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翌日,蘭珏剛下早朝,便被一供事喚住,讓他到文藻閣一行。

  文藻閣原是本朝丞相公務之所,但云棠升太傅之後,懶得換地方,仍在文藻閣內,曾丞相便改在紫微台辦公。蘭珏隨供事到了文藻閣,見除雲太傅之外,曾丞相也在,頓時明白十有八九是為某事,見禮之後,雲太傅一臉關懷地道:「蘭侍郎,正值年末,應是禮部最忙的時候,本不想再給汝等添事,但因諸事堆疊,要務皆要早報,聖上有諭,特為禮部破例,若有要緊待辦之事,可直交本閣或曾相處,呈至御前特批。龔尚書公務繁重,恐無閒暇,便與曾相著汝前來一問。」

  果然如此。

  看來龔尚書已定下在年後致仕,只是卸任之前,按照舊例,需要拿出一兩件場面政績,其實一向都是下屬代辦,這也是慣例了,雲太傅與曾丞相今天過來,就是問他蘭珏,這事想好了沒有。

  蘭珏即刻道:「確有一件要務,下官正要代尚書大人呈奏。聖上英明,四海安樂,盛世欣欣。然有愚昧者,因富生惰,又有無知者,貪圖眼下,子弟不教,少年不學,嫌寒窗苦,棄聖賢書,逐商賈小利,溺閒遊玩樂。本部因此擬編一書,錄本朝棟樑讀書上進事跡,以勵天下向學之志。」

  雲棠略做思量,頷首道:「甚好,立意新。」

  曾堯亦道:「又合時宜,更可傳後世矣。」

  蘭珏躬身道:「謝太傅與丞相讚賞,尚書大人若聞之,定甚欣喜。」

  雲棠微微笑道:「既然已經定了,就趕緊把摺子呈上,皇上的御案都快被壓塌了,不搶先機不行哪。」

  蘭珏道:「名錄正在擬中,最遲明日,便有奏章呈請。」

  雲棠含笑道:「蘭侍郎才思敏捷,倚馬成章,果不虛傳。」

  蘭珏忙道:「太傅謬讚,下官惶恐,此乃尚書大人之意,下官不過代稟,豈敢僭取。」

  曾堯亦笑道:「本相十分想看此書都會收哪些人進去,蘭侍郎休要自謙,把自己漏了。」

  蘭珏道:「曾相莫取笑下官,下官更惶恐了,下官這般拙劣之資,渾渾之名,能蒙不棄,不嫌污紙清白,忝列執筆,已是至幸。曾相的名字可是真在裡頭,太傅更是首篇第一章,若有所作不當之處,到時望海涵輕責。」

  曾堯道:「噯呦,這使不得。本相豈能入列?羞殺羞殺!」

  雲棠道:「本閣才是真使不得,收本閣進去,那成笑話了,先柳老太傅等人還不得在九泉之下撞牆?不成不成。」

  蘭珏道:「太傅和曾相若不入冊,時下朝中,誰還可錄?這才真是萬萬不成,懇請二位定要答應。」

  如此這般再一通推讓,又過了許久蘭珏方才得以告退,出了文藻閣,晨風灌入領口,微覺刺骨,想是尚未用早膳,腹空氣虛,不甚耐寒。蘭珏抬頭看了看天,在心裡嘆了口氣,今晚為了趕那個摺子,定然不能睡了,辦這樣差事,固然是舊例,但按例代做這場門面的,大都是接任的那個,做這項差事亦是算是接位的一點敬意。可他無望升任,白做苦力,不免有些寂寥闌珊。

  罷了,人在朝中,誰都得常有些這樣的事兒。人人皆不易。譬如曾堯,連自稱時,都稱「本相」,因雲太傅居文藻閣理政,仍自謙稱「本閣」,這原是本朝丞相的自稱,雲棠用了,曾堯同用便不妥,居於紫微台,稱本閣亦覺名不副實,曾堯便先稱「本台」,某日如斯自稱時,湊巧懷王路過,立刻喚住道:「曾相哪,孤幾日未進宮,你怎的被降到御史台去了?那處不是卜一范在管事麼,他又去了哪裡?出了這麼大動靜,孤竟不知。你為相,一向甚好,怎能無聲無息降了,孤幫你去向皇上說說。」嚇得曾堯連連請罪,委婉稟明原委,懷王又道:「原來如此,是了,居台稱閣,確不甚符實,但曾相如此謙稱,像孤這樣腦子拐不過彎的容易誤會,也不好。這麼著罷,孤去奏請皇上,把紫微台改成紫微閣,你看如何?」曾堯忙再請罪,從此改稱本相,此事才罷。

  這麼想想,蘭珏心裡便敞亮豁達了起來,做到丞相又如何?他這個小侍郎又何必多抱怨?嗯,只是還不知道,接龔大人之位,白摘鮮果的哪個。

  罷了,總有一個兩個一時好運的,彼時誰知又會如何,都得一步步拿捏著往前走。

  蘭珏出了皇城門,上轎,隨從道:「大人可要回府用膳?」

  蘭珏道:「不回了,去司部,今日早上中午都在司部吃。」

  陳籌攜著離綰,登上了進京的馬車。

  馬車老舊,一路顛簸,男女分坐,以布簾隔開,簾上有破損,車一搖晃,陳籌便能從縫隙處窺見離綰半分恬靜面容,內心溢滿暖與甜。

  那日,在客棧中,離綰向他道:「公子既要科舉,就當用功讀書,心無旁騖。這些時日,公子都沒摸過書本,怎麼能行?」

  陳籌一陣汗顏,離綰又道:「身安方能心靜,公子可曾想好,要安身何處?」

  陳籌猶豫難決,回宜平不太合適,回老家又覺得折騰,且功名未成,總覺得無顏返鄉,留在丹化吧,人生地不熟,物價亦不便宜……

  離綰道:「奴既已與公子在一起,便今生相隨。哪裡都是安身處,總會有辦法。」

  這話倒提點了陳籌,其實除了老家,他最有人脈的地方反而是京城,若在京郊先賃一農舍,再找金班主等老交情套套近乎,接些昔日活計,總能湊夠些飯吃。

  這般與離綰一說,離綰只道:「公子在哪裡,奴便在哪裡。」

  離綰離綰,我陳籌到底上輩子積了多少德,才能今生遇到你?

  丹化離京城甚近,沒兩天就到了京城。陳籌竟十分好運,在京郊一個村莊賃到一個小院,進出兩間屋,屋頂竟是帶瓦的,牆亦泥得很敦實,屋後有廁,還用籬笆圍出個小院,外屋有灶,旁邊有林子,甚好撿柴,一生灶火,屋內暖暖和和。

  房裡居然還有一架紡車,入夜陳籌燈下讀書,離綰一旁紡績,陳籌恍然覺得,所謂人生至幸,不過如此。

  安定下來後,陳籌立刻寫了一封書信給張屏,告知平安,但想了一想,把離綰的事略過未提。

  信到宜平時,張屏剛接到一道諭令,乃高知府特意派人傳達,垂問縣誌進度,並曰有幾篇他要親自過目,大概是辜家莊相關,須仔細把握分寸。

  傳信使令道,知府大人說,若是張縣丞得閒,親自將縣誌送到州府最好。

  這麼說了,張屏肯定必須「得閒」,邵知縣充滿慈愛地告訴他,衙門裡沒事了,他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張屏回到小宅,小廝立刻來稟告,行李已經收拾好,請張屏過目。

  張屏也沒有驗看,只拿著陳籌的書信,在廊下看了一時,再望向天邊浮雲,出了一會兒神,收回視線,轉身道:「走吧。」

  那本做為龔尚書致仕之績的勸學勵志之作,蘭珏遞上奏摺後兩三日便得了批准。朝中亦都知道了此事。禮部設了一宴,將名單之上的時下諸官與已做古者的後人一一請到。雲太傅固辭,沒有入冊,名單中人,都是實打實身正名清的清流一脈,參過蘭珏的幾位御史亦在其內,這些人雖然多不齒蘭珏為人,但一因聖意難違,二看在龔尚書面子,都來了。

  龔尚書抱恙臥床,未能在席,此宴由蘭珏主持應酬,一面賠笑與諸人敘話敬酒,一面在心裡想,不知有多少人此時在暗笑他像一跳樑小丑,上躥下跳,以為能接尚書之位。留意將姿態放得更謙和,言語更滴水不漏。

  這些人都是出身寒微,苦讀之後,科舉入朝,與蘭珏經歷相近,話頭易尋。蘭珏素善辭令,言談雅趣,偶有一兩句譏諷,或一笑罷了,或調侃化之,甚是灑脫,便是不齒他的人亦覺得,這廝場面上著實無可挑剔,爬到這個位置,不是沒有道理。

  柳桐倚亦在座,他雖是今科狀元,但一為名門之後,二來官職尚微,並不在冊,列席乃為講述柳氏先人事跡,坐於下首,常替他蘭姑父湊個趣,諸人更覺只看在他面上,也不好太不給蘭珏留臉,席間竟是一片和樂融融。

  又一巡酒罷,蘭珏擎杯笑道:「說起當年,蘭某倒想起一件事,列位大人莫要笑話。那時唯恐考不中,這輩子就完了,飯都吃不上,省下錢還到廟裡燒香,非我誇口,京城與周邊大廟小廟,沒有我沒進去磕頭過的。有一日忘記因為什麼路過一個山凹,就在京城北邊,靠近青龍鎮那裡,忽而又看到有個廟,儘是些婦孺,也不思避嫌,就奔了去,燒了三根香,再去求卦。那占卦的道人很高深的模樣,替我起了一卦,卦甚別致,我竟看不懂,便求解,道人只送了我兩個字——」

  旁側人道:「莫非是『高中』?」

  蘭珏搖頭:「否,是『生男』。那是個求子廟。」

  眾人不禁大笑。

  柳桐倚道:「姑父後來有了徽表弟,可見還是靈驗的。」

  蘭珏擺手:「湊巧罷了,豈可信這個?」

  柳桐倚又道:「先祖的遺稿里亦提及近似的逸事,當日先祖科考時,有位考生小名中有個石字,說是出生時有高人路經,指點父母說,此子一生須與此字大有牽連。後來他進京趕考,恰巧住的巷子裡有個石字,臨考前燒香,去的寺院名字里亦有個石字,抽試簽時抽中過了十縱十號……」

  斜對面坐的的孫翰林道:「這說得是度恭度大人的事跡罷。度大人與先柳太傅乃同年,小名石頭兒,進京趕考時在石瓦巷住,常去石林禪院清修,當年放榜時,是第十名進士。後任蕭州太守,可惜,蠻賊襲城時殉國了。」

  旁側的工部白侍郎道:「是,某亦聽聞過這位大人的事跡。太傅在世時,每每感嘆,失度大人,朝廷少一樑柱。據說殉國時恰好四十四歲。」

  孫翰林頷首:「不錯,且度大人殉國之地平延,蠻語喚做科西拔哩垛,意思是石頭城。」

  蘭珏道:「度大人的英烈之事蘭某亦略知一二,必要收錄。據說度大人的屍首還未找到?」

  孫翰林長嘆一聲:「正是,想是當日被人偷偷收葬了,後無可查。如今只有衣冠冢。唉……」

  眾人都隨之唏噓。

  蘭珏慢慢道:「蘭某還聽聞,有人竟以度大人的英烈事跡,編篡奇情小說,說度大人與一狐狸精……」

  孫翰林驚怒一砸桌面:「真是豈有此理!」

  亦有人同拍案:「何人所為?此書叫甚名字?當抓當禁!」「蘭大人,此事禮部可管,絕不允許此下作之書流毒於市!」

  蘭珏道:「唉,蘭某倒是想管。但書名叫做《荒村野店奇艷大觀》,列位大人想,寫者印者輕易可查麼?且寫那些小說話本戲文的,多不落真名,或已作古,書中人物避過真正名諱,起些同音之姓,同義之名,即便落網,抵死否認,或反咬衙門,總之是難哪……」

  孫翰林等人皆仍忿忿,斜旁忽飄出一句:「蘭大人涉閱甚廣。」

  蘭珏往那方一瞥,說話的是劉知薈。蘭珏便就一笑:「劉大人謬讚。說來,與劉大人和蘭某那一科,倒是未曾出過什麼奇殊的人物事跡。唯有劉大人這樣奇秀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