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復生者
「你也可以挑選一間房間去休息。」鄧肯對他說。
第二原體看起來好像鬆了一口氣。獅子不確定這是否是因為他答應了對方的邀請。
「一個提供給原體的房間。」他接著補充,下一個眨眼看起來賦予了他不多的活力,照亮了他疲倦的臉。「我為你們準備過客房,萊昂。」
「多謝,」萊昂低聲地說。「需要我為你們做些什麼?」
「不需要,」鄧肯回答。「你只要休息即可。縱然我們是基因原體,然而宇宙如此廣闊……」
萊昂沉默而心不在焉地傾聽,等著他說完下面的話,不論那會是怎麼樣悲觀的言論。他都不打算反駁。
他輕輕嗅著他的鼻子。想要感知周圍的環境中存在著的那一絲奇特的地方。雄獅覺得第二軍團的榮光女王號上好像有些什麼不對勁,但是他確認不了。
但是鄧肯沒有繼續往下說,他只聳了聳肩,深棕色的旅人長袍隨之波動。
他告訴他:「如果你願意,我們重新捕捉到新的信號時,我會來找你。說不定你知道最新的通訊頻道密碼?」
「你確定嗎?」獅子問,聲音里多了一股冰冷的質疑。他摸不清自己為什麼再一次表現得充滿了攻擊的力量。
從他險些刺破鄧肯·艾荷的脖子那一刻起,對方甚至沒有一次觸怒過他。雖然第二軍團基因原體此時此刻的出現十分可疑,但他的一言一行中的確蘊含著純粹的真誠。
鄧肯的話不多,從不談論虛浮的情誼或榮譽,每一句都直指要害。每一句恰到好處的台詞,與任何人一樣鮮活的動作,和肅穆表情中偶然掠過的淺淺微笑……還有他的疲憊,源自在茫茫星海中漫長的迷失,卻沒有干擾他的嚴肅與莊重。
客觀地說,萊昂·艾爾莊森欣賞著這些珍貴的品質。這讓他想到佩圖拉博,而不是那些吵吵嚷嚷、滿口大話的狼,或者一個只會惦記形式主義,手掌連一寸戰鬥的繭子都不存在的宗教人士。
一切細節組合在一起,漸漸形成一種對雄獅而言,堪稱是令他陌生,且令他受到觸動的情誼。
兄弟……的感情?
他不太確定,且不敢真正承認這一點。
然而,萊昂依然叩問著他自己:就在這片茫茫銀河的深處,一次明顯誕生於事故和危機的黑暗邊緣,他果真在這裡找到了所謂的、兄弟之間的情誼嗎?
很久以前,就在他見到鄧肯指骨的那一天時,曾經出現過的疼痛的灼燒感又剎那間飛過了他的腦海,仿佛它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根貫穿胸膛的釘子,隱隱作痛。
「我確定。」鄧肯嚴肅地說。他對他的攻擊性表現出了一點點小小的尷尬和狼狽。這使得他變得更加真實。
「好,我會等待。」獅子回答。
第一天就這樣平靜的過去了,平靜到令萊昂·艾爾莊森都感到意外。
第二天,萊昂詢問了對方關於指骨的問題,而鄧肯脫下手套,向他展示了一雙蒼白的手掌,一些疤痕在手腕處終止,他的手掌部分顯得乾淨而脆弱。
「它們斷了,」原體說,「藥劑師臨時為我製作了新的合金骨骼,移植神經、合成仿生肌肉和皮膚。」
隨後,第三天裡,他們交流著關於各自軍團的種種管理條例,鄧肯對萊昂·艾爾莊森軍團內部的雙重品階設置、多個軍團分立與不同的修會交叉感到困惑,獅子不會承認這滿足了他內心中的驕傲。
第四天醒來後,鄧肯沒有主動來找他。萊昂抽出房間內書架上的書籍去瀏覽,這兒的書籍分類很雜,從泰拉的軍事學者和古代將領書寫的戰爭回憶錄與研究書目,到一些純粹的詩歌選集,每一種都有幾本。
他讀了一會兒軍書,然後轉向一本語言學的分析書籍,驚訝於自己竟然會對其中的敘述產生興趣。
隨後,鄧肯的消息通過音訊設備傳來。第二原體邀請他前往他們的誓言大廳。
十分鐘後,萊昂·艾爾莊森赴約而至,走入那座空曠而幽暗的圓形廳堂。地板上鋪著缺乏裝飾的石磚,蠟燭三五一組,擺放在下凹的地面周圍的一圈台階上,為空蕩蕩的室內提供著少許必要的亮光。
在大廳的另一端,一座高聳的塑像半隱匿在陰影深處,唯雕像手中的長劍,顯露出一絲鎏金的反射性閃光。
萊昂向前走了幾步,看見鄧肯身披深色長袍的身影,他獨自立在塑像腳下,既沒有祈禱,也沒有其他多餘的動作,而僅僅是沉默地看著,似乎身處一種靜默的等待之中。
萊昂的腳步聲驚醒了他,基因原體轉過身來,邀請萊昂與他一同到旁邊的台階上坐下。
「最初,我見到我的戰士們,就是在這座大廳。」鄧肯說,偏著頭,黑髮從他耳邊落下,襯托著他較深的膚色。「我在這裡命名了他們。」
「復生者(The Resurrectionists)?」
「那時候我還不太懂哥特語,」鄧肯笑了起來,「也不了解舊地的文化。我的戰士說,他們見我便如獲重生,我見他們亦然,就這樣,軍團名被確定,在那之後,我方才了解這一詞彙在文化背景中的含義。」
萊昂沒有特意了解過每一個詞彙的古典意義。「說一說。」
鄧肯沉默了少許時間,接著他開口。
「這指代了第二個千年間,不列顛的盜竊屍體者。為滿足解剖學家和醫學界的研究需求,復活主義者從墳墓中挖出新鮮的死屍,用作必要的用途。這種做法遭受公眾的憎恨。」
「這是必要的。」萊昂回答,輕易地聽出其中的重要性。
當然,對於大範圍進行身體改造,以及從死去的戰鬥兄弟基因收存腺中取走基因種子的軍團而言,他們很難理解當年蒙昧黑暗之中,人類為何會產生這種反對社會進程的憎恨。
鄧肯微微點頭,似乎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也許他還沉浸在對軍團之名的思考中,因為不久之後,他說:「我想我不該給他們起這樣的名字。」
「伱在乎名聲?」
「不。」鄧肯果斷地否定了這一點,「縱然我們是基因原體,然而宇宙如此廣闊……」
他再次重複了這句話。
「然後呢?」
「……讓我無法不去思考命運。」
「一個名字,和你們當下的命運相關嗎?」
「不,我想,不過是巧合。」鄧肯的聲音重返堅定,儘管仍舊不乏沙啞。萊昂看著對方明暗分明的側影,感覺到對方像一塊沙子築成的磚石。
他們又無所事事地坐了一會兒,萊昂固然不贊同第二原體對命運的悲觀看法,但他也知道,即使他們是基因原體,他們的榮光女王對任何一個世界而言都足夠毀天滅地,世界上依然存在著就連他們也無法做到任何一件事的時候。
時間漸漸過去,沒有事情突然降臨。萊昂準備離開,忽然間,一股陌生的血腥氣飄進了他的呼吸器官。他下意識地抽了一口氣,那股血氣轉瞬即逝,有如幻象與錯覺。
「那是什麼?」他立刻問。他的胸膛再度開始隱隱作痛,心臟怦怦直跳,胸腔的每一根肋骨中如同流淌著滾熱的鐵水。但他確信自己沒有受傷。忽然間,他感受到一陣抽離。
眼前的大廳似乎發生了某種隱約存在的變化,一種朦朦的深紅水光如潮水般湧來,他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不清,胸膛仿佛被緊緊壓住,陣痛和窒息感交替襲來,又迅速被安撫,在陰影中消退。
「什麼?」鄧肯不明所以,轉過臉看著他。
萊昂心中霎時一沉。
第五天,他們在舷窗邊遙望宇宙,淡彩的星光鋪灑在如同積水般透徹的孤獨長廊之中,讓一切陷入引人沉醉的靜謐。
萊昂在話語間變得更為謹慎,小心地探究著第二原體的把柄。他很快確認鄧肯察覺到他的試探,然而,這沒有激怒對方,只是加劇了鄧肯臉上的倦怠。
至於萊昂,他只感到眼前情景恍若似曾相識。腳下長廊的鋪地磚塊如漫漫的泥沼,讓他時而產生墜入流體的幻覺。而他鼻尖的血腥氣自從出現,就愈發清晰。
「你對冉丹了解多少?」萊昂問。
鄧肯的呼吸短暫地停滯,繼而又緩慢地恢復,就像他正忍耐著某種內在的疼痛。
「我了解你們所了解的,」他說,「沒有更多。」
「復生者呢?」
「冉丹的意識集群,對所有星際戰士一視同仁。」鄧肯說,直視萊昂·艾爾莊森,他的眼神令雄獅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我們會處決被控制的星際戰士。」
「復生者也逃不過冉丹的控制,我的兄弟……」鄧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很難想像這種程度的陰鬱會出現在對方向來嚴肅的臉龐上。
「他們逃不過?」
鄧肯說,眼中溢滿痛苦。「逃不過。」他說。
「我明白了。」雄獅轉身,順著長廊中的冰冷星光離去。
有那麼一個剎那,他感到自己如同踩著整個銀河,而下一個瞬息里,銀河的波瀾攀上他的腳踝,讓他步履霎時蹣跚。
那股滾燙的觸覺炙烤著他自胸部以下的全身,血腥的氣味愈發地濃重,極為鄰近地縈繞在他的鼻尖,送出急切的催促,仿佛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臨終時最後一句充滿盼望的殷切訴說。
鄧肯目送他離去,沒有追趕。
第六日,萊昂·艾爾莊森重返誓言大廳,一步步走向幽暗大廳盡頭的塑像。
在上一次的短暫觀察中,他曾以為那又是一尊帝皇的聖像——但凡曾經進入過洛嘉·奧瑞利安那艘到處都是帝皇的教堂旗艦之人,都容易下意識地以為所有高大的塑像都是人類之主的偉岸身姿。
不。那不是。
那是第二原體本人。
鄧肯·艾荷的塑像聳立在陰影深處,長劍被鎖鏈固定在他張開的手掌中,頭顱低垂,雙目緊閉,面容寧靜,肩負雙翼——並非聖吉列斯那般蓬鬆而華貴的雪白羽翼,而是一種骨質的、多層的、如某些深海動物背部葉片般層層散開的原始巨翼。
窸窸窣窣的咕噥聲潛伏在暗處的管道里,幽暗的陰影在原體塑像的周圍湧起,迷霧般遮擋著他身周的更多細節。
萊昂·艾爾莊森用力閉上眼睛,感知著自己內在的疼痛,主動催促那股折磨性的神經疼痛在他體內愈演愈烈。
深紅的海潮起落不定,在那股不存在於他的感知之內,卻實實在在地從外部觸及著他的血氣之中,破碎的畫面開始一張張地從他面前紛紛閃過,那是第二原體的樣子,時而面露悲傷,時而顯得疲倦,出現在不同的背景中,長廊、冥思室、生態區、信報室……
許多地方萊昂·艾爾莊森未曾前往,或者說,這一次,他還未前往。
呵……他的嘴唇憤怒地向上掀起。他被騙了多少次?愚蠢!
在他面前的高處,第二原體的聲音輕而遙遠地傳來,不再通過語言,而是直接觸及他怒火升騰的意識。
「別,萊昂·艾爾莊森……」鄧肯嘆息著,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存在著多重的雜音,仿佛正通過無數人的咽喉開口,低聲地頌念。「你還需要休息……我不會……」
雄獅拒絕傾聽。他吸入空氣,而後從胸膛中爆發出竭盡全力的低吼。隆隆如雷霆的咆哮席捲整個廳堂,有如重錘砸向黑暗的邊緣,世界在黑暗中劇烈地顫抖,先是無盡地膨脹,接著猛烈地收縮,直到壓縮至一個驚人的極點——
他聽到一聲嘆息。
而後,萊昂·艾爾莊森睜開眼。
首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個倒在他面前的星際戰士。他以一個彆扭的姿勢仰面躺倒,即使性命已絕,他的手仍然極力探出,力求觸及一把槍口朝向他的、已經脫手的爆彈槍。
鮮血從他的盔甲縫隙中淌出,落入他身下的血肉組織之中。他的盔甲雖然遍布血污,仍然能看出一抹珍珠白的底色,在幽暗的環境中微微發亮。
影月蒼狼。
這是近日來,這間曾經是第二軍團誓言大廳的血肉廳室中,唯一的外來之人。也正是他的血味,扮演著稀有的外部干擾的角色,讓萊昂·艾爾莊森得以依靠純粹的意志,從往復不休的循環中甦醒。
雄獅從影月蒼狼身上移開視線,他想做出更多動作,卻發現自己正深陷骨與血的束縛之中,而胸膛處傳來的劇痛愈發強烈,如颶風穿胸而過,準備著將一切摧毀。
他擰眉,抬起頭,眨眼擠去眼皮上乾涸的血跡,看向廳室的盡頭。
幽暗的陰影中,潛伏著一尊塑像般的巨物,只是望著它,理智與怒火便雙雙煙消雲散。萬般悲傷湧上心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