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乃天光最短之時。坤卦之月,至陰至靜。待入了十一月,一陽復生,雖然大寒將至,白天卻漸漸轉長。
蘭珏卻無此感覺。尤其今日陰了一整天,沒憋下來一絲雨,一片雪,用了午膳沒多久,剛看了兩三卷公文,提筆寫了四五頁紙,一抬頭,窗外竟已盡黑。小吏在案旁道:「大人早些回去罷,恐怕晚上下雪。」
回府的路上,糖炒栗子的香氣鑽進轎內,蘭珏挑簾向外望,滿街燈火,酒肆花窗映著觥籌人影,茶攤食棚煙霧升騰,濃濃鬧市景象。
濕冷寒風入袖,隨從以為蘭珏有吩咐,趕忙到轎窗外等候,蘭珏示意其退下,放下了轎簾,再一刻,又復挑起一角:「稱一斤炒栗子。」
轎子行到府門外,蘭珏聽得從門口匆匆跑來的腳步聲,便知道家中必然有客。
果然,小廝道,王侍郎來了快兩刻鐘了。
蘭珏未更衣,徑直去中院暖廳,蘭徽從小桌邊起身,乖乖垂手問安,王硯在小桌另一側握著棋子笑道:「起早貪黑,蘭大人真是勤於政務哪。」又吸吸鼻子,看向蘭珏身後隨從手中的紙包,「這是甚麼好物?」
蘭珏轉首向隨從道:「快拿給王大人斷一斷。」
隨從趕緊將栗子呈上,王硯朝紙包里望了望:「挺香,街上時常聞著這個味兒。沒毒吧,能吃一枚否?」
蘭珏道;「尚未親身相試,不能保證無毒,王大人可以先吃吃看。」
隨從剛道:「大人,待小的……」王硯已從紙包里捏了一顆,湊到眼前反覆瞧了瞧,掰開殼再瞧了瞧,送入口中。
小廝趕緊連連請罪,飛速去取盆水香面巾帕,王硯嚼了幾下:「嗯,栗子這樣吃竟也甚好。」
蘭珏笑道:「王大人竟會剝殼,佩服佩服。果然帶著殼就不認得它了。」
王硯揚起眉毛:「佩之莫取笑我,此物腹部裂著偌大的一口兒,難道還不知道怎麼除殼?再說這東西我小時候應該在街上買著吃過,只是忘記了罷了。」就著小廝捧上的盆淨了手,又捏起一顆,「我這裡吃著,你先去把官袍換了吧。」
待蘭珏更衣返回,王硯居然還在吃栗子,蘭徽趴在他對面跟著嚼,看見蘭珏,手裡的栗子來不及放下,趕緊又先站起來。
蘭珏再看桌上那包栗子,只剩下一半了。
王硯再抓起一顆,道:「此物竟如吃蟹,自行剝用,格外有趣。來來,給你留著不少。」
蘭珏便亦在桌邊坐下,淨手後取一枚栗子剝開。王硯眯眼:「蘭大人手法利落,絲毫不會連皮掛肉,看來練過。」
蘭珏輕描淡寫將殼拋到一旁碟中:「何止練過,自幼經年成就的功夫,這幾年略生疏罷了。」
只是小時候吃這樣的栗子,對他來說算一種奢侈。連吃飽都不容易,當然更沒余錢買這種零嘴兒,頭一回吃,還是家住的小巷口賣炒栗子的大娘見他老遠遠看,塞給他了一把,當時真覺得吃到了仙果龍髓,結果還被爹打了一頓,說他受人施捨,有辱家風。
後來每冬娘會拼命趕活,偷偷藏下幾個錢不讓爹去買酒,給他買一回炒栗子,連半斤都稱不起,只能稱二三兩,紙包底兒都蓋不住。
頭一回豪爽地買栗子,是他應考那時候,就是剛從王硯那裡賺了一包銀子,跟辜清章置氣說了你我不是一路人之後,他覺著應該奢靡一把,就跑到酒樓點了幾個菜,全是葷的,又要了壺酒,自己吃喝完畢,在路上看見賣栗子的,讓稱了滿滿一大包,起碼有個一斤多,暈乎乎地甩錢走人。
回去之後,辜清章在房間裡等他:「佩之……」
他記著自己是大著舌頭說:「你我本非同路,不必再勉強相交,我其實就是這種人,不想玷污你的清譽,何不就此割席而絕,請回罷。」攤書逕到燈下看。辜清章在他背後桌邊坐著,蘭珏其實什麼也看不進去,就對著書頁愣上一時,翻一頁,再愣上一時,翻一頁。
辜清章沏茶放到他手邊,蘭珏當沒看見,自己再泡一壺。
辜清章道:「佩之,方才我那壺茶略濃,你這壺似乎清些,我能喝否?」
蘭珏當沒聽見,辜清章拿著杯子端壺倒了,他當沒看見。
辜清章端著杯子,竟又從他案上拿了本書,仍轉回他身後方桌邊坐,又道:「佩之,你這紙包里是什麼?好香。」
蘭珏依然不應,片刻後聽見呼啦呼啦,應是辜清章扒開了紙包,而後咔,清脆的剝殼聲。
蘭珏仍將一切做浮雲,繼續對著雙影飄飄的書冊參禪,背後咔、咔的剝殼聲勻速地響著,間或雜著書頁翻動聲。
不知耗了多久,蘭珏內急,不得不起身如廁,房門乍開,寒氣灌入,桌邊的辜清章頓時冒出一聲:「嗝~」
蘭珏眼角餘光一掃,方桌上栗殼如山,平鋪一張皺巴巴空蕩蕩的粗紙:「那一大包,你都吃完了?」
辜清章道:「不知不覺就……嗝~」趕緊抓起水杯。蘭珏忍無可忍,走到桌邊將杯子奪下:「塞了一大包栗子還灌涼茶,你找死麼?」
辜清章滿臉愧疚:「佩之,嗝,對不住。我明,嗝,明天還你一包,嗝~~」
蘭珏一腳先把門踹上,擋了寒風:「行了,我先去看看廚房還有沒有餘火,先弄壺熱水。」
結果,辜清章喝了熱茶後,倒是不嗝了,但是站不起來了。撐的。
蘭珏只好先把他拖到床上,按進被窩,這輩子第一回去藥房抓了消食的藥,大冬天早上鍋里煮的居然是綠豆粥。辜清章喝著藥汁,嘴角上一溜兒新發的燎泡,還在追問他栗子哪家買的。
「街上見了,但一直沒買過,果然聞著香,吃著更好吃。」
蘭珏詫異:「你竟沒吃過炒栗子?」
「我村里來的麼,鄉間沒這樣的吃食,城裡才有。」
「辜少爺你沒進過城?」
「從小家裡管得嚴,讓佩之見笑了。」
王硯剝著栗子:「我於此物生疏,讓佩之見笑了。」瞧了瞧捏著栗子恍神的蘭珏,「佩之……?」
蘭珏微一驚,收回思緒,將手中剝好的栗仁放下:「已有些涼了,炒栗子涼了便不宜再吃,且吃多了上火積食。」
王硯哦了一聲,將栗殼丟進盤中拍拍手:「那便撤了吧。」
左右撤清桌案,蘭珏命人帶下了蘭徽,沏上新茶。
待雜人皆都退去,王硯撥了撥盞中浮葉道:「佩之,你眼帶黑暈,面色青白,燈下尤顯。單是起早貪黑,尚不至於,倒像徹夜不眠。聽聞近日龔大人有致仕之意,確實正在節骨眼上,但亦不可太耗損身體。」
蘭珏微微笑道:「多謝墨聞兄關懷,龔大人的傳言果然連你都知道了,切實與否,尚不可知。即便成真,我竊居此位幾年,份內事,不敢說能做好,起碼算熟了。臉皮也厚了。即便換成其他嚴厲些的大人主持禮部,也不會愁到夜不能眠。」
龔尚書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是恐怕難再支撐太久,是有幾個看不破局面的猜測過蘭珏會是繼任人選。旁人眼中,他更覬覦此位許久。但這個位置,如今還輪不到他坐,連王硯尚未升此高座,他更且得慢慢熬。
看來接任的人選已經定下了。王硯方才的話,固然是打趣,其中亦有一絲提醒。
王硯道:「那佩之是因何無眠?」
蘭珏道:「倒不是無眠,只是近來多夢。」
他不喜歡做夢,偏偏有時候常常做夢。闔眼便是前塵事,兒時舊事,年少往事,近日紛紛擁擁。
過去已然去了,當下之人才是本人。
夢乃虛幻,時時回首,徒然沉耽流連。
「我讀書的時候學了一招,不想做夢,就先一個晚上不睡,到一下晚,即可酣而無夢。」
王硯挑眉瞧了瞧他,從袖中取出一捲紙:「這些東西,不知能不能讓你今晚睡得好些,我看難。那日你我下朝時說的事兒,我有些消息,都在其上了。沒什麼有用的。真是瑩透一顆水晶雕成的蛋,更無一絲縫隙。令岳與令大舅子都不能如斯無瑕。說句唐突的話,清流下一代砥柱,挑梁的那根怕不在令岳家。」
蘭珏笑吟吟道:「蘭某未入朝廷前,便早已被聖光普照,若是純淨琉璃上竟有個黑點兒,那才會嚇著。」收起紙卷,「廚下晚飯該好了,王大人可願賞臉用過再走?」
王硯露齒道:「巴巴等這麼久,終於等到飯了。多謝佩之。」
王硯在蘭珏府中吃完飯回府,已近二更,剛一下轎,一名小廝便打樹影中躥來:「大人竟走了側門,小的們接晚了,恕罪。李叔幾個在正門那裡候了半晚上。」
王硯一聽這個稱呼,便知有情況:「我爹來了?」
小廝伏地:「老爺在內堂。」
內堂中,臂粗蠟燭火光灼灼,王太師端坐堂上,左右侍從森森羅列,王硯剛到門口,王太師便發聲道:「進。」
王硯跨進門檻:「爹。」
左右頓時行禮齊刷刷退下,門扇合攏,除卻燭芯噼啪,一絲雜音不聞。
王硯道:「爹,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王太師半眯雙目冷冷將他一掃:「自己老子在眼前,竟不行禮,逆子何來規矩!」
王硯道:「爹曾教導兒子,從急便可暫去俗禮。」嘴裡說著,卻是行了禮,又道,「爹大半夜紆尊駕臨兒子的狗舍,不知有何教誨?」
王太師勃然一掌呼出:「混帳小子,敢拐彎罵你老子!果然是渾頭渾腦才做混帳事,早晚被你跟阿宣兩個孽畜氣死老夫!」
王硯一臉恭敬低頭:「兒子最近循規蹈矩,不知哪裡仍出了錯漏,請爹指正。」
王太師捋須嘆一口氣:「罷了,此刻真不是嬉皮笑臉的時候。你且自省,除卻當做之事,又沾了哪些多餘?」
王硯道:「近日安分守己,只辦當辦的公務,除此之外,僅幫一個朋友查了些細碎末節小事。」
王太師眯眼瞧了他片刻,方才道:「硯兒,你與阿宣不同,一向讓爹省心。爹知道你有向上之意,但亂黨謀逆之事,查得固然是大功,分寸極難掌控,稍有偏差,功不成反變大禍。爺倆間的話再說透些,這事若好把握,也到不了鄧緒那裡,明白了否?」
王硯亦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兒子從不曾聽聞有亂黨事。」
王太師微微一笑。
張屏忽然正常了。
縣衙諸吏都覺得,似乎只是睡了一覺,再一睜眼,張縣丞便煥然一新,眼不直了,眉不皺了,不再東走西逛,左看右摸,進了卷宗庫,竟是一心一意,專注縣誌。
到底那一夜究竟發生過什麼
有那麼靠不住的不值一提的似乎是宅子裡的下人傳出來的小閒話說,先是張縣丞抱回了一堆艷書,貌似陳公子進了張縣丞的房間,一些分辨不清的扭打和言語聲後,陳公子衝出了張縣丞的房間。然後,張縣丞看完了所有的艷書,煥然而成摒塵絕俗的孤寂模樣,只埋首公務,不再多問其他。
連李主簿主動拿帳簿給他看,張縣丞都淡淡說,不用收進縣誌,無必要看。
然後,一天之內,畫好了界圖。
再幾天,輿地、建置兩個大目編成。協助的書吏整校,無一錯漏,雖比起前編縣誌,稍嫌刻板,失之文采,但的確更精簡切實。
邵知縣審閱後欣慰道:「本縣就知道,張大人做事,絕對讓人放心。」
張屏沒再去街上微服,讓邵知縣同暗暗納悶了一陣。
且那對瘋叔侄,侄兒到處請神棍給叔叔跳大神,凡是自稱或被稱有神通的,來者不拒,已成縣中一奇,好像是真瘋。再對照張屏態度,邵知縣懷疑自己前日可能多慮了。
陳籌亦很驚詫,他也是感覺睡了一覺,睜眼後,追逐著自己的火辣辣赤裸裸的視線沒了,張屏又變成以前的那個張屏。
陳籌鬆了一口氣,竟又一時覺得不適應,就好像一顆後槽牙疼了很久,突然的掉了,不疼了,但是留了個坑在那裡,有點空落。
陳籌向張屏打探案子進展,也沒打聽出張屏查到了什麼關竅,張屏只說,一些事情待查證,不能判斷,而後竟就只管編縣誌。
而且,雖然張屏不看陳籌了,換成其他人在常常打量陳籌,但因所有目光都遠不及張屏那時的那般熱烈,陳籌經過洗鍊,些許的小瞥小瞻徑做浮雲掠過,既然案子也沒進展,陳籌暫時把心放回肚子,協助張屏編縣誌。
邵知縣審完兩目,張屏著手進展人物條目。
就在這一日,張屏忽而向陳籌道,有事相求。
陳籌這幾天過得舒心,早把前愁置之腦後,立刻道:「張兄,你我之間,哪還用一個求字,什麼事只管說。」
張屏道:「孝子篇,須加頌辭,我不擅寫此類。」
陳籌拍胸脯道:「小事!其實我也寫不太好,但你若放心交付,就包在我身上!」
小吏在一旁湊趣:「陳公子真是張大人的至交,大人事事皆有公子相助。」
張屏目光一閃,眼神忽然又變得幽幽的,陳籌腦中警鐘鐺地一響,趕緊轉開視線,待再回頭看,張屏又恢復成了尋常的模樣,埋首在紙堆書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