天冷風寒不易祛,今日請早些回去休息吧,身體為上。」
蘭珏微笑道:「只是嗆了一下,並非傷風咳嗽。多謝掛懷。」接過上官郎中手裡的本冊。上官郎中看看他的臉,眼中仍寫滿擔憂。
晚上,蘭珏回到府內,小廝服侍他沐浴,道:「老爺,今晚莫熬夜了,早些休息吧。」
蘭珏喚蘭徽來看他功課,蘭徽扒著他的膝蓋道:「爹爹,你早點睡,徽兒不吵你。」
次日清晨起身,蘭珏頭重身乏,不由多打了兩個呵欠,正幫他理衣擺的小廝抬頭看看他,站起來後小聲道:「老爺,晚上讓崔太醫來一趟吧?」
早朝時分,大殿裡似沒有以往溫暖,蘭珏出列奏事,小皇帝瞧著他的目光充滿關懷:「蘭愛卿,近日是否未曾休息好?下朝後朕著御醫幫你診診脈。」
蘭珏忙行禮道:「臣叩謝聖恩,臣的確無恙。殿上失儀,竟讓皇上憂心,臣涕零,臣有過。」
小皇帝道:「眾愛卿乃朝廷之樑柱,須得惜身體。公務無需太趕。若因勞成疾,朕要依仗何人?得不償失。」
眾臣都拜謝皇上關愛。下朝之後,王硯在殿外拉住蘭珏:「佩之啊,你要不就告一天假吧,請大夫看看,吃劑藥好好養一養。禮部一天沒你應該塌不了。」
蘭珏無奈:「怎麼這兩天人人都當我病了,我的臉色很難看麼?」
王硯認真地盯著他的臉道:「面帶灰氣,眼圈泛青,也就比我們刑部驗屍房裡躺著的那些稍強一點。」
蘭珏道:「多謝王侍郎的好形容,蘭某覺得自己神清氣爽,行能至百里,飯可啖數斤。」
王硯再定定看著他,片刻後語重心長道:「別死扛了。」
「大人,今兒就告假一天吧。」待蘭珏出了宮牆,要上轎時,小廝一臉懇切道。
蘭珏甩袖入轎:「本部院精神好得很,去衙門。」
到了禮部衙門,同僚下屬們看見蘭珏,都紛紛道:「蘭大人,回去休息吧。」「身體要緊。」「禮部不能沒有大人,因此大人更要愛惜身體。」……
連今日破天荒來衙門辦公的龔尚書都將蘭珏喚到近前,慈愛道:「蘭侍郎,快回去躺躺吧。你還年輕,但也不能不拿身體當回事。本部堂年輕的時候,就和你現在一樣,以為什麼都扛得住。待你到了我這個年歲,就知道年輕時愛惜身體有多麼重要了。」
蘭珏躬身道:「謝大人關懷,下官真的甚好,未感覺到有病。」
龔尚書一陣嘆息,便讓蘭珏與他共飲了一杯剛親手沏好的養生茶。
龔大人的養生茶里有百年老野參,蘭珏喝下去後有點冒汗,在眾人關愛的目光中看了一時公文,忽有諭令到衙門,著他速入宮見駕。
傳諭的公公瞅著蘭珏一臉不忍,偷偷給他遞了個消息——
蘭珏又被參了。
年底難免人情來往,一些務必要表示的,一些實在不能推辭的,自然會有那麼一點兩點落進緊盯著他的那些雙眼睛裡。
連他買的那包栗子,都單獨成了一項罪名,彈劾他身為禮部官員,竟當市買賣,有辱體統。
蘭珏早已皮厚肉糙,聞之竟還有點興奮,終於來了點拿他當正常人看的東西。
他匆匆進宮,到了御書房。永宣帝嘆道:「蘭愛卿,朕深知卿之辛勞。這些摺子,卿看一看,若有不實,朕會嚴責。」
蘭珏接過自己的罪狀冊,伏身道:「臣……」
頭一低下,眼前地面一陣搖晃。
永宣帝道:「蘭卿?」
蘭珏稍稍直起身:「臣失儀了,方才……」眼前一切再一陣模糊晃動,一張黑幕當頭罩下。
蘭珏醒來時,發現自己正在臥房的床上。
一襲官袍搶入視線,定睛一看,是王硯站在床頭,面無表情:「佩之,恭喜你醒了。若你就這麼睡過去了,你幫龔大人編的那本冊子裡,你倒是能占頭一篇了。」
蘭徽趴在床沿,抓著被子抽噎:「爹爹……爹爹……」
蘭珏動了動唇,苦笑道:「原來我真是有病,悔未聽勸告。」
他迎著亮眯了眯眼,房中除了王硯,竟還有不少身著官服之人,正在移動著,好像在……翻角落,搬東西。
蘭珏臉色一變,欲撐身坐起:「本部院這是被抄家了麼?」
王硯按住他,在床邊坐下:「佩之,莫亂動。你不是病了,是被人下毒了。你仔細想一想,這幾日,你有沒有碰過什麼奇怪的東西,吃過什麼可疑的飲食?」
誰會想殺蘭珏?
從蘭珏臥房出來後,王硯站在廊下,思索這個問題。
經數名太醫診脈,得出了確切結論,蘭珏是中了毒,下毒的時間應是在兩三天前,這毒發作得極慢,被下毒者無任何不適,只是氣色有些像染了風寒或者勞累過度。若不是蘭珏曾經喝過一杯龔尚書的養生茶,毒性被老野參激發,可能被奪去性命時,都無知無覺。
想到這裡,王硯不由捏緊了拳,又強制自己冷靜下來,分析案情。
蘭珏為官數載,政敵不少。但他一直待的都是禮部這樣溫和的司部,應未與誰結下過血海深仇。屢被彈劾,亦都是因為作風問題。
蘭珏家的下人平時非常謹慎小心,連漱口水都是驗過的。
要說蘭珏唯一做過招人切齒痛恨的事,就是多年前拐了柳老頭的愛女。
柳家的人……隔了這麼多年下毒報仇?
本著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的原則,王硯還是將蘭珏府上的管事叫來問了問。
「最近,可有柳家的人到這裡走動?」
管事的道:「往常多年都不曾走動,打從柳小公子中了狀元,進了大理寺後,就常過來了。但……」管事的偷眼看看王硯,「柳小公子沒帶過什麼吃的東西過來,倒是老爺留他吃過幾頓飯。」
蹩在一旁的蘭珏的貼身小廝哽咽道:「小的倒是想起來一件事,前幾天,有人給老爺送了盒酥,老爺吃了兩塊。」
王硯神色一凜:「什麼?為何不早些告訴本部院!」
小廝瑟瑟:「那酥也驗過,無毒,且那是……」
「大人。」一名下屬匆匆奔上迴廊,「大理寺來人了,說此案干係重大,當由他們接手……」
王硯眼珠泛紅,一揮衣袖:「叫他們滾!有種就讓鄧緒親自來搶!玉皇大帝過來這案子老子也不會讓!守好各門和外牆,休讓他等靠近一步!!!」
下屬抖擻應喏,飛快離去。王硯劈手拎起小廝的領口:「說,酥是誰送的?!」
小廝的牙齒咯咯打架:「稟,稟王大人~~那盒酥是~是張屏送給老爺的,老爺吃的時候還說,絕不可能有毒……」
張。屏。
王硯摜下小廝,眼迸綠光:「酥在何處?!除了酥還送了什麼?!」
「張屏下毒?」蘭珏一愣,又欲撐身坐起,「這怎麼可能?」
王硯再一把將他按回被窩:「我已著人驗了,毒的確是在他送來的東西中,但不是那盒酥,是那封信。」
毒下在信紙上,藥性極強,即便之後洗手,毒仍會殘存,隨吃食入口。
王硯冷著臉慢慢道:「我知道,天翻過來也不可能是那小子下的毒。此事定是陷害。但誰會如此了解你與那小子的關係,清楚他送的東西你不會防備,趁機行兇?」
陳籌這幾天一直在煩惱,該把蘭侍郎給的東西擱哪。那些綾羅綢緞,箱子裡塞不下,又不能直接扔在地上,瓷器擺件,更是找不到地方安置,拿去賣了換錢花,也不大好。
真是窮慣了就消受不起富貴了。
陳籌嘆了口氣,離綰輕聲喚:「陳郎,飯好了。」
陳籌起身,走到飯桌前,離綰正將羹盆擺放到桌上,氤氳的霧氣中,她的臉頰泛著微微紅潤,嬌艷如桃花。
陳籌抬手替她拭去臉頰上沾的一點麵粉,離綰嫣然一笑。
哐——
大門突被撞開,寒風直灌,一群手拿兵刃的官差一擁而入,踹翻桌椅,臂粗鎖鏈兜頭套向陳籌和離綰。
「將嫌犯陳籌與相干人等拿下!」
陳籌被推搡拖出屋,茫然掙扎,這些官差的服色很眼熟,此情此景更何其熟悉。
「離綰——離綰——各位官爺,小生犯了何事,為甚麼憑白拿人!」
這些官差,像是刑部的。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混亂之中,陳籌掙扎去看離綰,一隻手擒住他的下巴,往他嘴裡塞了一團布。
「膽敢下毒謀害禮部侍郎大人,有話留到公堂上說罷!」
什麼?什麼?!什麼!!
娘啊,怎麼又讓我攤上這種事!
陳籌悲憤嗚嗚掙扎,身後哐哐乒乒,是他和離綰的小屋被拆砸的聲音。
離綰在被推搡,陳籌悲鳴,徒然掙著被拖向路邊馬車。
忽而,馬蹄聲疾響,一群玄衣人策馬而來。
「此案由大理寺查辦,速將與疑犯放下!」
捕頭一個跨步,攔在路前:「此乃我刑部的案子,誰敢擅搶?」
玄衣人齊齊勒馬,唯一人緩緩催馬越眾而出,捻一捻唇上短髭。
「小子,你看本寺有資格麼?」
「大人!」捕快一頭撞進屋,「嫌犯半道被大理寺截胡了!」
王硯擊案而起:「混帳!哪個王八羔子乾的?!」
「是……鄧緒鄧大人親自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