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張屏鬆開陳籌的袖口,陳籌一把扣住他手臂:「張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張屏又瞅瞅他,皺眉:「沒有。」

  陳籌心裡一空,慢慢鬆開手。張屏又轉頭撿起那本《荒村野店奇艷大觀》。陳籌的腦子漸漸清明了一些:「張兄,你買這堆……跟查案有什麼干係?」

  張屏說:「參詳一下。」

  陳籌無語,自也從桌上抽過一本《沈生小情》,又苦笑一聲:「這些編撰故事,世上哪可能真有類似。」翻開一頁,序中寫——

  『同光五年,自江北入京,途經下蔡縣境,夜宿客棧。時堂中有老者,講述沈生故事,余鄰座聞之,嗟嘆驚奇。老者自稱無名,然言語描繪,仿佛親歷其事。當時至今,已過十餘年,沈生奇遇,卻盤踞心懷,仍如初聞。今歲元宵,與友人孔輿、何放共飲於臨江樓,忽念起沈生元宵高樓獨飲,見小情月下踏雪而來之情形。寒月嬌娥,薄衫素裙,行或舞而雪無痕。雖為男女情愫之事,但曲折奇異,格外風流。故錄之成冊。不敢以著者自居,署無名老人述,余錄記。

  同光十七年九月望宿安白如依』

  陳籌正了正下巴,白如依與西山紅葉生、顛酒客並稱為傳奇三聖,所著江湖豪俠傳奇,開闊恢弘,跌宕離奇,沒想到居然寫過這樣香艷的小冊子。

  「嘿,張兄你從哪裡搞來的?我都沒聽說過白如依寫過這書,看年份是未寫傳奇之前寫的。嘿,看來即便是白如依,早年潦倒時也得寫這個賺錢。版刻……版刻同光十八年二月,只出過這一版?京城書坊都沒見過,一定得藏好,將來可以賣大價錢!先借我看看行不?」

  陳籌將書捧在手中翻來覆去,又翻到題序,再嘿嘿笑一聲:「無名老人述,這一手居然白如依也玩過。什麼無名老人,鄉路老嫗,誰不知道都是著者自己編的。本就是平生不可遇,方才讀來開心。看來白如依後來想明白了,他傳奇的書都沒這麼搞過。」

  張屏從《荒村野店奇艷大觀》上抬起眼:「不錯,即便當真收錄鄉野奇事,亦不免添油加醋。」

  陳籌道:「是,而且有些一眼就看出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比如前朝某誌異筆記中說,有一個人外出做買賣,半夜夢見和他老婆共赴巫山,回家之後發現他老婆竟然有孕了,老婆說也和他做了同樣的夢。這分明就是此人發了個春夢,他老婆在家偷漢。得多傻的男人才真信千里夢會懷了孕這種假話。」

  張屏頷首:「諸多添改,鬼怪神幻之下,或多或少,仍可見本源。」

  陳籌心中一動,又直直瞅著張屏:「張兄,你到底想查啥?」

  張屏道:「辜家莊之淵源。」

  辜家莊的來歷,他已經知道,但因朝廷避諱,知情反而可能招禍,暫時不便告訴陳籌。

  上上編縣誌之中那個顧生和狐狸的故事,卻令他反覆琢磨。

  上上編縣誌收錄這個段子,是為了讓人附會辜家莊。但是辜家莊是本朝立國之後方才有,顧生與狐狸的故事,不像臨時編出來,更像是原本就有,正好可以附會,取來用之。其中雖未指明哪朝哪代,但顧生覺得朝政不清,人心不古,如果是影射今朝,編纂縣誌的人有十萬個膽子也不敢收錄。

  至少創於前朝。

  鬼怪自有出處,假言暗托真情。

  那麼,這個段子,到底出於何處?它所指的,本應是哪個村莊?

  陳籌嘆了口氣:「還是辜家莊啊……」微覺失落。他本以為,張屏問了這些,是為了查女兒村。

  辜家莊必與女兒村有關,查辜家莊說不定就能找到女兒村的真相。陳籌很明白。只是,張屏來來回回,似乎全繞在了辜家莊上,對陳籌來講,就好像手上有個蚊子咬的包,卻只在包的旁邊搔撓,起包的地方就越發癢得難熬。

  張屏又抬起眼皮,深深地瞅著他,目光之中,飽藏無數內涵,陳籌又端端地打了個激靈:「那你,你先慢慢查吧,我幫不上啥忙,就不給你添亂了……」袖著那本《沈生小情》躥離張屏的房間。

  張屏捧著那摞書看到天黑,還是在《荒村野店奇艷大觀》中找到了與顧生狐狸最相似的小段,說有書生杜某,進京趕考,在土地廟夜宿,包袱里的肉乾被偷,杜某以為土地神所為,就把隨身帶的乾糧和酒都取出供奉山神,夜晚夢到一女子,自言是山中女仙,與杜生巫山一夜。杜生一路上京,多奇異事,臨考之時,女仙又再現身,告訴杜生該如何答卷。

  但這個小段與顧生之事結局不同。

  顧生棄考歸鄉,而杜生卻聽了女仙指點,金榜題名,但再也沒見過那女仙。杜生為官數年,做了邊疆太守,忽有一日又夢見女仙,女仙警告其近日有禍,果然後來有敵國攻城,城破,杜太守殉城,敵將把其屍懸掛在城門上,看守的兵卒夜晚見一大狐狸,對著城門悲嘶數聲,太守屍首自落,狐狸負屍而去,兵卒亂箭射之,天亮時追蹤城下血跡,到一懸崖,只見崖上插著斷箭,狐狸與屍首卻都沒有尋到。

  顧生遇到的狐狸有公有母,有大有小,杜生所遇只有一隻母的,且顧生遇見狐狸,是在宜平縣附近的土地廟,杜生遇見的母狐狸,卻是在前朝都城不遠處的陽近縣。

  次日張屏到了卷宗庫,捧著幾編縣誌圖紙,看了半晌。

  陳籌和幾個小吏看著他一時捧著書出神,一時又如困獸般在屋裡院中轉來轉去,小吏不知怎麼勸,陳籌揣測他是在琢磨辜家莊和女兒村的事,又怕關懷過度旁生枝節,便也不勸。只在中午問了一聲:「張兄,飯否?」

  張屏哦了一聲,卻不怎麼動。

  陳籌就說:「那我先去吃了。」自先出了卷宗庫,張屏轉頭,定定望著他的背影,旁側的小吏暗暗咬指。半晌,張屏突然一言不發也出了卷宗庫,回到小宅,飯也沒吃,換了件衣服就上街去了。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張屏回來,又挾著一摞書,手裡還多了個簽筒子,走動袖著,有人到近前,或小廝來遞茶水,或在岔路處,便搖動簽筒,抽出一根,喉嚨里還常發出不明所以的聲音。

  衙門和宅子裡的人都嚇得不輕,暗暗議論:「都說春上痼疾常發,難道瘋子發病的時節卻是冬天?」

  邵知縣聞言亦又轉了趟卷宗庫,拍著張屏的肩望著他赤紅的眼珠道:「張大人哪,人人皆有文思困頓時,不要生憋,四處走走,不經意間,或就靈潮湧動了。」

  張屏迸出了一句多謝大人關懷,盯著邵知縣跨出卷宗庫門檻的腿,又卡啦搖搖簽筒,抽出一根。

  生之時多榮,半路上下不相逢;只看旡妄之卦,方可悔吝分明。

  「嗯,左者為生,半路上下不相逢,可解做左腿先抬。」

  陳籌亦有些擔憂,待要去勸告,卻見張屏站在窗邊,捏著一根簽,雙目幽幽,陳籌與他視線一觸,心裡頓時虛了,別過眼拐到別的屋去。

  張兄,莫怪我心狠。這樣對你我都好。

  晚上,張屏又守著那堆書看,燭火搖曳,突然啪嗒一聲,一物穿破窗紙,落於他面前桌案。

  張屏打開,是一枚石子裹著一張紙條,條兒上書『明日來辜家莊』。

  張屏將紙條湊到燭上燒了,次日清晨,騎了衙門中的驢,得得出城。

  到了辜家莊地界,鄧緒正和柳桐倚在石台那裡敲打查看,見張屏及其坐騎,不由雙眉一皺:「難怪來得慢,怎麼騎了頭老驢?」

  張屏行禮道:「下官不會騎馬,看牙口它不足兩歲,尚小。」

  鄧緒不耐煩道:「管它是老是小,騎馬沒甚麼難的,趕緊學著,少給朝廷丟人。」

  張屏道:「下官遵命。」

  鄧緒在石頭上坐下,看了看張屏的臉:「這幾天晚上沒好好睡?都查到什麼了?」

  張屏道:「差了一些事不知道,不能理順頭緒。」

  鄧緒呵呵笑道:「哦?你想查誰?」

  張屏不吭聲。

  鄧緒眯眼:「不必害怕,查案貴在細心與膽大。來,講一講,說不定本寺能告訴你。」

  張屏拱手:「多謝大人,下官並非想查人,只是想看一看年年呈於朝廷的本縣異事。」

  鄧緒目光一閃。辜家莊在宜平縣內,但隱秘之事,地方小官不便知情,的確另有安插,記錄動向異常,上報朝廷。張屏猜到了這些,倒也不算稀奇。

  「這些不光是你,本寺也想看,已遞交了摺子,若有了,本寺答應,一定帶你看。」

  張屏道了聲謝。

  鄧緒又道:「還有什麼?你心裡,應該另外裝得有事,左右難下。」瞧著張屏抬眼看來的目光,又呵呵一笑,「本寺辦了這麼多年案,若連這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早該丟老山溝里餵熊了。」

  張屏低頭:「下官確實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做。」

  他已猶豫數日,初次不能判斷想做之事到底是對是錯。

  長這麼大,與他十分親近的朋友,只有一個陳籌。

  鄧緒慢條斯理道:「本寺看得出,你挺有志向。但該不該往這條路上走,你趁著年輕,還在路口,當要仔細掂量。本寺不敢說自己算走得順,但已在這條道了走了不少年,比你多些經驗。你想往這上頭走,開始多是事事想求個明白清楚。但越走可能會越發現,許多事,各有其清,各有其白,但你只能選一,不可兼顧。且,上了這條道,你就無朋無友,無親無故。因為你不能護友,不能顧親。法度之下,無情無義。唯有如此,才可得大清白。」

  張屏沉默。

  柳桐倚在一旁笑道:「大人真心嚴厲,先是說下官不適合此道,又與張兄這般說。」

  鄧緒捻捻鬍鬚:「你當真不甚適合,脾性過溫了,定然不會久留在大理寺。至於……呵呵~~」至於這小子,得看他能不能滾對路。

  柳桐倚嘆息:「大人別說了,下官要去草地里哭了。」

  鄧緒笑而不語。

  張屏忽而一拱手:「下官有一事,想求大人幫忙。」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地頷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