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鎖鏈

  第414章 鎖鏈

  萊昂·艾爾莊森的怒火被剎那澆滅,在悲傷的洪流中化作一道淌血的傷口,憤怒依舊存在,只是不再灼燒心脈;相反地,胸口的、更加實際的疼痛卻愈演愈烈。

  不論如何,他必須離開這兒。

  他大半個身體都被包裹在柔軟的血肉構造體中,隱隱能感到一些細管與他相互連接,而這種令人厭惡的感受在胸口附近變得尤其明顯。除此以外,一種虛弱和無力正糾纏著他。

  種種條件都讓他無從施展氣力——除了他的右手。長劍仍然在他手中,被他緊緊握住。

  他咬緊牙關,將全身的力氣灌注到手臂和肩背,利刃在柔軟卻沉重的肉質中依靠蠻力,緩慢地進行著橫向的切割……

  「不要,萊昂……」聲音回來了,貼著他的耳邊,低聲又急切地勸告著。

  「閉嘴。」萊昂冰冷地咆哮,吼聲貫穿在室內,被周圍的血肉牆壁盡數吸收,如同落入寂靜的黑洞,沒有一絲回聲。

  他一邊做著掙脫的嘗試,一邊緊盯大廳盡頭的黑暗,試著分辨出那座巨大雕像的具體輪廓。基因原體的雙目本該助他視黑夜如白日,除非這片黑暗中存在著其他的干擾。

  而現在,情況正是後者。

  「萊昂,你不能離開這片地方,這對你……」

  「你在說謊。」雄獅說,「我不想聽。」

  「萊昂!」

  「你不知道你在做什麼!」萊昂怒吼。

  血肉結構在他身體周圍開裂,一些被撐開的碎片從中擠出,以半流體的形式向外湧出。它們似乎也在向周圍退縮,抗拒著真正傷害萊昂·艾爾莊森。

  胸口的疼痛愈發劇烈,同時,萊昂的頭腦開始發脹,混亂的信息對流在他的神經系統中沖刷,連帶著眼前的世界也發生了不應該出現的皺褶和捲曲。

  他越是從當下的血肉中脫離,這種錯亂感就越嚴重。

  「萊昂!」第二原體的呼喚中多了一絲沉重的警告,「我清楚我說出的每一句話,做出的每一個動作。我知道我仍是鄧肯·艾荷,我這是在——」

  隨著一聲沉重的鐵甲碰撞聲,雄獅硬生生把自己從束縛中剝出,他爬出坑洞,走了半步,便跌倒在地,噴出一口鮮血。

  萊昂·艾爾莊森的四肢不斷痙攣,神經上的疼痛遠遠強過他仍舊位於束縛時的程度,剝奪了他全部的行動能力,而他的意識也迅速地離他遠去,直到地面上新的、溫暖的血肉開始重新生長,將他溫和地包裹其中……

  鎮痛物質開始分泌,保護著他虛弱的精神。

  「它們感覺到了……」一聲嘆息。

  ——

  傑剋死了。

  對於克羅格而言,倘若這條消息在過去數年的任何一天清晨出現,他都不會為之驚訝。戰士終有一死,這無關他們生前的抉擇,戰鬥,這是他們唯一需要完成的任務。

  但傑剋死了。在他們時隔多年重逢後的第一天,他們再度分離的數個小時過後。

  先是整個影月蒼狼小隊陷入靜默,接著,象徵傑克的那道定位的點在頻道的寂靜中移動,直到定位停在了一處地形的內部。

  而後,傑克本就紊亂的生命跡象就此消失。

  這確實讓鋼鐵勇士覺得不太——他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詞。不太舒服、不太願意接受、不太應該發生……人類與生俱來的軟弱性開始在他身上出現端倪,克羅格放棄思考這些事,專注在手中的炮火上。

  在某一個時間點過後,準確而言,在傑克犧牲的兩小時後,突然之間,世界似乎發生了一些潛在的變化。

  這顆行星正在發生某種危險的震顫,血肉覆蓋的大地在不停地產生些微的起伏,仿佛內在的某種浪潮正在快速孕育,抑或是某種怪物正在緩緩甦醒。

  不時有地面的作戰小隊向其他隊伍發出警告,表示周圍突然湧現出大量的、不同於銀色天使的冉丹異形,向他們發動可怖的攻擊。有些時候,被他們破壞的地面會突然開始自我修復,或者如膿包一般膨脹,製造出不同種類的危機。

  在他們發送完信號的不久之後,新的一批生命坐標便如被風吹過的燭台,火苗一一熄滅。這種措手不及的變故讓依然在戰鬥的戰鬥兄弟們感受到身上壓力倍增。

  不論如何,每一架炮台都仍然在竭盡所能地運作,直到分崩離析;每一場戰鬥都以血終結。爆炸聲如雨傾盆,宣洩著星際戰士的怒火。硝煙、油霧、粉塵、彈片,還有烤焦的血肉和碳化的骨骼,烈火四處熊熊燃燒,在滾燙的空氣中吞噬著一切的殘骸。

  克羅格聽到頻道里說,有一個小隊長死了,被冉丹異形的光炮正中胸膛,兩顆心臟瞬間汽化。他繼續開槍,拋出一枚手雷,破甲彈片切進眼前一隻巨獸的身體內部,切割出無數潑灑的鮮血和肉塊。

  又有一個人死了,一個百人隊的隊長,他是他的隊伍中死得最晚的一個,一條上面附有鋒銳鋸齒的觸手抽斷了他的腰部。此時克羅格剛剛用爆彈槍打爛了一隻異形的頭顱,再撕下對方的一側翅膀,血腥味潑了他一頭,又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迅速轉化為難聞的焦糊味。

  「還在變多……」他的戰線連的連長說,阻擋在他們眼前的冉丹異形越來越多,數量早已蓋過了銀色天使。實際上,銀色天使似乎在某一個瞬間裡,忽然統統地銷聲匿跡,再沒有上來堵他們的槍口。

  「去骨山。」這是他的大營長,在三年前的一場戰役結束後接了調令過來,據說他離戰爭鐵匠只有一步之遙。

  在激烈的戰鬥中,大營開始朝著傑克生前發送的最後一條定位方向前進。他們並不全在一處作戰,而是從四面八方圍來,如一隊隊忠誠的工蟻,將唯一的終點定在那座低矮的骨山上。

  更多的人倒下了,克羅格沒有一個一個地再去聽那都是誰。

  奇怪的是,每一個死者都能讓他想起別的名字,當他聽到一個軍銜不低的戰士死於割喉時,他想到哈塞姆,當一整支隊伍陷入靜默時,他回憶起傑克,還有更多的死亡,每一次死亡似乎都跨越時空地與曾經降臨在他身旁的犧牲一一對應。

  他很快將全部的關注力重新投入戰鬥本身。一道道戰鬥指令時而通過人數愈發稀少的內部頻道送到他們耳邊,作為小隊長,他有時又需要把自己的命令向下方傳遞。

  在戰鬥時,這是一項繁忙的附加工作。克羅格其實不太喜歡這個活計,他傾向於參與的一直都是殺戮本身,而非擔起指揮的責任——好吧,從多年前的小隊任務開始,他就已經被迫負責起指揮的工作了。

  他舉起爆彈槍,身前又有一個戰士在搏鬥中被一隻冉丹異形的利爪撕裂,從胸膛向外剖開,他本來想用爆彈槍擊倒那隻異形,看來他晚了一步。

  骨山越是鄰近,周圍的新生異形就越多。克羅格發現自己的隊伍不是第一批抵達骨山的戰士。他們在山腳下見到了剛剛犧牲的死者,影月蒼狼、鋼鐵勇士、懷言者,一應俱全,但最多的還是各種不同的冉丹異形。

  一部分是最終的天使形態,一部分則各有各的醜陋和扭曲,抽搐痙攣的新鮮器官、深深蔓延的神經觸手和危險的有毒飛沫,以及極強的精神感染力——血肉與骨骼,精神與意志,所有的一切都產生了一種融為一體的強烈趨勢,並最終歸於混亂的囈語和瘋狂的深紅海洋。

  當然,也有仍在戰鬥的戰士槍口噴發出的憤怒烈焰,以及劃破血霧和灰黃霧氣的刺眼閃光,正是戰鬥讓他們保持清醒。戰鬥就是一個阿斯塔特僅剩的一切。

  克羅格等待著一個繼續進攻的號令,來跟隨部隊一同向著傑克留下的道路前進。

  他戰鬥著,同時等待,直到他發現自己等待得已經太久。

  一束雷射貼著他的頭盔擦過,還有從上而下墜落的巨型增生骨骼結構。克羅格躲過攻擊,重新將這一批軍隊中有權發布命令的上級的名字一一在心中數過去。

  奧維、喬斯、佛羅斯特、馬雷、古拉依爾……

  計數很快結束,而克羅格意識到一個不妙的事實。

  他繼續數著,西里奧、華德、扎迪、西頓……這些是他的同級,其他的小隊長。

  然後,他得到一個令他心驚的答案。

  他的上級已經全部犧牲。而他的平級之中,只有他,已經抵達骨山周圍。

  這個事實在克羅格的腦海中迴蕩,激起了一陣沒來由的憤怒,以及某種痛苦——空洞的痛苦。在同一時間,他已認識到自己的責任。

  在淋漓的血霧、轟鳴的爆炸和尖嘯的氣流之中,克羅格成為了唯一能夠發號施令的人。

  他接入音陣:「全體小隊成員,向信標點進發。」

  ——

  又是那座誓言大廳。

  萊昂掃視一圈,看見了鄧肯·艾荷,貼著他自己的塑像坐著,看起來精疲力竭,以至於當他將長劍的鋒刃壓在他頭頂時,第二原體也一動不動。

  不,他抬起了頭。一道血線因此被壓出,順著劍鋒和他的面頰滾落。

  「為什麼?」萊昂冰冷地問。「那是什麼?」

  鄧肯沒有直接回答。「回頭。」他輕聲說。

  雄獅繼續握著長劍,保持著對第二原體的威脅姿態,移動腳步,直到他背後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

  大廳的另一端,已經被替換為透明的巨窗。

  在略微凸出的豎框玻璃舷窗外,首先飄過的是一節節象牙白的尾骨,尖端鋒銳如刀,彼此之間以猩紅的肌肉相互連接,將游移的陰影投射在玻璃窗上。

  接著,尾部向下沉去,暴露出巨物的軀幹,一根根紫色的血管在乳白的黏膩皮膚下方若隱若現,在碩大無邊的異形主體上構成無數咕咕噥噥的管道,繼而是外部覆蓋的鱗片、甲殼和泛著油膩光彩的漆黑甲殼,覆蓋了整個舷窗的外部……

  忽而,一隻碩大的、足有數個星際戰士高度的巨眼出現在窗前,牙齒嵌在眼睛的周圍,大量沉積的污濁物堆在眼眶內側,讓巨大的血紅眼球在駭人之餘徒增噁心。

  一股酸澀的異種激素氣味和磅礴的靈能迴響相輔相成,同時湧來。

  下一刻,舷窗外的景象驟然一暗,鄧肯的聲音響起,就在萊昂·艾爾莊森上方,被某種事物高高吊起,緊緊捆住。

  而萊昂的劍已不再指著任何人。

  「那是我們的敵人,我們,我與你,還有我們與你們的戰士。」

  第二原體喘息著,似乎剛剛耗去極大的氣力,一陣陣有些古怪的鎖鏈聲從他身體附近響起,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而碰撞出聲。

  「什麼意思?」雄獅聽出自己話語中的不安。

  「冉丹的主宰意識……」第二原體苦澀地說,「是它要狩獵你,萊昂,而不是我要。」

  一股可怕的明悟席捲了萊昂·艾爾莊森的心智,動搖了他在心中建立的思維基礎。他的嘴唇囁嚅了一下,撐起氣勢。

  「不要欺騙我,鄧肯。是伱束縛我,殺死我的戰士,囚禁我的意志。被獵物所捕獲,這是我的恥辱。」

  但他已經想得太遠,一名基因原體所能做到的思考總是如此,他們敏捷的思維足以解構並揭示他們不想接受的真相。

  一幅幅畫面在萊昂·艾爾莊森的記憶中輪次閃過。

  那些真正的畫面。在他抵達這顆星球後,那些真正的敵人,被他斬斷的各種異形,銀色天使避之不及的戰鬥,還有那一次真正的受傷,真正貫穿他胸口的一閃……

  「不是我,」鄧肯回答,「你太深入核心,又太專注於和我的戰士對決……你受傷了,萊昂,主宰意識的偷襲讓你的傷勢變得太過嚴重。所以,你需要在這兒休息……」

  他艱難地暫停下來,急促地呼吸著,數秒後,才緩緩地顫抖著吐出一口氣。一根鎖鏈從他身上脫落、墜下,盪在萊昂的臉旁。

  那是一根白骨扣成的鎖鏈,瑩白如雪花石膏,上面滴著猩紅的鮮血。

  在幽暗的陰影中,仍有無數根骨鏈吊著他,將第二原體固定在上。

  「我們將你放入搖籃,用血肉縫補你的傷口,將你帶到這片集體的海洋中,讓你安眠,它這才找不到你。

  「沒有人入侵你的意識,萊昂,沒有人。就算我們多麼想這麼做……

  「你背信棄義,枉顧我們的幫助,懷疑我們的一舉一動,殺死了我們中的那麼多人。我們本可成為夥伴,我們本來可以合作!我們沒有辜負你,萊昂·艾爾莊森……

  「……可你仍是帝皇的基因原體,我的兄弟……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忠誠……」鄧肯顫抖著說,語氣變得虛弱。

  「你們在保護我。」萊昂說。

  「保護,」鄧肯回答,隨後是更多的低聲絮語,回聲一般縈繞在原體的聲音周圍,組成一道異體同心的絕望洪流。「但你卻寧願讓它再度看見你。」

  他停了停,而後,兩個基因原體一同看向舷窗之外。

  「它們來了,我的兄弟。」第二原體說,鎖鏈的聲音簌簌不止,冰冷刺骨,長久迴蕩。

  (本章完)