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劉知薈亦一笑:「蘭大人抬殺,同科芝蘭佼佼,劉某雜於其中,一直羞慚。」

  蘭珏道:「劉大人這般自謙,蘭某與另二十八位同年真要無地自容了。」

  在座的諸人都知道蘭珏跟劉知薈之間一向不對付,據說當年科試,蘭珏本應是狀元之選,得雲棠盛讚,但蘭珏出身不好,且文字間頗有孤寒之意,對比之下,柳老太傅看好的劉知薈文采失之靈逸,長在規矩端莊,於是殿試點了劉知薈為狀元,先帝只道,蘭卿這般品貌,正襯探花郎之銜。於是蘭珏反倒成了第三名。

  後來蘭珏靠著一張臉,把柳小姐迷得神魂顛倒,棄家出逃,算報了一箭之仇,但劉知薈一直壓在他頭上,想來心中必然不忿。

  眾人聽得他二人話頭不對,還好有人又開口,于波瀾暗生之際轉過話題。

  「科試期間,的確多生離奇傳言,下官這科,亦有這般的傳聞,比如某間試房半夜有人哭泣,還有一個考生病倒離場,說是中邪了云云。皆因緊張而致恍惚,容易疑神疑鬼吧。傳言多了,寫話本小說的取來改編,想是慣例了。」

  眾人一瞅,說話的是柳桐倚,難為他給姑父解圍了,亦都跟著展開。

  「作文須有德,用用謠言段子罷了,忠烈名臣,豈可如斯被污!」

  「鬼魅故事,主角往往是科試考生,想來一是年輕,二乃人生轉機之際,好做文章。像我們這種鬍子拉碴的半截老頭子,跑去自薦,人家也看不上。」

  蘭珏笑道:「白大人過謙了,白大人是要列冊為勉勵輩讀書人的典範,豈可與那市井之物相提並論?」

  話題就此正了回來,各位大人順便又聊了聊應試之時種種奇異傳聞,一場席吃得趣味橫生。

  待到散席之時,劉知薈向蘭珏拱了拱手:「今日此宴,蘭大人收穫甚豐。除卻勸學書,還能再寫出一本《歷代科舉逸聞大觀》。」

  蘭珏道:「這個主意好。不知劉大人可有什麼相熟的書坊,給下官介紹介紹。賣得好了,分劉大人兩成。」

  劉知薈笑:「蘭大人見識廣博,這些定比劉某清楚。不過劉某也幫你留意著。」

  蘭珏亦抬袖一笑:「多謝。」

  天氣愈寒,又降了一場紛揚大雪,陳籌住的小屋外堆柴的棚子都被雪壓塌了,他早上起床,打開門,看見壓塌的棚子半歪在地,竟忍不住笑起來。

  離綰道:「哎呀,這怎麼好?」

  陳籌道:「就隨它去唄,等天好了再修。」

  離綰嗯了一聲,陳籌攜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中暖著,和她一道看外面雪景,覺得其實日子就這麼一直過下去,也挺好的。

  住在這小屋中,平淡度日,有種身在世外桃源般悠然的幸福。

  他不禁看向身邊的離綰,想對她說,我們就這樣一直到老好麼?離綰有些羞澀地未與他對視,微垂首,白皙纖細的頸項微露在領口外,雪片沾到銅簪挽起的發上,小巧的耳垂泛著桃花瓣一樣的淡粉,耳洞中塞著短短的茶梗。

  陳籌忽而察覺到了風的寒意。這樣的離綰,本應當著綾羅華裳裹貂裘,立在朱欄內看碎玉瓊瑤。插玉簪金釵,佩明珠彩寶。纖纖玉手,亦應捧著金絲手爐,籠著大毛暖袖,而非在滴水成冰之時,撿木材,生灶火,執鏟勺,搖紡車……

  陳籌內心一陣愧惱,想狠狠給自己一巴掌,白雪也刺目了起來,他攥緊離綰的手:「太冷了,回屋吧。」

  插上屋門,陳籌又到桌前溫書,不知怎麼的,字句就是無法入心,想寫一篇文章練手,研墨提筆,卻不知如何落毫,愣了一時,寫了兩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再抹去。離綰輕輕挑簾走進內屋,紡車又轂轂響起,陳籌一把扯起紙,團起丟進簍中,猛地站起身,離綰停下手:「是不是吵著你看書了?」

  陳籌搖頭:「不是。離綰我……」

  都是我沒用,害得你跟我吃苦。

  他蹲下身抓住離綰的手:「離綰,我一定會考上功名,出人頭地!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離綰嫣然笑起來:「只要和陳郎在一處,便是最好的日子。」

  陳籌喉頭一陣發緊,正在此時,突然響起嘭嘭叩門聲。

  「這裡是陳籌陳公子的住處麼?」

  陳籌詫異,走到外屋,打開門,一個滿身雪屑裹著厚氈斗篷的人除下兜帽:「啊,陳公子,可算讓小人找著了,這裡真不好找!」

  陳籌定睛一看,竟是宜平縣衙的一個衙役,名叫周承,很豪爽的一個人,在卷宗庫跑跑腿,傳傳消息什麼的,天天都打照面。

  陳籌趕緊拱手讓進:「周兄快請進,大冷的天,你怎會來此?」

  周承跺跺腳,脫下斗篷,拖著一個袋子進了屋:「陳公子,小人奉張大人之命,來給公子送些東西。」打開油氈裹住的皮袋,從裡面拖出一個大口袋,又拿出一個包袱,又自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嚴密的長條布包,一層層打開,裡面是兩封書信。

  「張大人新近協助朝廷破了一樁大案,被知府大人召去州府了,臨行前吩咐小人務必將這些送到公子手上。這兩封信,一封是給公子的,另一封請公子轉交給京里的某位大人。這些東西里,有些是張大人命小人給公子送來,另一些是和那封信一起,托公子轉交的。公子看看信,查點一下有無疏漏。」

  陳籌笑道:「多謝多謝,」將信放在桌上,「寒天雪地,勞周兄奔波,真是過意不去。陋舍無好禮答謝,周兄請寬坐稍待片刻,陳某燙些酒水,給周兄暖暖身。」

  周承立刻道:「不用不用,多謝陳公子,公子不必客氣。這是小人應當做的,本來昨天下午就該送到,因為下雪,耽誤了行程。小人還要去京里給知縣大人辦些事,就先告辭了。」

  陳籌懇切挽留,周承堅決推辭,說待辦的事實在很急。陳籌又拿錢謝他,周承亦推了,收好空袋子,裹上斗篷,牽起栓在屋檐下的馬,又沒入風雪之中。

  陳籌關上屋門,打開那兩個包,大口袋裡面是兩隻臘鵝,一對雲腿,幾掛臘腸,幾十枚鹹蛋,幾大包幹菇木耳和筍絲,兩包幹果。

  小一些的包袱里還有一個單獨包好的包袱,束著一紙,寫著請君策兄代傳。另有兩卷包裹嚴實的布料,一盒墨錠,幾支筆,一個小小的布袋,裡面有兩錠十兩的大銀。

  陳籌捧著布袋,心中一陣熱浪翻湧。

  離綰走到陳籌身邊:「這麼多東西。送這些物事的,就是陳郎的那位至交好友張公子麼?」

  陳籌說不出話,拆開桌上信封,張屏那筆板正的字跡躍入眼中。

  信亦是張屏一貫的簡略,只有兩頁紙,說了說自己的近況,問問陳籌是否安好,讓天冷記得多穿些,末了道,另有一封書信,一份東西,托陳籌務必親手轉交給蘭侍郎。

  陳籌的手微有些抖,離綰道:「陳郎,張公子這樣待你,你更應當用功讀書,才能不負張公子的情誼。」

  陳籌忍著眼眶中的滾燙,用力點了點頭,攬住了離綰。

  老天老天,你何其厚待我,讓我有張屏這樣的朋友,又有離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