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眨眼就到了,天氣漸漸轉涼。九月里的最後一天,陶周風例行入宮匯報這一個月來刑部的公務。
原本六部的月末公務小結只需要匯報與尚書令,再由尚書令統一轉報到中書衙門。但從永宣帝繼位之後,略起了變化。
按照本朝的慣例,一般是由丞相兼任中書令,六部的小結轉到了中書衙門,也就等於上報到丞相的手上。可前相雲棠升了太傅之後,轉兼了尚書令,原中書侍郎曾堯升任丞相兼中書令,地位就有點尷尬。
永宣帝親政前,六部的公務都是直接報給雲棠,曾丞相做了很長時間的擺設。
待永宣帝親政之後,為了平衡雲太傅和曾丞相的關係,就定下每月的最後一天,雲太傅、曾丞相連同六部的尚書統一到宮中的崇德殿中匯議本月事。
議事完畢後,眾官告退,小皇帝單獨把陶周風留下,親切地談了一會兒話。
陶周風微有惴惴,前幾天,王硯又從京兆府手中搶了兩件案子,陶周風聽說馮邰已經告御狀了。
陶周風亦不贊同王硯這樣急進,雖他覺得,案子誰破都一樣,都是為天下太平,民生安樂做了貢獻嘛,但各司部衙門之間,朝中同僚之間,還是要以和為貴的。
他已經打好了致歉的腹稿,準備小皇帝問起的時候就背一背,然後說已經訓誡過王硯了。
沒想到永宣帝沒有提到王硯,反而涉及了一個陶周風預料之外的話題。
小皇帝先和陶周風說:「最近天氣漸涼,陶愛卿忙於政務,亦要留意保養身體。」
陶周風趕緊謝恩,並懇請皇上也要愛惜龍體。
小皇帝嘆了口氣道:「龔愛卿年事已高,這幾天又染了風寒,龔愛卿曾與朕提及過請辭之意,朕如何捨得。若無眾卿,朕怎能端坐這張龍椅?」
陶周風再謝恩寬慰,心想,龔頌明,禮部,離京兆府還比較遠。
小皇帝再問了問陶周風近日的飲食起居,道:「對了,陶愛卿,你那個學生張屏,可與你時常通信?」
陶周風道:「臣新近才接到他的信,他剛到宜平任上,萬事要從頭學起,不敢辜負聖恩。「
永宣帝笑了兩聲道:「今科的三十名進士,唯獨他官職最低,因他是後補上的,朕必須讓他和別人有些區別,朕怕他埋怨朕。」
陶周風馬上說:「若無皇上的恩典,他都做不成這個進士,老臣也沒有他這個學生。他在信中與老臣說,從宜平一縣的日益繁盛,可見皇上的英明。」
陶周風不常做歌功頌德事,但永宣帝垂問張屏,是個機會,陶周風再為了自己的這個學生不顧老臉地努力了一下。
永宣帝道:「他能體諒朕,那是最好。他生活上,可有什麼難處?或有疑難事,陶愛卿都常教導教導他。」
陶周風又謝恩。他想,皇上對張屏還是頗看重的,或者,張屏能夠儘快回朝。
陶周風回府之後,給張屏寫了一封信,把聖上的關懷詳細地說了,他睡了一覺後,想了想,又沒有發這封信。
他怕張屏乍一得知這些事,反而會浮躁,年輕人,要沉得下心做事,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再過了幾天,蘭珏到宮中呈報太后的壽辰事宜,永宣帝御審了壽宴請柬之後,又向蘭珏道:「是了蘭愛卿,那張屏去了宜平縣任上,你可知道他的近況?」
蘭珏道:「微臣對他近況不甚了解,只聽說他在主持編修地方志。詳細的,皇上詢問陶大人應能得知。」
永宣帝雙眉微微皺起:「張屏在編地方志?」
蘭珏含笑道:「微臣也是聽陶大人提到。」
永宣帝不說話了,蘭珏看出,小皇帝對張屏在做這項差事不甚滿意,但到底不滿意哪裡,實在不好說。
他就又笑了笑道:「臣聽聞,沐天郡各縣上一編的地方志,都是劉御史在沐天任上時主持編纂,張屏在史料文章上的造詣,比之劉大人,差了一些。」
永宣帝道:「編纂地方志,文字平實便可,張屏足能勝任。只因今科三十名進士,唯有他的官職最低,朕唯恐他心有怨恨。」
蘭珏道:「此生能入榜,得官職,已是皇上破格提拔,他的心中應該只有對皇上的感恩。」
待蘭珏告退之後,永宣帝獨自在龍椅上端坐許久。
他把張屏發放到宜平縣,本有深意。
民間最近起了些謠言,有關乎天數的,關乎運道的,玄乎其玄。朝廷秘密派人追查,發現這些謠言先是編成歌謠,由小兒傳唱。
有些童謠已經唱到了京城附近,譬如沐天郡的幾個縣街頭。
孩子嘴裡唱的東西,如果讓官府查辦,顯得朝廷有些沉不住氣,永宣帝亦想看看長線之後的,到底是根怎樣的魚竿。
最好這些童謠,會在某天的街上,被一個官職微小的地方官員——譬如縣丞,偶爾發現,此人憑著自己的一點癖好,或許會去查,查著查著,或許就能一點點拽出那魚竿的端倪。
可是永宣帝等了一兩個月,始終沒有等到那些最好和或許。
原來張屏在編地方志,可能這一兩個月都沒出書庫。
童謠已經要唱到京城根了。
沐天郡的地方志,重新編纂尚未出十年。張屏這樣的人,竟然放他去編地方志?宜平縣的知縣,叫什麼名字?
永宣帝站起身:「讓鄧緒速進宮來見朕。」
京城裡,皇宮中,發生的這些事情,張屏自然毫不知情。
他如永宣帝所料,一直埋頭在編地方志,一兩個月只在住處和書庫中來往,有時候就睡在書庫里。
他翻閱了上一編的地方志,據說是由上一任的沐天郡知府親自主持編纂,記載詳細,文采斐然。
這幾年縣衙里一直有人專門管著記錄縣誌,但邵知縣和他說,那些人才學有限,整出來的東西不堪入目,讓張屏重頭再整。
張屏就把縣中幾年來的相關文書先一一理過,替他打下手的陳籌瞧著那堆紙,都有些腿軟。
上一編的宜平縣誌修了六冊,張屏預備這一編只修兩冊,李主簿向邵知縣道:「張大人未免太簡約了,上一編縣誌字字珠璣,這一編添了幾年,卻只有兩冊,能擱下什麼。」
邵知縣笑眯眯道:「文字簡而精,龐則雜,想來張大人是悟透了這個道理。有何不可?」
李主簿道:「小人看他就是想省事。」
張屏和陳籌乍過上大床軟枕,米肉豐足的好日子,縱然日夜忙碌,不由得也都胖了些。
邵知縣卻硬要說張屏忙得清減了,又送了幾隻烏雞,與他進補。
晚上,陳籌喝了一碗烏雞湯,啃下一根雞腿,躁得心熱,半夜爬起來喝水,打開窗戶透氣時,驀地看到院中有一道黑影走動,嚇了一跳,幸好月色清朗,他斗膽摸出房門後,發現那影子竟是張屏。
他走上前,道:「張兄,你也又積食了?」
這幾日縣誌起草,張屏連敘和卷首都還沒寫好,陳籌猜想,亦或許張屏正在夜色中尋找文興。
張屏道:「明日,我要出城。」
陳籌道:「因為縣境圖之事?」
縣境之中,鄉里重新划過,地圖與上一編不同,張屏反覆地量那張新圖紙,讓參編的小吏有些不快。
張屏道:「主要想看看鄉境與沒了的村。」
陳籌的脊背上有股涼意,生生打了個寒顫。
半夜三更,談起這個怪嚇人的。
最近幫著張屏編縣誌,他也知道了,宜平縣有個鬼村。
數年前,整個村子的人都沒有了,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