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張屏和陳籌一起,又帶著一個小吏,大清早出了宜平縣城。
張屏不坐轎,邵知縣給他配了一匹馬兩頭驢代步,以驢和馬區分主從位次。但張屏從來沒有騎過馬,只騎過驢和牛,反倒是陳籌會騎馬。於是便陳籌騎著馬,張屏和小吏騎著驢,一路往鄉里去。
宜平縣比之張屏的老家,算是個富庶的縣。農田中,新麥早已經種上,村里能看見不少瓦房。快到鬼村地界,農田漸少,小吏替張屏引著路,走上一條小岔路,說是能比官道上少走不少路。
道路旁的樹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幾個老鴰蹲在枝頭亂叫。枯藤蔓延,秋草衰黃。
小吏道:「這條路近是近,但若非今天和大人還有陳兄兩人同行,小人自己,真不敢走。」
張屏向左右看,四周已不怎麼見人煙,都是荒地,連小風都仿佛比剛才在官道上陰涼些。遠處的地里,依稀是一座墳場,一帶土包高低綿延,都裊裊冒著煙霧。
陳籌道:「怪了,寒衣節都過去好多天了,怎麼還有人上墳?」
小吏道:「算來就是這幾天祭日吧。」
張屏勒住驢向那帶墳包望了一時,上一編的縣誌有記載,幾年前,這一帶發生了瘟疫,許多人都死了。那個鬼村原叫做辜家莊,瘟疫就是從那座村子裡起的,全村亡於疫病。
朝廷派了軍隊,把瘟疫亡者的屍首統一在一處,焚燒深埋。辜家莊就做了掩埋之地,從此荒廢。
現在荒地中冒煙的墳,恐怕是附近村中人,染上疫病的亡者親友所立的空墳,空做念想而已。
陳籌幫著張屏打下手,也讀過這一段,看到那些墳和煙,頓時覺得風更加冷了,把袍領又捂得緊了些,催促張屏快走。
到了晌午時分,小吏指著前方道:「前面就是辜家莊地界。」
張屏向所指的那處望,一片長草,一片荒涼,他騎的驢子都不肯往長草中去,在路邊徘徊不前,張屏下了驢,牽驢走進草中,不知道是什麼鳥在草里嘎啊叫了一聲,撲棱著翅膀走遠,嚇得陳籌的馬咴地一驚,險些把陳籌從馬上掀下來。
陳籌連滾帶爬地下馬,故作鎮定地四下打量:「這其實算是塊好地,可惜了白白長草。」
小吏道:「誰說不是好地?當年這裡全是田。十里八鄉,辜家莊算是最富的,誰曾想……」
小吏姓田名能,四十餘歲,就是本縣人氏,新編縣誌的圖,是由他重畫,被張屏量來量去,他心裡不太高興,一路走來,話都不算多。
但到了辜家莊的地界,田能不由得就想提起舊事,他小時候,辜家莊是整個宜平地界最傲氣的鄉,連對著縣城裡人,都端著,外人輕易也進不了他們的莊子,田能指著草間的兩垛焦黑的石塊向張屏和陳籌道,這裡原本是辜家莊的大門,白石刻的,又高又排場,瘟疫之後,朝廷下令燒村,連村門也被推倒砸了。後來,辜家莊的地界平分給了隔壁的兩個鄉,但那兩個鄉的人誰也不敢用辜家莊的地,邵知縣還頒發過開墾這裡的田地給獎勵的政令,都沒用。
張屏俯身看草中殘留的石垛,焦黑的石頭上,依稀還能看見花紋。
過了石垛,草里殘石亂瓦漸漸多了,田能不由又感嘆:「想想也就是幾年的事,好好的一個莊子,說沒就沒了。」
張屏放下手中的一塊碎瓦,站起身:「一直沒查出疫症因何而起?」
上一編的縣誌中只記載了疫情和結果,但沒有說原因,按理說,朝廷應該派人查過。
田能冷笑道:「張大人,老天讓你發瘟,就這麼發起來了。要回回都能知道怎麼鬧的,從古到今這些年,也該不會發瘟了。」他打心裡瞧不上這個撿了個進士做的小年輕,不覺話說得有些過,又補救道,「朝廷派人查過,還是那位劉知府,聽說現在升御史了,夠有才能了,親自監督查的,還是不了了之。又說是水,又說是耗子。辜家莊發瘟,怎麼可能是因為耗子?」
陳籌插話道:「鼠疫最厲害,怎麼不可能是耗子?」
田能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張屏繼續往前走,幾蓬矮些的草中,有一個黑黝黝的石台,張屏繞著那石台轉了一圈兒,看形狀,是寺廟中神佛像下的神台,遂問道:「這裡本是一座廟?」
田能道:「是,辜家莊裡有座土地廟。」
陳籌又插話:「此莊的人倒是虔誠,把土地廟建在村子裡。」
張屏瞥見田能的神色複雜,心下想起翻閱卷宗時,看到的一樁軼事,上上編的縣誌雜誌卷中有錄,上一編的縣誌卻給去了,沒有收錄,可能是覺得它比較像志怪傳奇,不屬實情。
在回想方才田能說辜家莊不能鬧鼠疫,張屏心下微動,問道:「這土地廟,是否是傳說中,狐仙與顧生結緣的地方,辜家莊就是狐仙后人?」
陳籌目瞪口呆:「真的假的?張兄你不是從不信什麼鬼啊怪啊神啊的?」
田能的神色閃爍了一下,咳嗽一聲,道:「是有……這種傳聞。」
上上編的縣誌中記錄,有書生顧某,進京趕考,路遇大雨,在土地廟中避雨,次日發現,自己隨身帶的酒葫蘆沒了,囊中拿來做消遣的傳奇也少了兩本。
顧生以為是土地神顯靈,喝了他的酒,拿了書看,他非常高興,再把包袱里的一些乾糧擺到神台上敬獻土地神,求他保佑自己金榜題名。
顧生繼續向京城去,一路上都仿佛被神佛加持般,異常順利,半夜有人幫他蓋被子,下雨的時候他根本不會淋到雨,在京城可以租到非常便宜的房子,夜半看書看睡了,醒來已經在床上,床頭還放著一隻燒雞。
顧生發奮苦讀,他才華橫溢,本應該金榜題名,但是當時奸臣當道,顧生在考卷中針砭時弊,便就落榜。
落榜之後,顧生異常悲憤,他以為自己有神佛保佑,一定能成功的,想不到還是一場空。他在酒館喝了個酩酊大醉,卻朦朧發現自己在一個溫暖的被窩裡,懷裡還抱著一個絕代佳人。
美好的春宵之後,第二天早上,顧生發現被窩還在,絕代佳人沒有了,房間中站著一名神采奕奕的男子,向他道歉。
男子說,他是一隻狐狸,帶領一窩狐狸在土地廟附近修煉,顧生避雨的時候,他的孩兒們偷了顧生的酒,還偷了顧生的傳奇小說,但是顧生非但沒有怪罪,又拿出了乾糧,令狐狸覺得他是一個可相交之人,就一路照顧他。
顧生覺得,朝廷黑暗,人心不古,人還不如畜生,與其做不得志的讀書人,還不如與狐狸相交。
遂放棄功名,到了狐狸窩中。
數年之後,有人經過顧生避雨的那處土地廟,發現附近有一座華美的農莊,有高屋大宅,還有綠樹良田,那人上前問詢,放鵝的小童答曰,主人家姓顧。
陳籌聽了張屏講完,恍然道:「到底那個顧生是娶了個母狐狸生下了一窩小狐狸,還是另娶妻,只是與狐狸同住?顧與辜同音,這段往事就是指辜家莊?」
張屏道:「記錄中沒說。」
田能沒有否認:「這些鬼神精怪之事,小人不敢妄談。編上一編縣誌的時候,小人已經在縣衙當差了,當時辜家莊剛因瘟疫絕戶,劉知府看到了這一段,便讓從縣誌中刪掉,只說它過於怪誕,不可信。」
一個剛絕了戶的村子,再加上些怪誕的來歷傳說,是有些不合時宜。
田能看看那座石台,搖搖頭:「要真是狐仙的後人,怎麼可能扛不住瘟病?」
張屏道:「世上本無鬼神,亦無精怪。」
陳籌道:「這未必,只是……」他的眼光瞥到石台的某處,突然頓了頓。
張屏抬起眼皮瞥向他,只見陳籌的目光在石台的某處停頓許久,彎下腰摸了摸,又有些慌亂地直起身,朝張屏笑笑。
張屏沒吭聲,待陳籌轉身時,他仔細看了看陳籌方才碰過的地方。
那裡刻著一根樹枝,四片葉中,掛著三顆杏果。
從鄉間回到縣衙,天已黑透了,張屏吃了晚飯,早早睡下,次日,他一直沒看見陳籌的蹤影,到了晚上吃飯時,陳籌方才出現在飯廳里,眼上掛著兩個黑圈兒。
陳籌臉上的黑圈一天天重,神色一天天恍惚,連飯桌上的紅燒蹄膀都不能振奮他的精神。
又過了三四天之後,張屏熬夜重審圖紙,耳邊突然響起撓門聲,他拉開門,陳籌一頭撞進來,抓住他的衣袖。
「張兄,我真快瘋了。就算你當我瘋了,我也得跟你說說!」
張屏幫他拉了張椅子,倒了杯茶,陳籌接過茶杯,眼直直的:「張兄,我說我曾經偶爾到過一個地方,有一段奇遇,你還記得吧……」
張屏點頭,他當然記得。恐怕今科在京城的考生沒有幾個不記得。
陳籌張了張嘴,又合上,再張開,再合上,來回幾次後,從懷中蹭地拉出一樣東西:「你看吧。」
張屏接過,有些意外。
是條紗帕,茜色,一角繡著一根杏枝,四片杏葉中,掛著三顆杏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